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路是归途——陆之南
时间:2021-11-23 00:21:47

  “很晚了,不要打扰别人休息。”她喊。
  “你不会闭上耳朵啊?耳朵那么贱非要听干什么!”女的先开骂。
  男的接上:“听爽了也想要是吗,想就开门,少叽叽歪歪!”
  说着两个人还意犹未尽,好似忽然同仇敌忾了,到她门口使劲敲门,那门看着也不结实,哐哐晃荡。
  张若琳此时心底才生起恐惧,一路心情复杂,精神困顿,她快忘了这是第一次独自“旅行”。
  她连忙给前台打电话,老式的电话竟还能拨通,拨了两回才传来老板蔫了吧唧的声音,“什么事?”
  “隔壁太吵了,我说了两句,他们就使劲敲我的门。”
  “那你就少说两句啊?”老板大概是梦中被电话叫醒,很不耐烦。
  张若琳惊了,“他们也会吵到别人啊?”
  “没别人,今晚就你们两间。”
  “他们这样我很不放心,在你的旅店你不应该保证我的安全吗?”
  “没事的,他们是熟客了,你别跟他们较劲睡自己的就行了,要求那么多,你去住大酒店啊!”
  电话被挂断,张若琳又惊又怒,这是什么黑店?
  看着哐哐晃动的门,她瑟缩在床角,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68块钱一晚付出的代价。
  没有了回应,隔壁男女果然罢休,回去也没有接着大吵了,细细碎碎地说话。
  一切似乎对于平静,张若琳却再也没有睡着。
  次日天没亮她就退了房,一刻也不想多呆,拖着行李箱在派出所门口等开门。
  幸亏警官勤勉来得早,否则她已经要招架不住晨跑路过的大爷大娘,他们热心问候她需不需要帮助,以为是什么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女。
  在自己的故乡,竟无处可去,她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到了9点,通信部门来了消息,张志海没有办理任何的通讯号码。
  警察说会再联系监狱做调查,这就不确定什么时候会有消息,但至少证明张志海应该没有离开巫市。见她整个人毫无精气神,还叫来女警官劝导她。
  这种时候,越劝才越想不开。
  大概是有所希冀,所以格外经不起意外和打击。
  对于一个二十岁除了上学以外从未远行过的女孩而言,独自一人踏上未知的旅途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可她从想要来巫市到退票订票没有经历一点犹豫。
  昨晚彻夜难眠她曾想过这个问题:张志海何以让她这样焦虑和着急?
  这样的父亲,多少人避之不及不是吗?
  而现在坐在派出所会客厅里,耳边是警官关切的安慰,张若琳对这个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张志海对她而言,或许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无法切断血缘的亲人,而是修补她残缺人生的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可现在这块拼图它丢了。
  如果没有接到过张志海即将出狱的电话,她或许就这样得过且过了,可一旦有了设定,有了剧本,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接受他再次离开。
  他出狱了,为什么没有按照约定来找她?
  遇到了什么困哪,还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纯粹地,想摆脱过去,重新过一段人生?
  她再次变成了一个被丢弃的孩子,遗落在这座崭新而陌生的城市。
  张若琳从派出所出来,托着行李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不敢期待在某个拐角就碰到父亲,她只是无处可去。
  回滇市,不甘心,来都来了。
  在这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该干些什么?
  她能干些什么?
  走了一上午,又累又困,她仍旧没想清楚去哪,这城市布满了以“巫市xxx”为招牌的店铺,道路还沿用旧城的路名,街上的行人说着巫市的方言,也并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似乎只是城市发展了,变好了。
  她还看到了以前小学门口那条路的路牌,只是路已经不是从前那条路。
  这座政府建设、几年里就拔地而起的新城规划合理,干净整齐,位置在旧址向北20公里,海拔高于旧址200m。
  200m下,才是她儿时的城。
  虽然从记事开始,那座城就一直处于拆迁之中,到处断壁残垣,钩机横行,空气里都是混凝土爆破的气味,与四季如春的滇市没有可比性。可记忆就是这么偏心,她对滇市的记忆,只有家、学校,对巫市的记忆,有整座城。
  她真的很想看看她的巫市。
  下午一开馆,张若琳来到了巫市移民纪念馆。规模不小,游客稀少,场馆维护也不用心,灯光半开不开,显得十分冷清寂寥。
  也是,十多年过去,功绩虽载入史册,但在浩瀚文明中好似算不得什么,新人不会留意,故人也渐渐忘记。
  谁又会花费宝贵的时间来沉湎一段过去。
  人太少,讲解员早已下班,张若琳便自己漫无目的地参观。馆中珍藏着不少当时紧急保护和抢救的文物,浮雕和壁画讲述着动人的移民故事,场馆正中央两个巨大的沙盘展示了新旧巫市的对比。
  她趴在沙盘边上,艰难地寻找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先找长江,找到S湾,顺着沿岸找到整座城市最高的山——小时候春游的地方,在山顶能看到巫市全景。
  她和陈逸曾偷偷爬上去看星星。
  他们夜里偷偷翻墙进景区,她先翻的,陈逸劝不住,只能助纣为虐。
  山道上没有一点灯光,只有皎洁的月光透过树影在阶梯上映照出斑驳的光影。
  他们趁着月色拾级而上。
  张若琳如今想起来,还无意识莞尔。
  那时候胆子怎么那么大?
  她记得沿途还能听到野生动物的叫声,凄厉渗人。她说是猴,他说是鸟,一直争论到山顶。
  她说“两岸猿声啼不住”必然是猴。
  他说这座山没有什么吃的,不可能有猴。
  最后谁赢了?
  忘了。
  因为山顶的美景让人闭嘴。
  苍穹繁星,人间灯火,浑然一体。
  小时候不懂浪漫为何物,只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妙和神奇。
  “这座山,根本就没有猴子。”
  耳边传来男性的声音,却不是记忆里稚嫩的童声,张若琳目光一滞,等思维终于跟上感官,她有点不可置信地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缩小的崇山峻岭和城市江河,落在声音主人的身上。
  男人隔着巨大的沙盘,背着光站在对面。
  他身后的液晶展示屏亮得刺眼,光线对比让人一时看不清容貌,只看出挺拔的轮廓。
  但她无比清楚,能瞬间扰动她心跳的,从来都只有他。
  “陈逸,你怎么会来?”
  她没藏住声音里的哽咽,突如其来的委屈情绪不受控制地侵袭而来,好似一整天的心酸郁结在一瞬间找到了突破口,汹涌泛滥,溃不成军。
 
 
第73章 73
  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眼泪在光线折射下闪烁着晶莹,刺痛看客的眼眸。
  陈逸似是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表情倏然深沉。
  在朦胧的视野中,张若琳看见他绕过沙盘大步走来。
  下一秒她落入宽阔而温暖的怀抱。
  熟悉而久违的清冽气息盈满鼻息,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越扣越紧,脑袋慢而重地埋进她的颈窝……
  似乎还嫌不够近,他抬手摁住她呆愣的脑袋。
  光影为配,城池为依,他们心无旁骛静静相拥。
  记忆里的拥抱和梦里的温度,在一瞬变得真切,她体味着每一分触碰,激活着每一个感官,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印刻。
  以至于连他调整脑袋时喉结碾过她脖颈,她都感知得如此清晰。
  “你真的挺爱哭。”
  耳边传来他低而轻的声音。
  她没否认,还点了点头,“嗯”的一声,委委屈屈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他肩膀,晃动的脑袋在他的大掌下摩挲。
  陈逸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缓缓放开她,“行了,再抱下去超过哥哥的范畴,我要收费了。”
  “那我付费不就行了?”她脱口而出,语气里还带着哭腔。反应过来时她迅速低下头,欲盖弥彰地抹了抹眼泪。
  陈逸语气轻飘飘地说:“你不是说你现在要不起吗?”
  张若琳已然回神,咽了咽唾沫,淡静地答:“这跟KTV点少爷有什么区别,我付得起。”
  不就是偷换概念,谁不会。
  陈逸一怔,少顷回:“不错,日子过得不错,四辩的职业素养也不错。”
  张若琳:“谬赞。”
  KTV少爷,呵,亏她一个女大学生说得出口。
  对话诡异的走向让暧昧与温情荡然无存,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忽然静默。
  “逛完了吗,走?”陈逸两手抄袋,语气平常。
  张若琳点点头,等跟在他身后走出场馆,才后知后觉,为什么要跟他走啊?
  她到存包处提行李箱,陈逸皱眉,“你这是在路演?”
  提着行李箱到处晃悠。
  她屏蔽他的阴阳怪气,“我只是急于观赏艺术。”
  “你还不如说你在搞流浪行为艺术,”陈逸嘴不饶人,却瞥见她红肿双眼下凸显的黑眼圈,无声叹了口气,“昨晚住哪了?”
  “旅馆。”她鬼使神差,老实回答。
  “什么旅馆?”
  张若琳报了个名字,听着就很大众,放古代就是“悦来客栈”的重名率。
  陈逸摸出手机,作势要搜索。
  她无奈制止:“搜不到的,我下机场大巴跟着揽客的走的。”
  陈逸把手机放回口袋,两手虚插着腰,目光无语又凶狠,“你就这么出门?这种你也敢去,是想被偷被抢还是想被割个肾卖了?”
  张若琳眨了眨眼睛,微微后仰躲避他的怒气,想起昨晚的情形,也有点后怕,难得没有顶嘴。
  陈逸最受不了她这副任打任骂的表情,拉过行李箱,“走吧,收留你。”
  她跟着他上了出租车。
  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令人平静,她在想为什么说不出半点拒绝的话,甚至不问去哪里。
  大概因为,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他是她嗅到的唯一熟悉的气息。
  大概因为,他是陈逸。
  车停在酒店宏伟开阔的大门前,环形的建筑在江边独占一域。
  “你住在酒店?”张若琳有点懵了。
  “不然呢,”陈逸说,“旅馆吗?”
  张若琳扶额。
  “你是过来有什么事么?”憋了一路的话,就这么顺口问了出来。
  陈逸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先下车。”
  到了前台,陈逸把她身份证要过去办入住,她作势要掏手机付钱,他睨她一眼,“不用。”
  “要的。”她坚持。
  陈逸:“一间房,你要再付一次,你钱很多。”
  张若琳目瞪口呆:“一间房?不行不行。”
  陈逸:“两张床”
  “不行不行。”
  陈逸无语:“套间!各住各的。”
  她坚持:“不好不好,我自己开吧。”
  “行,两千三一间,”陈逸顿了顿,补充,“每晚。”
  现在走出去比较丢脸还是跟他上去比较丢脸?
  张若琳伸出的手缓缓收回,看看他,看看前台小姐,前台姐姐忍俊不禁地点点头。
  张若琳握紧行李箱拉杆往电梯间走,“几楼?”声音称得上视死如归。
  陈逸的房间是个两室一厅的套间,落地窗外风景无二。青山相接,碧水长流,游船徜徉其间,三峡风光秀美壮阔。
  “你看到1点钟方向远处那座江心小岛了吗?”陈逸从身后走来,站到她身边,问。
  “看到了。”江心一点绿。
  陈逸:“它现在可能有猴子了。”
  张若琳扭头讶然,“它是?”
  陈逸点点头。
  当年最高的山,现在只露出了尖尖的一角。
  她扒在窗边,目光一点一点扫过翠峰、江水、岸上的树木,像是透过它们看到淹没的家园。
  “你还没告诉我,你来巫市做什么。”她再问。
  陈逸转身往房间里走,淡淡说:“探亲。”
  张若琳也不再看风景,跟在他身后到了客厅,各自占据沙发的一隅,陈逸打开了电视,找了一部电影放着,就低头玩手机。
  “你在巫市,还有亲戚?”她问。
  “嗯。”他答。
  “那你准备呆几天啊?”
  “不清楚,看情况。”
  “你怎么不住亲戚家里?”
  “不喜欢住别人家。”
  “什么亲戚啊,我认识吗?”
  陈逸没有立刻回答了,目光扫过来,上下打量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正常聊天而已啊,没想说什么。”她神态自然,还拿了茶几上一颗圣女果扔嘴里。
  陈逸看着她做作的样子,几不可察地笑了笑。
  长进了一点,撒谎学会用别的动作掩护了。
  “那你来干什么?”他问。
  “探亲。”她也如此答。
  “看来没探到?”
  “嗯。”
  陈逸又问:“准备呆几天。”
  张若琳有样学样:“不清楚,看情况。”语气带有报复式的冷淡。
  陈逸笑出声,张若琳何止长进了一点,爱哭,脾气大,蹭住都蹭得那么趾高气昂了。
  她听见短促的笑声,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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