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索回过神来,抿抿唇,侧了侧身子避开这一礼,伸手隔着空气,虚扶了她一下,回道:“这是三皇子对属下的吩咐,姑娘不必介怀。”
说完,徐长索又想起谢姑娘之前说的关于三殿下的话,觉得她大约不会太愿意听到这冷冰冰的言辞。
低头忖了忖,徐长索又道:“其实,除了三殿下之外,我还受另一人所托。”
谢菱意外。
徐长索便将在林中遇到贺柒受伤、贺柒嘱托他去找谢家妹妹的事说给了谢菱听。
在谢菱遇见三皇子、对三皇子说明她与朋友走散的原因时,徐长索便确定了,她就是贺柒托他找的人。
如此一来,护送谢菱回来,本就是他应下的职责,与三皇子的吩咐并无关系。
听到贺柒那样说,谢菱便笑出了声:“贺姐姐在那样的关头,还能惦记着我,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
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小脸儿皎洁如月,灿眸若星,在晚霞遍布的暮色里如同暖光中的一粒曜曜明珠。
徐长索又有些呆住了,直直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又有些复杂,好像一半在现实中,一半在回忆里。
谢菱几次对上他这样的目光,终于又想了起来之前徐长索说,岑冥翳在帐篷外问他的那个问题。
谢菱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轻轻晃了晃。
停顿了一下,她忽然开口,问徐长索:“你方才在看我?”
徐长索眼瞳都微微瞪大了。
他背心一阵激灵,头顶也有些冒汗。
之前三皇子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是打算否认的。
但是面对谢菱……
在他犹豫的时候,谢菱就一直背着手,站在那里不动,目光盯着他,像是好奇,纯然的探究。
等着他的回答,谢菱也没有催促,歪了歪脑袋,换个角度看着他。
徐长索咽了咽喉结。
他有些沉重地点点头,开口道:“我并非有意冒犯姑娘……”
开头有些艰难,但不知为何,后面再要说的话就自然许多。
仿佛有一种冲动促使着他对眼前人说出口。
“我也曾经像今日三皇子照顾姑娘一般,保护过一位郡主。有时看着姑娘便想起一些往事,请姑娘原谅。”
谢菱看着他,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但徐长索回神去看,又见她只是一脸明朗地看着自己,应当只是错觉。
谢菱点点头,说:“徐大人武艺高强,心细如发,极为可靠,想必将那位郡主保护得很妥当吧。”
徐长索前面听着谢菱一连串夸他,正有些耳热,面色也有些羞赧的柔软,刚想开口,却又听见谢菱的后半句话。
瞬间如同被霜雪之巅的惊雷狠狠砸中,脸色急变。
一定保护得很妥当。
妥当吗?
她在九泉之下伤痕累累,哭救无援,能算是妥当吗?
他一身墨色,形容十分恍惚,背着夕阳的光站着,像一只晒不到太阳而有些苍白的鬼魂。
威风煊赫的指挥使,突然像是得了急症一般,整个人迅速褪色。
谢菱好似觉得奇怪一般,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徐长索苍白的不是肌肤,而是嘴唇、眼神,如同被地府冥水浸洗过一般,失色惨淡,因此看起来十分枯败。
站了不知道多久,徐长索终于回过神来,支撑不下去,对谢菱匆匆道了别,孤身往来路走。
谢菱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情绪浅淡,透着凉意,像是浮在冰川上的风。
赵绵绵死的时候,她用了木偶剂,虽然那些恶尼的棍棒、铁刺并未真的落在她身上,但是她化作了庵里的一盏纸灯笼,挂在房梁上,也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那具身体是怎样被那几个尼姑凌虐折磨得鲜血流干、骨肉破碎。
徐长索当然不是杀她的人。
但是却是将她送到这无法回生之地的人。
既然他还记得赵绵绵,那么如果说几句意有所指的话能叫他做一晚噩梦,谢菱不介意多说几句。
谢菱收回目光,挽着环生的手往营帐走去。
在鹿霞山要休息一晚,第二日日出之时,所有臣子要带着家眷同帝王一道去停风台祈福。
大臣们的营帐都安置在山腰,现在夕阳差不多要沉下山去,周围染上一片黛色,远远望去,营帐前的火堆连成一片,已经很有些热闹的光景。
谢菱显然是回来得晚了,她进去时,谢兆寅都已经坐在火炉前休息,火炉上温着一壶酒,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拿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面膛被火堆跳跃的光照得通红。
谢菱鲜少见到父亲饮酒。
她顿了顿,她不想同父亲打招呼,毕竟,她与父亲无话可说,便趁着谢兆寅仰脖喝酒时,从旁侧溜去了后面的帐子。
因地方不够,三姐妹的帐子是挨在一处的,并未隔开。
谢菱一回来,住在她旁边的二姐谢华浓就听见了动静。
谢华浓撩开帐帘,看见谢菱,先问了一句:“去哪儿了?”
又停了停,说,“这裙子你穿着,果真好看。”
谢菱眨眨眼,摸了摸裙摆。
那衣裙花团锦簇,水色底,绯红面,十分鲜妍,衬得人气色极好。
是谢华浓挑的料子,又托人裁制成衣,赶去鹿霞山的前一日,才给了谢菱。
“听孙婆说,这是母亲当年最喜欢的料子,也是她出阁前最常穿的颜色。”谢华浓双臂环抱,倚靠在一旁,看着谢菱喃喃出声。
正是因为谢华浓送布料来时,说这是母亲曾经喜欢的,谢菱才收了下来。
关于母亲的事,谢菱几乎都不怎么了解,只有从别人口中听得只字片语,因此更为珍惜。
虽然她不知谢夫人当年的模样,但这裙子,她确实喜欢。
只不过,收下裙子之前,她还是再三地跟谢华浓问了清楚:“二姐姐不要吗?”
听说这布料难得,几个月中,偶然才有一次会在集市上售卖。
谢华浓摇摇头:“我偏好灰黛类的颜色,这些布料,我不爱用。”
谢菱这才没有再说,但执意将布料还有制衣的钱如数还给了谢华浓。
今日她将裙子穿出来,谢华浓果然又夸她好看。
谁不喜欢被姐妹夸赞,谢菱当然是有些高兴的,又跟谢华浓道了次谢。
两人正说着话,管事来请,说是谢二夫人到访,要请几位姑娘去前厅见见。
谢二夫人是尊称,指的便是谢菱他们几个的姑姑,谢兆寅的同胞亲姐姐。
二姑姑今年四十有一,并未嫁人,在宫中做女官,偶尔休沐回到家中,总要挨个看看族里的这些个姑娘,既是长辈,又像是半个师父。
宫里规矩重,二姑姑每次来,都常常指点教导三姐妹,在几个姐妹心中,威望很重。
今日她定是也随着哪位娘娘出宫,来了鹿霞山,因此特意来见见她们。
谢菱跟在谢华浓身后来到会客的地方,却发现大姐谢华珏已经端坐在那儿了。
今日谢华珏怪得很,穿了一身素白,头上的发钗耳饰也是珍珠白玉,与她平日里张扬的性子一点也不相符。
谢二夫人将她们三个一个个看了过去,目光虽然在谢菱脸上多留了一会儿,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
模样好的孩子在人群之中的确是容易出挑,一下子便吸引人的目光。
但她已经在宫中淬炼过多时,早已知道,女子的外貌,有时出挑是福气,可有时平淡也是福气。
况且,不论年轻还是年长,女子之间对于外貌的攀比从不会停歇,她在这几个姑娘面前作为亦师亦长的上位者,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不会因为谢菱长得好,便多给一分好颜色,免得姐妹之间因她的态度不同,而徒生争执。
这样的幼稚争执,别说普通门户,哪怕在富贵无边的天家,也从不稀缺。
谢二夫人脸上是一贯有的慈和笑意,唇角的弧度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她先是跟每个姑娘都温和絮了话,又问到,明日去停风台祈福,她们准备得如何。
谢菱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在心中想,所谓祈福,不就是去那里跪一跪,许个愿望之类,这需要准备什么?难不成,还要准备一支歌舞表演才艺不成。
她吐槽着,但没想到,二姑姑还真是这般想的。
“明天可以见到圣上与皇子们的尊荣,这也是难得的一回,当然要把握好机会。当然了,姑娘们有的性子内敛,不愿意去争那风头的,也可以理解,但至少仪容外表这关,必须要得体。”身为女官,谢二夫人更不能忽视自己亲族之中的姑娘,毕竟,她族中的姑娘,也就代表着她的脸面。
谢二夫人谆谆询问道,“明日该做如何打扮,你们心中可有数?”
谢华珏之前就已经在凳子上坐不住了,听到这话,面上露出按捺不住的喜色,赶紧起身道:“回姑姑,有数,自然有数。今天听闻姑姑要来,我特意换了明日打算要穿的衣裙首饰,请姑姑过目。”
说着,她在众人面前转了两圈。
出发前,何雯音曾提示她多准备一套白色衣裙,总会用得上的,她本来心里还有些怀疑,毕竟纯白与她肤色、气质并不相称,她鲜少穿这个颜色。
但是今日二姑姑的到访,以及二姑姑说的这些话,让谢华珏得意又兴奋。
她知道,她听何雯音的话,是没错的。
谢二夫人看后一边颔首,一边眉目带笑:“很好,很端庄,又不失风采。”
谢兆寅坐在上首,听见自己女儿受到夸赞,自然与有荣焉,对着谢华珏面色温和地点点头。
谢华珏压下欣喜,退到一旁安静地坐着,眼睛不自禁地落在谢菱身上,似是想要看她如何反应。
谢二夫人又继续道:“珏姑娘最为惊喜的,便是这一身白。你们可知道,鹿霞山的名字从何而来?又为何历代以来,只有皇家才能来此处?”
这等消息,她们从何处去得知?
谢菱与谢华浓都是摇摇头。
谢二夫人笑了笑,说起故事来:“据传,在山崩地动之时,有一只白鹿逃难到山顶,前方便是断崖,左右无处可去,它哀哀啼哭,并不是畏死,而是因为它腹中的孩子已经足月,马上就能降世,它不忍去死。”
“白鹿的眼泪落在草上,打动了仙人,仙人送来一阵风指点于它,白鹿忽然整个儿停住,高高仰起脖子,仿佛闻听仙音。它似乎听懂了指点,竟迈开原本僵立不动的四蹄,直直朝着崖下跳去。”
“它并没有坠下崖,仙人送来的那阵风将它托起,送上云端。在腾空的云端之上,白鹿安然生出一只幼鹿,彼时正是傍晚,霞光映照在一大一小两只白鹿身上,竟放出炫目霞光。”
“母鹿携着幼鹿乘云直上,消失不见。这惊奇一幕被当时山头的樵夫看见,传了出去,鹿霞山也因此得名。”
“也正是因为这个神话传说,鹿霞山被视为名山灵地,只有皇家才有资格来此处避暑闲游。”
谢二夫人在几个听故事听得入神的姑娘鼻尖上点了点,笑道:“我们能被圣上带到这里来,已经是圣上格外的恩典,更别说明日还要去停风台祈福。那停风台,便是传说中母鹿跃下山崖而不坠的地方,是极为神圣之地,打扮自然要格外庄重,方才对得起圣上的恩典。”
“哪怕是皇亲国戚,要去停风台时,都是身穿金白两色,以示敬畏,我们更要如此。”谢二夫人语气严肃了些,指点道,“陛下体恤臣子,并未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要求下来,但我们不能不守规矩。穿白色是最好,哪怕不穿白色,用些浅淡颜色,或者像大臣们常用的石青、灰绿等庄重暗色,也都是可以的。”
谢二夫人转向谢菱、谢华浓二人。
“二姑娘和三姑娘呢?明日的衣着打扮,可安排好了?”
谢华浓淡声道:“我一惯是这样打扮,首饰样式也差不多,明日也大约是如此模样,请姑姑过目。”
她一身灰蓝,谢华浓本就偏好这样冷淡清浅的颜色,不仅合规矩,而且衬她。
孙夫人也点了点头:“清雅端方,二姑娘一贯如此。”
轮到谢菱,她背在身后的手忍不纠结到了一起。
方才听故事时,她就已经知道不好,却没想到,果真如此。
她此次带来的,只有谢华浓送她的布料裁成的两套新衣,一套穿在身上,另一套也是一样的颜色。
水红底,鲜妍明亮。
“我……”谢菱迟疑不语。
谢二夫人的眉心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她犹豫又犹豫,却是没有直接跟谢菱说话,抬眸看向了上首的谢兆寅;“章京,难道你就没有为三姑娘准备一身合规矩的衣服?”
谢华浓闻言,和谢菱互望一眼,正要说话,谢华珏却抢先开了口。
她从谢二夫人提要求时,便忍不住眉飞色舞,此时听到谢二夫人对谢菱不满意,便再也忍不住,立即开了口。
谢华珏扬声道:“二姑姑你不明白,那可是三妹妹新得的衣服呢。三妹妹就是这样的性情,藏不住一点好东西,刚得了新东西,就要穿给旁人看。”
“华珏,说什么胡话!”谢兆寅怒声喝止。
谢华珏闭嘴不再多说什么,却依旧似笑非笑地在旁边看笑话。
何雯音告诉她要穿白衣后,她立即选择了瞒下来,连谢华浓都没有告诉,就是怕她偷偷又告诉了谢菱。
此时能看到谢菱吃瘪,谢华珏已经满意了,觉得总算出了一口气。
谢二夫人看了看谢菱粉嫩的面容,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裙,已经对谢华珏所说的话信了八分。
但凡哪个少女,有这样的好花容,谁会忍得住,不想去展示?虽然是人之常情,可到底也有些招人嫌话。
在她的观念中,女子应当温顺忠厚,可以被人挑拣不是,但不能大张旗鼓地将自己的得意之处炫耀给人看,而应留待良人慢慢发掘。
谢兆寅咳了一声,说:“她们女儿家的那些东西,我怎么想得到那么多?依我看,花菱穿这身很是好看,并没有不妥当之处啊,要不,明日就这么……”
“不行!”谢二夫人怒从中来,甚至拍了一下桌子。
她最反感的便是这些男人看不起她们的规矩。
眼下分明就是三姑娘的衣着出了岔子,谢兆寅身为父亲,不仅不向她低头悔改,态度竟还如此轻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