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好几秒,在心中快速计算自己攒钱的速度,还没来得及回复,光脑上又跳出新的信息。
【路堤】;忘了跟你说,我前几天去了趟医院,跟医生好好聊了一下。他说你的腿与眼睛都可以做手术了。叔叔已经帮你垫了钱,不用急着还,你马上要开学,还是以学业为重。
【路堤】:叔叔现在不在帝都星,接下来这一段时间都会很忙,你可能联系不上我。有事的话,就找管家叔叔。
“……”
光脑的光映在他深黑的瞳底,岑寒静坐良久,眼睫轻轻颤了颤,最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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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季学期开学的前两个星期,千愿看着崽崽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都有风险,她虽然觉得这游戏应该写不出让崽崽的手术失败这么魔幻又令人吐血的剧情,想起策划的前科,还是没忍住提起心,在手术室外眼巴巴地等待。
私人医院的高层走廊上安静极了,与她一起等待的还有一位管家。两人这些天也碰过几次面,那位管家看了看千愿,主动开口闲聊。
他没有问千愿是谁,和岑寒是什么关系。注意到了千愿的不善言辞,随和地提起了岑寒的往事,又眯着眼睛笑:“姑娘,你想看看小寒之前的照片吗?”
千愿睁大眼,小鸡啄米般点头答应。
路堤与岑寒家的关系是真的亲近,他家管家的光脑里都存着不少岑寒的照片。自然不会是些日常照,张张都很特殊。
岑寒身穿作战服、手中拿着电磁手枪,第一次进行射击训练时的照片;岑寒蹲在死去的虫族尸体旁边,戴着作战手套的双手按在虫子坚硬的躯壳上;岑寒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手指穿过散落在额前的黑发……
照片上的少年个个意气风发,眉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神采飞扬。五官出色、家世优越、拥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看着这些照片便能想象,从前的他一定是天之骄子般的角色,被无数人追随仰慕。
千愿一时间有些没法将照片上的人和自己的崽崽联系到一起,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叹,又有些小骄傲。
管家看着光脑上最后的那一张领奖照片,忍不住感慨:“这是帝都好几所军校联手办的机甲比赛,得奖者会得到保送名额。如果那件事情没有发生……”他连连摇头。
千愿的目光随之望去。
那时候的崽崽轮廓仍旧青涩,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被满场的观众围绕注目,却半点都不露怯。她看着那张照片,忽然注意到了什么。
在观众席的一角,一个看上去和崽崽差不大的少年站在那里,直直瞪着崽崽,神色有几分阴郁。
千愿注视着他的外表特征,感觉自己似乎没有见过这个人。
在手术室外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等到显示灯转绿、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千愿已经将崽崽从前的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出来的医生眉眼放松愉悦,她上前一步,没有问话,绑在心口的巨石就已经松掉了。
——手术很成功。
在手术后一个星期,千愿终于看见了崽崽站起来走路的样子。他的步态与正常人的姿态仍有差别,但比起复健训练时已经好上许多。
不过他的眼睛倒是没有多大变化,医生说他现在的眼睛会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感觉,千愿左看右看,觉得崽崽的瞳仁还是跟以前一样黑沉沉的。
岑寒成功摆脱轮椅出院的第一天,千愿进行每日签到的抽奖时抽到了一个花篮。
很特别的花篮,里面的花是棉花糖,白绵绵软蓬蓬。和崽崽吃完饭之后,她和小人并肩坐在床上,分着吃棉花糖花篮。
“崽,”她由衷地感到开心,这一整天几乎都跟在崽崽身后瞧他,咬着棉花糖傻乐,一句话翻来覆去地重复:“你终于可以走路啦。”
岑寒转头看着她,没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唇角弯起来,向来冷淡的眼神融化成雪水。
开学那一天千愿的公会要开公会战,PK的公会会长是樱桃子的死对头。这位向来佛系的会长下了死命令,只要不是有课要上班断腿车祸进了ICU,爬都要爬起来上公会战战场。这种情况下千愿实在没法推辞,只好让崽崽一个人去上学。
岑寒没有说什么。
他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需要别人陪着上学。开学当天,他一个人走进学校,连书包都没有带。
一个冬休过去,学院里的小残废就不用坐轮椅了。岑寒走在路上时没有人认出他是谁,直到他走进班级,忽视那些好奇的打量,独自走到那个阴暗角落里坐下时,学生们才哗然炸开。
“我靠,那是岑寒?”
“那个小残废腿好了?他哪来的钱?”
“哎,你们看见最近网上那个帖子没有……”
“他家在这里哪有什么亲戚,不会是榜上什么老富婆了吧,你看他现在穿得人模人样的。”
各色毫无忌惮的言论与猜测纷纷扬扬,岑寒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打开光脑,继续上他的网课。
经过这近两个月的努力,他已经将小学一年级的语文网课完全掌握,在与那个光屏交涉之后,得到了小学二年级的网课教程。
不过他没有可以练习对话发音的对象,不知道自己的口语掌握得怎么样,一直不好意思在她面前讲她的语言。
每节课的老师进来时都会用惊愕的目光瞥一眼这个角落,岑寒始终没有抬头。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下课铃才刚刚响起,他就站起身,头一回第一个离开教室。
他不再残废这件事情已经在这一上午的课间时间中飞快传开,岑寒走在校园的路径上,时不时地就会收到那么几个满是异样的打量。
满怀恶意的揣测传进耳朵,他面无表情地往前走,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幸好她没有来。
如果她听到了这些话,指不定会被气成什么样子。眼睛瞪得圆圆,脸都涨红,嘴巴撅得可以挂个壶。
他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在心中描摹着那副模样,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直至他的身前忽然闪出几个人,来势汹汹地拦住道路。
岑寒抬起眼。
一个眼熟的男生挡在他的前面,满头黄毛萎靡地垂着,死死瞪着他的腿,那表情有几分扭曲。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他的目光往后移。
这一帮人的脸都很眼熟,当初将他压在地里,对他拳打脚踢。后来他们被学院开除,就此没了音讯。
“你的腿——”那个黄毛张口,那怨愤不甘、又像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终于定格。
他被逐出学院,从此再也抬不起头、直不起身,而这个叛国贼的儿子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曾经的恐惧被此时巨大的落差感赶到千里之外,他声线扭曲地讥嘲道:“小残废,这是榜上了哪个富婆,跟我们分享分享呗?”
岑寒脚步一顿。
他虽然可以借助芯片重新站起来行走,但刚刚获得走路的权利,四肢与身体仍旧没有什么肌肉,就算不与同龄人相比,比起从前的自己,也单薄得可怜。
眼前的黄毛一脸怨毒地看着他,岑寒扯了扯唇角,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察的冷嗤。
“垃圾。”
下一秒他上前,没有丝毫犹豫,一拳重重挥上了黄毛的面颊。
第64章 “这道坎我陪你一起过。……
千愿下午上线后没时间看日记本,对崽崽在学校外打架了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时隔多日,主线任务的线索收集上终于又往前迈出了小小的一步——她在岑寒从前的家中找到了一本老旧的相簿。
这本相簿中记录了岑寒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人,相片都不特殊,大多只是些日常的久远合照。千愿随手翻看时注意到里面有几张照片的背景格外眼熟,线索感应灯顿时“叮”一下亮了起来。
墙壁与灯罩的花纹都与副本中的对得上,那是他们在白云星的照片。
按正常的游戏玩家思维来想,这本相簿中有关于解谜副本的相片,大概率不是房间中无用的布景,很有可能藏着什么关键线索。于是千愿花了一个多小时,把那个厚重相簿中的相片一张张仔细看了过去。
期盼的关键线索没找着,倒是发现了一个小细节。
在几张岑征重从前的照片中,背景墙面上的窗户高高挂在墙的上半部分,窗帘大开着,从这个视角望出去,可以堪堪看见外面与窗户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草坪和花圃。
岑家在白云星的祖宅是有地下室的。
白云星被虫族摧毁得太过彻底了,地面都是坍塌的废墟,走路都费劲,更别提到地下去看一看。千愿这些天来刷过那么多次副本,一直没有想过副本中或许还藏着地下空间。
发现这一点后她兴奋起来,立刻传送到副本里。
然后她蹲在墙壁上,看着满地的巨石断墙,陷入沉思。
如果这个副本中真的有地下室,那么地下室的入口早就应该被她发现了才对。她至今没有发现过通往地下的通道,说明那个入口大概已经被废墟掩埋在下边了。
“系统系统,客服客服……潘多拉?”她手指抠着脚下的墙面,试图召唤外援:“在吗在吗,可以提供场外援助吗?”
这个游戏中时时刻刻查看玩家游戏动态的那个存在在真实世界里到底是什么,千愿至今没能弄明白,也不想去耗费心思纠结那些无用的事情。她独自一人站在废墟上,召唤了老半天,才看见眼前冒出了一个光屏。
【玩家需要什么样的场外援助?】
千愿期盼道:“可以给我安排一辆挖掘机吗?”
【该星球上的辐射波长会对机械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挖掘机无法在白云星上行动。请玩家寻找其他方法。】
千愿失望地“啊”了一声。
整颗星球上只有她一个活人,方圆百里寂静无声。不远处的区域一片电闪雷鸣,千愿蹲了一会儿,从斜斜断裂一半的危墙上跳下来,伸手试图去搬脚底的巨石块。
铁灰色的石头没有挪动分毫,这个游戏显然没有给予玩家什么单手搬巨石的金手指。
……这该怎么找到相册里的地下室啊?
千愿垂头丧气地踢了踢脚侧的碎石,小石子咕噜噜滚开,掉落的地面处忽然一动。下一秒一只巨大的、染着血迹的尖锐鳌肢破开泥土,惊得她心脏一停,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破土而出的石灰与泥一并从那只螯肢上扑簌簌抖落,那跟老旧灯泡一样昏黄浑浊的眼珠缓缓转了一下。离的距离过于近了,千愿甚至能看见它螯肢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绒毛。
那只巨大的虫子破土而出,然后就没有动静了,像是只想爬上地面来晒一晒太阳。
它的身后留下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洞,但这儿不是高危辐射的无人区,虫族活动太频繁了,那个地洞没过多久就会被因其他虫子而坍塌的石块掩埋,再也看不见入口。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千愿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还没有想清楚的时候,手就有了自己的意识,伸手去抓住那只虫子的螯肢。
那奇异的触感激得她一颤,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快冒出来了。
——但如果利用好这些虫族,或许可以在地底穿梭。
千愿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不适,爬上虫族的躯壳,跪坐在它的两只翅膀中间,手紧紧抓住它的绒毛。
这只虫子晒够了太阳,舒展四肢、翅膀扑棱棱一阵轻颤,像是伸了个懒腰,终于又回到地底。潮湿泥泞的土壤被它的尖利螯爪破开,暗不见光的地下世界伴着一股说不上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小光人拽着它的绒毛,半个身子都要被吹得飞起来,甚至有点儿晕头转向——千愿觉得两行宽面条泪都要顺着自己的脸颊下来了。
在玩这款看似休闲治愈的养成游戏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象到有一天她会在游戏中乘虫翱翔。
地下的世界并没有千愿想象中的狭窄拥挤,四处都有被虫族破开的通道与洞穴,整个地底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这也是这些虫子被誉为星球蛀虫的原因之一,它们会从内向外地将星球腐蚀干净。
不知道在泥土间快速穿行了多久,小光人“咚”一下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空气墙,从那只虫子的身上掉了下来。
千愿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只虫子越钻越远,直至一点儿都看不见了。
在副本里实在待过太多天了,她知道这面墙代表着什么,她来到了这个副本的边界处。
千愿转过身。
她还有点晕,晕车也晕虫。如果现在是高级投影,她的脸估计都能白得跟刚刷完的墙面一样。
眼前是纵横交错的泥洞,条条道路错综复杂,都通往陌生的地点。在这个地方留印记也不现实,就算在墙上划上一道,没过多久就会被其它虫子给掩埋了。
千愿拍了拍手心的灰,双手合十,小幅度前前后后地晃了晃。
“崽崽保佑,”她小声念叨着,“崽崽爸爸妈妈也保佑,欧气附体!这都好几个月了,让我快点儿找到线索吧,求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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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寒没有带着一身伤回家。
他刚刚获得了重新走路的权利,身体不可能比那些混混健壮。但他也不是从前那个破罐子破摔对自己身体都不管不顾的岑寒了,怕她担心难过,上学前就做好了防身的小道具,揣在裤兜里。
没多大攻击性,没法让人流血,但也能让那些小混混吃上苦头。
那个黄毛混混被他掀在地上的时候还吱哇乱叫,骂他贼,骂他不男人,打个架还要借助外力。这帮人三番两次围殴别人的时候倒不记得这番话了,岑寒嘲讽都懒得,沉默凶狠地按着他揍。
但打架终归不可能毫发无损,他下巴破了一块,手臂腹部也一片淤青,紫黑色的一片印子看着颇为吓人。岑寒放学后就先去了趟雇佣兵酒馆,找简哥借了医疗喷雾,等伤口不大明显了才回的家。
干架时那些混混都没好话,注意到他在意他父亲,揪着不明不白死去的岑霄远一阵辱骂嘲讽。回家时岑寒半点都不觉得解气,陈年埋在心底的郁结还更深了些。
父亲没有叛变,却被千夫所指,成为了星球的罪人。
他的情绪向来不外漏,那些郁气独自沉淀,最为化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沉甸甸坠在心里。
公寓里灯亮着,岑寒站在门口,开门前先扯了扯袖子,又打开光脑瞥了眼自己的脸,确定看不出伤后,这才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