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她装作瞧不见,又从杜鹃端来的茶盘上顺了块蒸糕,叼着便往前厅去了。
  蒸糕三两口下了肚,脚下也刚好到了地方,肖南回抬眼一瞧。
  不得了不得了,前厅立着的人赫然便是丁未翔。
  她当对方这辈子都不愿同自己说话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在自家门口瞧见。
  她躲在柱子后面磨蹭了一会,丁未翔那野犬一般的耳力转瞬便已察觉到她,目光穿透那根柱子略行一礼,恭敬道:“见过大将军。”
  她有些尴尬地从柱子后走出来些,又故作豪气摆了摆手:“啊,你有意和好,倒也大可不必登门拜访。大家都是同辈,叫什么大将军不大将军的......”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丁未翔用一种不可说的目光瞥了她一眼,行礼的方向却并不是正对着她。
  肖南回浑身一抖,回过头去才发现肖准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肖准看她一眼,淡淡开口对丁未翔道:“我这义女今日不知怎的有些口无遮拦,还请丁中尉不要计较。”
  丁未翔装模作样看她一眼,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好说好说。”
  肖南回气得牙痒痒,又不好当着肖准的面发作,只得咬紧牙关问道:“丁中尉前来,所为何事啊?”
  “在下前来是代钟离公子转告姑娘一句话:平弦的事,可去城东梅家问问。”
  她一怔,随即控制不住地激动:“这么说,是能修好的?”
  “在下不知,只是代人传话。话已送到,在下便先告辞了。”
  语毕,他对着肖准再次行礼,随后看也不看肖南回一眼、飞快离开了。
  肖南回的心仍有些难以平静,本来已经不抱希望,可如果是那人说的,或许一切都还未可知。
  突然,她反应过来,方才丁未翔说的是“钟离公子”,虽然没有直接说是皇帝,但肖准应当并不知道钟离竟的事。
  她有些忐忑,既害怕肖准会问她钟离公子是哪位,心底莫名地又有些期待他会追问。
  然而最终肖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你若心急便去吧,莫要失了礼数。”
  她有些小庆幸,但更多的是失落。最后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应下,简单准备了一番便牵了吉祥急匆匆出门去了。
  肖准身后,陈偲望着肖南回离开的背影有些叹息。
  “姑娘去了梅家,恐怕就会知道那段伤心事了。”
  “她已不是小孩子了,或许早该知晓。”肖准的声音沉沉的,“我只是没料到最终为她指路的竟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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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祥蹄下轻快,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一路小跑着。
  它今早得了一整包蕈子干,虽说不如那新鲜地吃起来带劲,但比起它在纪州时的待遇,可不要好上太多啊。
  马背上,肖南回的心就跟着这颠簸的马屁股七上八下。
  梅家是有名的将门,关系好的铸剑师、冶兵匠想来不少,可平弦远非寻常兵器,寻常匠人将它造出已是不易,更遑论将其恢复原状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条路是那人指给她的,总归是错不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话,总是有些难以抗拒地信任。
  或许这便是他们口中常说的、为上位者的威信罢?
  吉祥打了个响鼻,肖南回这才发现路已到了尽头。
  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不到阙城这寸土寸金的皇城根,竟还有眼前这等荒凉的景致。
  石子小路在尽头变成一片碎石滩,灰白的地面上夹杂着入冬后枯黄的野草,同其上那座朱门大宅格格不入,只除了那青瓦上的几株老藤还有几分交相呼应。
  藤属阴,高门显户人家决计不许藤条绕上自家前门,认为其有克害家宅之妨。
  她只知梅家隐退前朝十数年,却不知家宅竟已凋敝至此。亦或者是,主人家早已失了这管理庭院的心思,任这周遭渐渐变为千百年前、无人定居时的样子。
  即便如此,肖南回还是依照礼数翻身下马,将吉祥牵到驻马石前栓好。
  驻马石的柱头雕着一虎一豹,依稀透露着此户人家昔日的气质。
  拾阶而上,还没等她扣响门环,大门突然便从内打开,一干练装扮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她见状连忙表明身份。
  “在下光要营右将肖南回,此番贸然前来......”
  男子瞧她一眼,又望了望不远处摇着尾巴的吉祥,便让出进门的路来。
  “原来是肖大人,我家主子候在内庭,还请随我前来。”
  这是......知道她要来?
  肖南回不知眼前人的身份,只得揖一揖道:“有劳这位......兄台。”
  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瞧她一眼,已有皱纹的眼角透出几分和这避世古宅不相称的世俗老练来:“我只是帮家主平日打理庭院花草的下人,大人不必多礼。”
  下人却不用卑称,肖南回觉得眼前的人和这宅子一样古怪。
  而打理花草一说就更是令她哭笑不得,若是这样的院子都算得上是有人打理,那她青怀侯府岂非也可称得上有几分景致了?
  可下一秒,一个转角过后,眼前的景象却令她转瞬间扭转了方才的想法。
  四四方方的庭院内,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梅树,当真是一个角落都没有遗漏。
  盛放的梅花坠满枝头,一团团似赤霞粉雨、金帐绿纱,带着一种拥挤的蓬勃,像是要将这方圆几里地内的生气都汇集于此。
  “先生这梅树,种的当真是好。”
  饶是肖南回这等不懂行的武将、也不由得呆呆称赞着。
  中年男子见怪不怪,瞧着那梅树却透出不一样的情来:“咱家的梅花开的早,如今已是颓势了。大人若是来早几日,花才正好。”
  寒风一阵,那枝头的花瓣果然化作细碎花雨飘落而下。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来摸去摸出那朵已经压扁的梅花,递给那中年男子瞧。
  “劳烦先生帮我瞧瞧,这梅花是何种梅花?”
  中年男子接过那花仔细看了看、又轻嗅一番道:“回大人,此花色如晚霞映水、重瓣似檐角加叠,又是罕见的绿蕊,虽已败落却仍有余香,当是映水重楼。”
  肖南回对这答案有些意外,又追问道:“先生可知阙城何处有这种梅花?”
  “据我所知,映水重楼除小梅庄那一株外,便只有烜远公府上有栽种了。”
  这两个地方......她倒是有些没想到,但随即觉得如果是小梅庄和烜远王府,同那白允似乎并无什么关联,心中突然又有些豁然开朗,连带着都有了几分闲聊的兴致。
  “先生这里诸多梅树,为何没有栽种这映水重楼呢?”
  中年男子少见地停顿片刻,复而望向那片盛放的梅花:“从前有,现在没有了。”
  肖南回察觉出这话中似乎有些故事,还没来得及细问,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蓦地在那梅林间响起。
  “可是肖家小子来了?”
  肖南回闻声回头,只见依稀有道身影坐在那梅间小亭之中,白发苍髯、武弁玄衣,身姿甚是挺拔,想来便是这宅子的家主、昔日战功累累的大将军梅樵。
  中年男子转瞬恢复了恭敬的模样,躬身行礼道:“回主子,是肖南回肖大人。肖大人她......”
  “在下是女儿身,见过梅老将军。今日冒昧登门,还请老将军不要怪罪。在下今日是为......”
  又是一阵风起,白发老将的声音再次响起,已是近在咫尺。
  “老夫早已目盲,瞧不见你是圆是扁、是男是女。”
  肖南回错愕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的老者,双目早已浑浊不堪、不见半点光亮。
  昔日猛虎悍将如今早已须白目盲,她心中翻涌不知是何种滋味,又恍然间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后的肖准,亦或是......她自己。
  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梅樵却显然并无耐心等她:“这眼瞎了不是一天两天,无用的话还是省省。老夫在此避客多年,听闻肖家来人才让阿楸带你进来,你有何事最好直说。”
  肖南回回过神来,连忙将装着平弦的包袱抖开递了过去:“在下今日前来,是为这件兵器。不知老将军昔日善用的造兵巧匠如今可还在府中?”
  梅樵接过东西,一双大手拂过断裂的枪杆,声音如常:“此处向来只老夫同阿楸两人,再无他人。”
  肖南回只觉得心下凉了一半。
  昔日工匠早已不在,目盲之人又怎可能修得好平弦?
  然而下一秒,梅樵的声音再次传来。
  “平弦乃是老夫所锻。又干他人何事?”
 
 
第101章 梅魂若骨
  天成开国大将军中,重用草莽出身者居多,梅家便是其中一支。
  这大抵是因为夙氏本就是权臣出身,深知名门望族的势力盘根错节,助力总有一日会成为掣肘,一早便不能留下隐患。
  梅樵十七岁上战场,十九岁便已身负战功,凭借的是勇猛无比的身手和不怕死的信念。然而也是因为如此,他年近三十才娶妻,三十又三才得子女。
  梅家长子梅若冲子承父业,年少善战而名,曾是天成挂帅之将。次子梅若虚和三子梅若照都不问官途,做了闲云野鹤的武学先生。
  传闻梅樵最器重长子,然梅若冲却年未及廿八便战死沙场,梅樵一夜白头、自此退隐朝局,不再过问征战之事,性情也日益古怪孤僻,朝中旧友相继归乡后,再少有故人登拜梅府。
  肖南回便是这梅府里少有的客人,她对于登门拜访之类的事向来犯怵,更莫要提对方位分颇高,而她又有求于人。
  生疏的主人和生疏的客人,就这么在正月的寒风中静默了许久。
  终于,肖南回有些憋不住,率先开了口。
  “晚辈此前在碧疆战场时,不慎将此枪折断。幸得......”要说到那人名字时,她不自觉打了个磕巴,“幸得雁翅营丁中尉指点,这才贸然前来,还请老将军以铸枪人的身份助晚辈修复平弦,不论所需多么严苛,在下都愿意去一一争取。肖南回愿在此立誓,有生之年供您差遣,只要......”
  “若我要你去叛国谋反、亲手杀死心爱之人,你也愿意吗?”
  梅樵的话令肖南回哑口无言。
  有些事,她确实做不到。
  她有些着恼,又不知对方是否在有意试探自己:“老将军德高望重,怎会要晚辈去做伤天害理之事?”
  “年轻人,莫要总是赌咒发誓,有些誓言你永远无法兑现,说出口便是谎言。”
  梅樵那双浑浊的眼似乎在看向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人。
  “这枪,老夫修不了。肖大人请回吧。”
  肖南回万万没想到,自己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判定。
  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她难掩绝望。若是一开始便断了念想倒也还好,可偏偏令她燃起那一点希望的火苗,如今又彻底浇灭,仿佛心都死了两回。
  她放低了姿态,声音中透出一股不易察觉地卑微:“恳请老将军再看看。您也说过此枪是我义父向您求来的,如今若是连您都说没得修了,它便真的是废了......”
  “废了那便再打一支便是,莫要执着于这一支。”
  梅樵的语气并不重,却带着不容动摇的意味。
  肖南回原地呆立了片刻,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随后蓦地俯身深拜,姿态仿佛在寺庙中向神明祈求祷告。
  眼前的人是她唯一的希望,如果转身离开,她将求助无门。
  “晚辈已无他法,恳请老将军......”
  须发尽白的老将军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为将者,不轻易跪拜。你起身来。”
  肖南回的肩颤了颤,终究还是站起身来。
  她望着已经断裂的平弦不肯移开视线,仿佛这样做它下一秒就会恢复原状。
  那是肖准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
  十四岁那年,肖准将平弦递到她手上,告诉她平弦的意义,寄予她同男子一样的厚望,定下了她与他之间的约定。
  此后数年间,每当肖准不在她身边时,都是平弦陪伴她上阵杀敌、渡过难关、护她性命。
  那不仅仅是一支枪,那是她与肖准之间的联系。她怎能任它就这样断掉?
  梅樵见肖南回许久不语,胡须微颤,摸索着将平弦拿在手中。
  那枪杆中复杂的机窍在他手里仿佛小孩随手拈来的一件玩具,三下五下便拆解开来。
  “人有寿命,兵器亦是如此。你义父应当叮嘱过你,不可轻易在外人面前提及此枪的名字,你可知是为何?”
  肖南回茫然摇头。
  肖准没有告诉过她原因,她也一直认为,是自己不配知道。
  “这枪本不是生来便如此构造,而是在很久以前便断过一回。我将它交于肖家小子的时候,便当它已经死了。”
  肖南回愣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曾经日思夜想的疑问,最终竟是这般答案。
  突然,她脑海中回响起从霍州返程途中、皇帝曾同自己说过的话,他说她并不知晓平弦背后的故事,还说肖准没有将全部事实告诉她......
  “你不说话,看来是不知。”梅樵的声音中有几分意料之中的了然,“青怀候未曾在你面前提过这段往事,大抵是因为他心中对梅家仍有愧疚。”
  肖南回对这接二连三的信息有些回不过神来。
  按照年纪推算,肖准与梅樵已是两代将领。梅若冲战死之前,肖准似乎也与对方并无交集。
  梅樵听她不语,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笑中却无几分暖意,有的只是经历风浪过后的苍凉。
  “士者杀身成仁,兵者却要以他人之血肉成就自己。一将功成万骨枯,有时一念疏忽,自己便化作白骨。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这道理应当明白。”
  “十数年前青萍渡一役,青怀候一战成名、领兵压境碧疆,却因求胜心切在三目关吃了败仗。那一战若非光要营弃守天沐河古渡口前来相助,肃北二十万大军生还者寥寥。而彼时光要营的领将正是飞廉将军,也是老夫的爱女梅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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