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消失在星系历史中的陆地汽车从身侧马路上掠过，路边栽种着不知名的花，路标上的文字同样陌生。天际蔚蓝而空荡，没有空中轨道，也没有飞驰的飞行器。
他怔住，一丝异样自心底浮现。
……这样的文明，似乎与那光屏并不匹配。
那几不可察的异常感觉很快消失在了终于来到她的世界的淡淡激动里，岑寒抿了抿唇，轻咳一声，强行让忍不住弯起的唇角重新变得平直，往四周看去。
道路上亮着淡淡的、只有他一人能够看见的方向符号，他顺着符号的方向，正要伸手探向轮椅的操控器，整个人的动作便倏然一僵。
“……”
良久过后，岑寒低下头。
视野中没有细瘦干瘪的腿脚，也没有熟悉的轮椅。
他笔直地站在地面上。
他在站立着。
岑寒抬眸，从玻璃感应门里看到了一个清晰的倒影。
……一个等身玩偶。
倒影中的玩偶有着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团子般的包子脸。脸上代表嘴唇的线弧度平直，像是不会笑似的。
……虽然岑寒不愿意承认，但眼前的这个玩偶，好像就是他自己。
他是以这个形态出现在了她的世界吗？
一个蠢乎乎的玩偶？
岑寒蹙起眉，不大满意的模样。但那丝不悦很快就被其他情绪冲走，他抿了抿唇，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玩偶的腿脚听从他的使唤，往前一步。
他在那一步上停驻，停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握紧成拳。直至有人从他身边经过，张口说话。
是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岑寒回过神来，看向脚底没入玻璃门的方向符号。
他将纷杂的情绪镇压，轻轻吸了一口气，走进展厅。门口桌边坐着一个人，诧异地看着他走进来，对他说了些什么。
岑寒没有理睬。
那方向图标继续往前蔓延，他忽视旁边所有好奇的视线，垂着眼睛一路追寻，直至停下。
岑寒抬起头。
墙壁上的图标虽然与星系的版本有些不同，但足够他明白它所表达的意思。
这里是女士卫生间。
……她就在这里面。他们即将在她的世界相见。
只有薄薄的一墙之隔。
分明只有意识被投影到了这只玩偶的身体上，岑寒的耳边却仍响起了自己朦胧而快速激烈的心跳声。板着脸的玩偶安静片刻，慢慢、慢慢地转过身。
他笔直地站在门边，开始等待。
第45章 “崽，是你吗？”
大衣口袋中的手机连续震了好几下,千愿的瞳仁被亮白色的灯光映得有些浅淡，人生头一回染上了几分冷淡的意味。
陈薇站在镜子前补妆，第数次透过镜面打量她的神色。她的脸上看不出分毫愧疚,一路过来的试探，已经让千愿明白了什么。
她不能再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
“……”
自从她们二人单独踏进这个空无一人的卫生间起就凝固住的空气终于开始重新流动,陈薇对着镜子抿了抿涂好口红的嘴唇,艳红的唇角慢慢、慢慢地弯起一抹笑。
“我是真的很意外,”
她说：“没想到你会认识唐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背后的指尖狠狠掐着掌心，千愿平淡道：“这和你有关系吗？”
气氛凝滞一瞬，陈薇将化妆品放进包里,转过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歉意。
“千愿，你还一直惦记着之前的那些事情吗？真不好意思。其实我一直想和你道歉，但当初你突然退学，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络，我实在找不到你。”
千愿一时没有出声。
这番话实在是太过荒唐离谱，她觉得不可思议，又难以控制地想要发笑。
但陈薇的话还没说完。
“白书扬也是。你走了之后，他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有一天还恰巧听到老师的对话……”
陈薇顿了顿，目光落在千愿的脸上,满含窥探的意味，像是要从眼睛看到她的脑海深处：“听他们说,你心理上出了点问题。”
卫生间的灯光灼热晃眼,千愿难以避免地感到一阵晕眩。
校医室的灯光也是这么令人难以忍受的。
她学习成绩不好，初中时就开始沉迷摄影，立志和父亲一样当一个摄影师,一有空就跟着工作室里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跑，从不在学校里用心思。
她后来为此后悔了很多很多个日夜。
平时不用功，中考成绩惨不忍睹，最后进的学校风评也是如此。千意诚只管付钱，对其他事都漠不关心，她自己心虚，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一个混混太妹遍地走的高中。
她至今都能记得第一次看到白书扬时的感觉。分明是与她相同年岁的少年，目光落到她的脸上时，却能给她带来一种难以言表的怪异与反感。
——他们难道知道……他们真的知道吗？
那些老师在背地里说了什么？是怎样评价她的？到底有多少人知道？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开始持续的震动，千愿猛然回过神来，尽力扯起唇角。但即便不去看镜子，她都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勉强筑起的心理防线被一句话击垮，她急迫地想要找到独处的时间，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是吗？”
她说，拿出口袋中的手机，在陈薇的眼前晃了晃。陈薇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了，但她无暇多想，尽量控制着声线的稳定，迈腿向卫生间门口走去：“我接个电话。你还有什么话，一会儿再……”
“等等！”
那一扇门忽然变得格外沉重，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将它拉开一条缝隙，却又在下一秒被身后突然冒出的一只手掌按了回去。陈薇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往后拉，将她带离唯一的出口：“等等，我们聊聊——”
聊聊？
轻描淡写的一句道歉，话语眼神之前的试探，对过往不以为意的态度……埋在心底已久的小种子蓦然破土发芽，从烈火中生长成花。
聊什么？
我和你之间究竟有什么好聊的？
她的身体都在细微颤抖，脸颊被怒火染红，眼眶却泛起生理性的酸意。
“砰——”
卫生间的门被重重推开，走廊上暖色的光映入眼底。
千愿反射性地偏开脸，却在镜子里看到了门口的景象。
有人穿着大大的布偶装，站在门外，布偶脸上黑漆漆的眼睛透过镜面，与她的视线对上。
……
有第三人在场，身后的陈薇被烫到了似的放开手。
千愿却没注意到。
那个布偶的模样实在是太过熟悉，与游戏中的Q版崽崽简直一模一样。她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他，仿若失声。
安静到极致的几秒过后，大布偶的脑袋慢慢往下低了低。
岑寒垂下视线。
白皙纤细的手腕上有一圈暗红色的指印。
他再次抬起头。
她站在那里，往日明亮的神采黯淡下来，眼尾泛着浅淡的红，嘴唇倔强抿着。
……
是受到委屈了吗？
岑寒沉下眉眼，冷冽的眼风扫过她身后的那个人类，想要上前一步，将她拉过来，眼角余光瞥见门上的图标，又克制地止住。
他张了张唇，想要叫她过来自己身侧，却惊觉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只是短暂的几秒迟疑，下一刻，身后便响起了其他人的声音。
“这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卡通公仔吗——咦？千纸鹤同学！”
何上探过身子，新奇地看了眼挡在卫生间门前的玩偶，对他从缝隙间瞥到的千愿招了招手：“哎呀，药师的对象也在啊？找你们好久了，再看一会儿就走啦，先去吃个午饭！”
千愿回过神来。
那个跟崽崽莫名神似的玩偶似乎察觉到她要出来，沉默地让开道路。她抿了抿唇，强行将心底的情绪压下，垂着眼走出去。
公会群观光团跟在何上身后，唐帆手中拿着手机，对她晃了晃，投来一个疑惑的目光。
千愿摸出手机一看，发现刚才手机的震动是因为药师在企鹅上给她发了一个语音请求。
聊天框里还有几条消息，千愿抿了抿唇，将手机收起来，抬眼向陈薇的方向快速瞥了一眼。
……她刚才的神色变化，是因为看到语音拨打者是谁了吗。
“小千同学，你去最左边的展厅看了吗？文翩的摄影作品就在那里。”何上颇为热情地招呼她，“要是没去，走之前要不要先去看一看？我们等你啊——咦，那个玩偶怎么跟着我们？”
千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头。
那个崽崽模样的玩偶真的一直跟着他们。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个玩偶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公会中有妹子好奇地围着他转，他却毫不在意，脸一直朝着她的方向。
……可是，怎么可能？
今天受到的冲击实在太过强烈，各种各样的情绪在心底交织，让千愿忽然感觉有些疲惫。她抿了抿唇，正要扭回头，就听见一旁陈薇的声音。
“那个公仔好可爱呀。唐帆，你帮我拍张照吧！”
她的动作一顿，几不可察地朝玩偶的方向望去。
年轻漂亮的女孩凑到他的身侧，伸手想要挽住他的手臂。而那个一直沉默安静的玩偶突兀地有了动作——他大步往旁边迈了一步，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那个伸出来的手。
那躲避的动作太过明显，陈薇脸色一僵，还没来得做出及反应，那玩偶就避之不及似的加快了脚步，最后停在她的身后。
等身玩偶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毛茸茸的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旁边的人神色迥异，陈薇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而千愿本人已经完全懵了。
这个玩偶……怎么好像是特意来找她的？
怎么可能？
在其他想法冒出来之前，四周投来的视线便率先让她的身体感觉到了不适。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在那一刹察觉到身前玩偶气场的变化。
他慢慢松开手，脑袋耷拉着，一副很受伤的模样。
千愿竟然感到了一丝丝小内疚。
或许是眼前的公仔和崽崽长了同一张脸，即便没坐轮椅，也能让她觉得有一点儿熟悉。那浅淡的熟悉感让她不至于拔腿就走，千愿舔舔唇，硬着头皮问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眼前的公仔毫无动作。
何上嘀咕道：“这个玩偶好像有点奇怪啊，摄影展今天是有什么特殊活动吗，我怎么没接到通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走廊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好几个身穿制服的摄影展工作人员小跑着过来。其中一人指着玩偶，压低声音对另一人道：“就是他，直接从正门进来的，问他有没有票都不理人，我还以为也是我们的员工……”
“摄影展里哪来的卡通公仔表演？这里又不是幼儿园。”另外一个年纪看起来比较大的员工低声斥道：“赶快把他带出去！”
那个格外沉默的布偶被几个员工拉住，强行往外带去。他激烈挣扎，似乎极为不情愿。
千愿愣愣地看着他。
反抗之间，玩偶的脸再次转向他的方向。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触及她脸上的茫然与一动不动的身形，挣扎的动作停了一秒。
然后他慢慢地停了下来。
一丝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千愿的心头，驱使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
……这难道真的是她的崽吗？
“居然还有人靠着穿玩偶装套逃票吗？”旁边的何上一脸大开眼界地喃喃：“我看那套玩偶装估计都能比得上门票钱了，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哎千纸鹤同学，你去哪里？”
千愿的脚步停了一下。
那么多双目光再次落到她的身上。
她本该缩在角落，安安静静地逛完这场摄影展，不出头，不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这些视线让她的身体感到恐惧，她扭头看了眼耷拉着脑袋走远的玩偶，咬了咬舌尖。
“何上哥，”她说：“我就先走了，你们玩得开心。帮我跟会长说一声。”
“啊——啊？小千同学，你这就走了？这还早着呢！”
饱含惊讶与不解困惑的话语和视线全被她抛在身后，鞋底踩在长廊的柔软地毯上，她追上了那个闷不吭声离开展厅的玩偶。
他直挺挺地站在冷风里，正在九十五度望天，颇为忧郁的模样。
黑暗被暂时吹散，一股冲动涌上喉口。
或许是游戏公司真的只有她一个内测玩家，于是准备送给她一个小惊喜；或许某处有隐藏的摄像头，这个玩偶就是那么巧地和她的崽崽长得像，背后的扮演者还一眼在人群里挑中了她；又或许……
无数思绪在那一瞬间飞掠而过，那么多不可思议、无法自圆的猜想被她悉数搁在一旁。
“崽……”
千愿喊了一声，声音太小，被冬日的风声遮盖。她抿了抿唇，小跑到他的身侧，拍了拍他的手臂。
“崽！”她扬起脸，眼中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期盼：“是你吗？”
第46章 【岑寒关闭了小学一年级……
岑寒的思绪有几秒钟的迟滞。
与这道声音一模一样的声线在昨天晚上才叮嘱过他要……要多喝奶,此时却说着截然陌生的语言。
他有些茫然。
她还在等待他的答复，岑寒顾不上细想，胡乱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