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提笔按照玉瓶的意思,写了几句,玉瓶还主动在纸上画押,让晋珐写上她的生身住址。
“我跟爹娘打声招呼就好啦,这样的话,要是有官衙上门核验,也不怕大人穿帮啦。”
玉瓶柔柔地说着,晋珐听在耳中,虽然觉得玉瓶的考量过于谨慎,谨慎得都有些可笑,宫中的宦官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去一个丫鬟家查证。
但是,玉瓶这样全心全意地为他考虑,甚至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利益主动为他圆谎,晋珐也不可能全然铁石心肠,毫无触动。
派人将帖子送进宫中后,晋珐彻底放松了心神,让婢女打了热水来,洗漱泡脚,热气熏熏然,叫头脑越发混沌。
不过,他还记得要紧事,着人去通知母亲安排玉瓶的去处,时辰已经这样晚了,不可能叫她一个女子独自回去。
弄完这些,晋珐才总算睡下,第二日不用去宫里当值,他睡饱了才起,睁开眼的瞬间,却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玉瓶就躺在他身边,听见他坐起来的动静,玉瓶也揽着被角坐起,一身里衣睡得松散,露出小片肌肤。
晋珐脸色铁青,几乎是滚下床榻,胸中鼓噪跳个不停。
晋夫人的确是安排了,却把玉瓶安排到了他的房中。
晋珐心中如吃了铁块一般的沉,却也知道,是他先将人带进了府,此刻就算去找晋夫人算账,他也是百口莫辩,更何况,晋夫人是那般巧舌如簧,他早已领教过。
他发狠地摁紧额角,想着如何处理身后的女子。
玉瓶也不是没眼色的,见他这样,咬了咬唇,走下床来靠近,柔声说:“昨夜,二爷吃醉了酒睡着了,玉瓶只是与二爷共枕了一夜,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二爷若是嫌弃,将玉瓶赶出去就是了。”
说着,玉瓶掩面啜泣起来,又很快忍住,故作坚强的模样,好不惹人生怜。
晋珐深深吐出口气,胸中浊气却久久不散。
“你,我确实没有要纳你进府的心思,昨夜既是误会,我去账房支些银钱给你弥补,将你送回胡大人那去吧。”
胡大人便是玉瓶原先的主子,昨夜和晋珐一起饮酒的同僚。
玉瓶听到旧主名字,更是啜泣不止:“误不误会,又有什么要紧,总之,胡大人已经将玉瓶看作了二爷的通房,玉瓶是不可能再回胡家去了,否则,那不是平白玷污了二爷的名声吗?”
“你……”
玉瓶依依看着晋珐,眼中一边滚出泪珠,一边盛满可怜:“二爷不用忧心,玉瓶昨夜既然违背主子,擅自替二爷说话,便已做好了从此一生一世只为二爷的打算,不论二爷如何对我,玉瓶定然不会说二爷半句不好。”
晋珐腮帮紧了紧,眼神变得愈发沉重。
玉瓶一个柔弱女子,现在不清不白地把什么都托付给他,他若是不承担,她又要如何自处?难不成,真将她赶出门去,叫她去寻死跳河?
晋珐艰难转开目光,摇了摇头,道:“罢了。我会另外给你找个院子住,你就……总之,不会亏待你,让你依旧像在胡府那样,安心自在便是了。”
玉瓶这才哽咽着笑出来。
晋珐也已经十八岁,屋中从来没有妾侍,如今多了一个玉瓶,又有晋夫人关照一两句,玉瓶哪怕不住在晋珐院中,身份也比别的丫鬟奴仆高出不少。
她原先也是受宠的,攒下不少银钱,如今好歹有了个通房的名头,哪怕不是事实,也愿意高调打扮。
玉瓶几次三番差人去城中银饰店选东西,还特特要人包好送到府上来。
城中名头最响的银饰店,便是何家。同一块牌匾,在京里开了好几间铺子,款式花哨,价钱也实惠,许多姑娘都爱上何家买饰品,还彼此攀比。
何家的女儿,是楼云屏的手帕交,何金晶。
她在自家店铺闲逛,就听见一个小厮说是永昌伯府家的,要给二爷带几样东西回去。
这不是和自家金兰在议亲的晋家二公子?
何金晶八卦心起,以为是晋二公子在给自己好姐妹选礼物,便笑眯眯地凑过去,也不自报名头,就悄悄地看那小厮到底要选什么东西。
结果,看到那人只点了一对花蕊耳夹,何金晶便惊觉不可思议。
这东西是不值钱的玩意,难不成那晋二公子,就用这种成色的东西来讨好云屏?
这也为免太寒酸小气,何金晶拿过账本一番,发现最近送去永昌伯府的,全都是这种不起眼的小玩意,何金晶当场怒火上头。
她姐妹是何等伶俐又秀致的人物,又是马上要议亲的,这种零碎小东西,怎能衬她?而且,还一趟一趟的买,像是要显摆什么似的,这晋家难道就穷酸到这种地步?
何金晶夺过柜前小二包好的包裹,昂了昂下巴,冲那永昌伯府的小厮道:“不是要送货?走着,本小姐替你送。”
坐了马车到晋府,何金晶本是想,等晋二公子出来,便同他理论理论,好告诉他,要什么样的珠宝才配得上云屏。
可没想到,她等了一会儿,却等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欢欣雀跃地跑出来,从小二手上接过包裹。
何金晶坐在马车里,下意识地用车门帘遮住自己,脑门一阵冰凉。
等那女子走了,何金晶才下马车去,问站在门口的侍从,那女子是谁。
“那个,是二爷房里的通房丫头,玉瓶姑娘。”
何金晶懵然。
她晃着神回府,还一直不大能相信。
她是与楼云屏最交好的人,那位晋二公子,她也见过好几次。
可每一次见,他都是对云屏一副诚心诚意的态度,哪怕是她何金晶眼光挑剔,也挑不出他半点错处。
最要紧的是,云屏曾亲口告诉她,晋二公子与她约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会有别的妾侍。
当时何金晶也觉得不可思议,哪有男子会如此“听话”?但云屏含笑的模样很是坚定,叫何金晶羡慕不已。
当时何金晶觉得有多浪漫,现在便觉得有多讽刺。
她纠结了许多天,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云屏。
云屏的婚事越来越近了,她每每去找云屏,都免不了要看见云屏在准备婚仪的程序,这叫何金晶更加不好开口。
她是知道云屏的性子的。
一开始,云屏刚来京城,长得好看,性格又好,许多人都想跟她交朋友。
有一次,何金晶在为了一件如今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发火,那火气简直是六亲不认,谁劝都没用。何金晶说,她眼里揉不得沙子。
楼云屏在旁边听到了这句话,才主动来和何金晶交好的。
云屏自己,也是这么个性子。
可如今,何金晶分明见到了这粒硌人的沙子,却反而犹豫了,不敢告诉云屏。
直到有一天,何金晶看见云屏在对着窗外发呆,神色似乎不大高兴,一时有了许多不好的联想,不经意间,将通房的事说漏了嘴。
云屏察觉出不对劲,逼问之下,何金晶没有办法,全盘托出。
云屏那天怔了着实有好一会儿。
何金晶看她那样,心又疼又酸,又慌又气,恨不得把那晋二痛骂八百遍。
过了那一会儿,云屏却说:“我知道了,这事,我来处理。金晶,你先别同别人说。”
何金晶鼻尖酸楚,点点头。
楼云屏当天便将晋珐约了出来。
她问晋珐是否还记得当初的约定,晋珐笑着说,自然记得,他还把楼云屏定下的规矩保存得好好的。
一边说着,晋珐一边从贴身夹着的口袋里取出来,展开在楼云屏面前。
楼云屏低头看了一眼,便很快认出,这不是她的字迹,不是她当初写的那份。
楼云屏移开目光,懒得再追究。
她说:“既然你记得,如今你身边已经有了第三人,我们的婚约到此为止。”
晋珐的笑容迅速坠落,脸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定定地看着楼云屏的神情,看着她脸上的冷漠和决然,一抹不受控制的仓皇从心底钻了出来。
“云屏,你听我说,我从未碰过她。”晋珐竭力叫自己镇定下来,将当日的实情全部说了一遍,丝毫也不敢有遗漏。
说完之后,他束手束脚坐着,不知道楼云屏会怎么想,觉得自己好似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只祈求楼云屏不要将铡刀落下来。
楼云屏沉默着,扯唇笑了笑。
“这时候,你倒是什么都坦白了。为什么这段日子,你要一直瞒着我呢?”
晋珐眼睑颤了颤,还想开口,楼云屏却打断了他。
“你不用再说了。你如今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再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你方才说的一切,若都是事实,现在便遣散那位姑娘,赠她厚银,叫她去别处好好生活,我或许还能当做从未听过她的名字。”
说完,楼云屏便站起身,打算离开。
临走前,她半侧身地顿住脚步,斜瞥过来的余光落在还坐在原处的晋珐身上,从高处睥睨下来的目光,冰冷如月。
晋珐在那一眼中浑身发寒,湿透了一背的冷汗。
他忽而想到以前在小水乡的时候。
那时他还一穷二白,仰望着云屏,如同田地里的跳蛙仰望着天上悬挂的月亮,可那时,云屏看他的目光,也并不像今日这般冷漠,使人畏惧退缩。
仿佛,从此刻起,他在云屏眼中不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只什么肮脏不起眼的蜉蝣。
苏杳镜从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大约是想错了。
她原本想着,剧本也总有出错的时候。
说不定,这个晋珐并不如剧本中那么反复无常,毕竟,年少时那段岁月中,她感受到的温情和依恋,是实实在在的。
可人就真的,说变就变了。
晋珐如今的样子,离苏杳镜当初想象的模样差了千里远。
唯一的一点,只是晋珐还没有真正触犯到“楼云屏”设下的底线。
毕竟已经在这个世界花费了这么些年,她还是有些犹豫。
犹豫地等着,或许还会有个什么转机。
但是,没有。
晋珐回去之后,确实是要立刻把玉瓶送走。
他选了一座南方的小城镇,那里富庶安定,他给玉瓶带了足够的银钱,保证让她下半辈子都能过得平乐安稳。
但玉瓶却不肯走。
她从懂事起,便一直是依附着权贵,哪里敢一个人生活。苦苦相求,叫晋珐不要抛下她一个弱女子。
晋珐不耐烦起来,要强行将她驱走。
玉瓶终于变了脸色,要挟道:“我已经在家中留了密信,若我出事,就是二爷害的,当初二爷以我的名义欺君瞒上,我都存有证据,二爷那晚喝酒误事的事实,还有当场的几位大人都能替我作证。到时候,陛下的追究,二爷还担当得起吗?”
晋珐实在没想到,这小小女子还会反咬他一口。
但他只觉得玉瓶的担心是无稽之谈。
“好,你若担心,我在那镇子里再多替你置办房屋,看家护院,你必然不会出事。”
他匆匆将玉瓶送走。
结果没过多久,南方水情告急。
晋珐渐渐觉得不大安定,可是,婚事和公务已经足够叫他焦头烂额,他不愿去细想。
直到大婚前夕,玉瓶的爹娘果真拿着一封书信上门来找晋珐,要晋珐将他们的女儿从那小镇带回来,否则,若是玉瓶沦落成难民,他们也必定要拉着晋珐下水。
晋珐在朝中资历太浅,面对这欺君的罪状,他不敢冒险。
他急急去宫中自请南下,同家人交代了一番,请父亲出面,去楼家商量推迟婚期。
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以让他再去楼家解释。
或者说,他也不敢面对云屏。
晋珐连夜赶到那座小镇,不敢丝毫耽搁,快马加鞭地将玉瓶带回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
他冲进城门,唇舌早已干燥,只见贴身小厮在门口迎他,便赶紧下马。
“如何?屏儿可有生气?”晋珐开口有些艰难。
他身后的另一匹马背上,玉瓶被五花大绑着,这是为了方便,不叫她掉下来耽误路程。
玉瓶一路被折磨得不轻,可听到晋珐这迫不及待的问话,脸色还是暗了暗。
晋珐的小厮吞吞吐吐,似是有话难言。
晋珐以眼神追问,他才犹豫着说出。
“楼姑娘生气……看不出来,她今日一直在笑,旁人看了都说,楼姑娘定然很满意这桩婚事。”
“婚事?什么婚事?”
“楼姑娘今日已经大婚礼毕了,与二……原先的二爷,樊肆。”
第76章 抛弃
晋珐几乎以为,是这小厮吃醉了酒,在说梦话。
要不然,就是他连夜赶路,累得连人说话都听不懂了。
他是不肯信的。
他们出生在同一个地方,在同一片田野间长大,他了解她所有的喜好,她也分享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
在那野草疯长的悠悠少年时光中,她在阳光下肆意地奔跑,他折着马尾草,拨开茂盛的芦苇荡,在身后一路跟随。
长大之后,她开始温雅端方,他也开始学会如何当一个谦谦君子。
他们纳吉、请期,今日本应该高朋满座,他在热热闹闹的祝福中迎回他的新娘,可他现在,却风尘仆仆,听着眼前的小厮,说着这些混账话。
晋珐是不信的。
直到他赶到楼家门前,看见了满地鞭炮的碎屑,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是楼家的亲族。
“这婚事不错的,新郎官长得好俊哟!是个读书人的。”
“就是家境清贫了些。”
“哎,穷有什么要紧,人才好就好的了。我们楼家,以前哪个不是穷过来的哟。”
“再说了,屏屏和那个樊二郎生辰八字合得不要再合的了,你没听人说吗,他俩的庚帖是请高人算过的,天作之合,命定姻缘!”
不,不是的。
那庚帖是他的,和屏儿天定姻缘的是他,今日要娶屏儿的也是他,不是什么樊肆!
晋珐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骑马便装,而眼前的门庭皆是挂满了红灯笼,朱绣球,与他极不相称。
他拼命想往人群里面挤,却只招来疑惑打量的目光,还有人问他:“这位小哥,你是哪个,是不是走错了路?这是楼家办婚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