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人与五年前的模样重合,可这样的他,却半分没有当年的影子。
仿佛五年后的周佞所有的情绪,都只在关山月一人面前撕破。
“各位晚上好。”
台上的周佞终于开口,他端得稳稳,眉眼间浮现的都是一派淡淡,他挺直着背脊,声音通过话筒贯彻了大堂每一个角落:
“我是周氏集团现任董事长,周佞。”
宾客们热烈的掌声跟着他的尾音响起,而关山月则是不动如山,只是在掌声末尾的时候,轻轻地拍了几个巴掌。
台上周佞的余光一缩,可转瞬即逝,面上不显:
“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出席周氏集团成立六十周年的晚宴,在此,我要特别感谢一位来宾——”
周佞顿了顿,淡漠的脸上扯了抹笑,只是不等他说下去,众人的目光已经自动自觉地投过了关山月那里,周佞光明正大地望过去,微微颔首:
“感谢庭旭副董,关大小姐能赏脸出席,是周氏莫大的荣幸。”
大堂中的众人手上鼓着掌,可互相交流的眼神却耐人寻味——
周氏如今的发展如日中天,是几多人争破了头都想合作的对象,可周佞居然在这种场合说出这种话……
这是率先摆低了自己的姿态啊。
被聚焦在视线中心上的关山月却纹丝不动,只挂着得体的微笑,直勾勾地看着台上的人。
连身旁薛幼菱看关山月和周佞的目光都迟疑了起来。
这两人,搞的到底是哪一出啊?
“我接管周氏的时间不长。”周佞沉声开腔,夺回众人的目光,两三句就结束了对话,“感谢各位的支持,谢谢。”
说罢,周佞转身就想下台,可黑暗的角落处,一道拉高的男声却抢在众人的鼓掌与阿谀奉承之前出了声:
“等会儿——”
周佞驻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门被推开,有个人缓慢地走了进来,走到有光线的地方,他穿得得体,下颚处却有一道狰狞的烫伤疤,连接着脖颈,当他的脸完全出现在光下时,一阵密密麻麻的压抑的低呼瞬间响彻了宴会大堂:
“——周睿文啊。”
周睿文微微抬起下颚,就这么看着台上的人。
周佞却半分惊讶的眼神都没有,四目相对,目光碰撞间,是台上的周佞以俯视的姿态落下字句,笑了一声:
“四叔。”
角落处的关山月慢条斯理地站起身。
周睿文笑着,他本身气质温润,可那狰狞的疤实在挽救不了,看着吓人,他啧了一声,颇为讥讽地开腔:
“周氏六十周年的晚宴,怎么不见我那大哥呀?”
宾客们的眼神飘忽。
“四叔,你这两年是去哪儿了啊?”周佞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问,神情认真,“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找了你好久。”
周睿文垂眼冷笑了一声,只是再抬首时仍是挂着笑:“我这哪儿能让您找到呀——周氏董事长,居然为我这么上心,实在是我的荣幸。”
“瞧您这话说得。”周佞面色不动,只垂眼看人,“您可是我亲四叔啊。”
周睿文只笑,笑意渐冷。
现在在场的人哪怕蠢如薛幼菱,都看出来了不对劲。
周睿文,是周佞父亲的弟弟,排行第四,曾是周父最得力的手足,也曾是北城翩翩贵公子的存在,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锒铛入狱。
外人不知道缘由,只知道周睿文出狱后被周父安插进了周氏董事局,本来混个职位当当,一年到头光吃分红也是天价,可周佞上位之后大施改革,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他一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把周睿文这个亲四叔给踢出了董事局。
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周睿文这是回来砸场子来了?
众人的目光渐渐凝聚了起来。
“阿佞,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周睿文低笑了一声,打破室内的沉默,他开口就是亲昵的一句阿佞,惹得台上的周佞眸光渐冷,周睿文则是扫视了一圈,像真的在找人一般,“六十周年,大哥怎么没来?”
不等周佞开口,一道女声自周睿文右侧传来,关山月从角落的晦暗处走出,一身红裙实在夺目,她那头长卷黑发偏在一侧,眼尾挑尽风情的殷红:
“周叔叔年纪大了,当然是退居幕后,颐养天年了。”
周睿文视线一定,眸底乍起一片波澜。
“您怎么用这个表情看着我?”关山月在光线中央站定,直勾勾地看着周睿文,光圈映在她的裙子上,一层又一层,她笑得恣意,“是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关山月呀。”
最后四字,关山月咬得轻轻,像是往内里波涛汹涌、可表面却波澜不惊的水面倏然扔进一块石子。
众人视线炙热。
周睿文定定地将关山月上下扫了一遭,又瞥了台上的周佞一眼,兀地呵笑:
“我说,你们——又在一起了?”
关山月掀起眼皮。
周佞的视线在关山月面上巡梭片刻,稳稳地移开,他两步跨下楼梯,走到关山月的身边,周佞背着光,旁人只能窥出一道年青的廓,只听他说:
“我跟关副董,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没有否认。
只有合作伙伴这四个字,旁人听出一层意思,落在周睿文耳中,又是另一层意味,他没有说话,只是嘴唇抿得紧了些。
周佞低笑了声,开腔打破诡异的沉默:“四叔是刚回来吧?稍等舞会时间过后,咱们再聚?”
关山月只笑,而后像是状似无意般,轻轻转动着左手拇指上那枚碧绿的扳指,玉扳指在她手上不显半分老气,反而在灯光的映照下更显矜贵。
垂下的五指收拢,周睿文的眸底愈发冷了些,他顿了好半晌,才咬牙吐出一句,是按兵不动:“好。”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两人一眼,在音乐声再响起时,沉着脸走到了无人的角落,一路避人。
于是中场的舞会,就在这么诡异的气氛下开始了。
关山月目送周睿文到角落,看着他翘着二郎腿开了瓶酒,关山月垂下眼睫,低低地嗤了一声,只入周佞的耳:“他老了不少啊。”
“这么逆来顺受,不是他的性格。”周佞近人一步,方圆几寸都没人敢靠近两人,他偏头低声,融进音乐中,“得小心。”
关山月掀起眼皮看人一眼,似笑非笑:“他这样,我很没有成就感的。”
“你预想的,是见面就你死我活?”周佞低笑了一声,自胸腔而出,连眉也扬,分明有笑意洒落,“关大小姐,你好歹也给周氏留点面子啊。”
关山月呵笑,瞳孔黑湛湛的,像今晚的夜:“那请问周董想要什么面子呢?”
小提琴与钢琴合奏的浪漫曲切入前奏,像是给今夜的两位主角作陪衬。
“今晚第一支舞——”
周佞兀地提高了声,恰好能被众人所听见,他微微俯身,极其绅士地向关山月鞠躬,再探出一掌,是邀请,周佞的眸中一片深邃,映出关山月的红裙摆,像揉碎了散落的星星:
“不知道关副董……是否赏脸?”
众人的动作都僵滞了一瞬,今晚的重要因素太多,他们还没捋顺,特别是角落处的薛幼菱,幸亏周朝眼疾手快,不然尖叫已经冲破了大厅。
珍香的水晶吊灯晃花眼,像光珠在转。
四目相对,关山月的视线从周佞探出的掌往上移,鸦睫刺作青影,讥笑只入周佞的眼中,几乎是气音:
“这好像不是今天的义务吧。”
周佞动作不动,只是微微俯身,扯笑回人:
“这当然不是今天的义务——是我的私心啊。”
关山月的指腹摩挲着裙摆,她穿着缎面裙,露一截踝,颈间的钻影射出一线光,在众人视线愈来愈炙热的情况下,关山月终于轻笑一声,点了点头,将手覆上了周佞的掌。
一片压抑的倒吸气声。
周佞笑了,他牵着关山月,礼貌地覆上了她的背,很瘦——
一蹭一晃间,虚构出肌肤的相亲。
无视四周的视线,甚至连角落处的那个周睿文,周佞都暂时抛之脑后。
他只借昏暗的光描摹关山月的眉眼,背都绷得直直:“我还以为,你会直接甩我一巴掌呢。”
“想的。”关山月嗤笑一声,在旁人看来只是娇媚,她侧脸附耳,语气满满都是挑衅,“后来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你留点自尊——毕竟,再打第二次,不太好。”
可周佞却半分怒气都没有,喉管里生出笑音:“周睿文不对劲,你得小心。”
“不用你提醒。”关山月垂眸,睫下掠过一丝狡黠的意味,“你该担心下你自己。”
周佞一顿,还没问什么,就看见关山月轻盈地转了个圈,然后挨近——
借一道昏光,挑衅似地任尖头高跟脚踩上周佞的皮鞋前端。
一阵尖锐的剧痛自脚尖传上,可周佞眉眼却没有半分动静,只是笑着,挑了挑眉,落在关山月的耳边:
“不够的话,再踩一次?”
关山月敛笑,她睨人一眼,半晌,拖长了尾音说了句抱歉,转身往角落里走。
只余周佞一人在中央,舌尖顶着上颚掠了一圈,落得一声轻笑:
“啧。”
第二十九章 “就算做条狗,也是关家大……
啪嗒。
嘈杂散去,乐曲归于诡异的寂静,周朝拉着薛幼菱,面不改色地关了宴会大厅的灯,只剩角落那晦暗的一隅,而后不动声色地看了那边的三人一眼,拽着薛幼菱走了出去。
大门被打开,又沉闷地关上。
关山月手里摇晃着半杯朗姆,她就站在那里,迎着光,投下晦暗的影,视线在沉默对峙的两个男人身上来回扫了几遭,兀地笑出声,打破了一片死寂:
“怎么——真打算在这儿叙旧呢?”
周佞跟周睿文的视线碰撞被中止。
周佞顿了顿,敛下眸中的戾气,侧脸看向关山月,嗤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四叔这不开口,我们做晚辈的,不好先说话吧?”
沙发上坐着的周睿文呵笑一声,不语。
他端坐在角落的沙发上,跟前站着的关山月和周佞就这么俯视着他。
“是吗,这是什么规矩?”关山月跟着周佞的尾音去续,晃着手中的酒,像是真的在疑问,“我们是那种遵守规矩的人么?”
周佞扯笑,目光落在关山月侧脸,再下移时睫翕动:
“好像不是。”
两人一唱一和,丝毫不把眼前的周睿文放在眼中。
可周睿文只定定听他们说完,他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捏着手机,下颚的疤痕隐于暗处:“关大小姐不是出国了吗,怎么一回来,就又跟我这侄子好上了?”
“您可真是健忘啊。”关山月歪了歪头,发尾的卷曲弧度摩挲着身上的绸裙,“都说了,庭旭和周氏,是合作伙伴。”
最后四字,她咬得重重。
“合作伙伴?”周睿文嗤了一声,只是目光往下一看,落在她捏着高脚杯的手上时一顿,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旧情人罢了。”
周佞羽睫一抬,浑身的狂妄有些收不住,方才在台上时一派贵公子的模样已然没有覆盖:
“四叔,您要是不想好好说话的话……”
他一顿,向前一步,垂眼看人,面色渐冷,再续一句:
“我们就没必要维持这层虚假的客气了吧?”
关山月眯了眯眼。
气氛转向凝固。
诡异的对视半晌,终是周睿文率先破了功,他面上笑意尽收,只死死盯着周佞那张脸:
“我说,大侄子——”
周睿文微微抬起下颚,露出了底下那道狰狞的烫伤疤来,在晦暗灯光下显得狰狞又丑陋,疤痕蜿蜒而下,像是某种纹路沿着血液流动的脉络。
他冷笑着,眸间却如寒霜,一字一顿地,死死盯着周佞:
“我这里,你打算要怎么赔呢?”
周佞和关山月的目光一凝。
关山月不语,只抬手,抿了口高脚杯中的朗姆酒。
啧。
而周佞则认认真真地将那道疤看个了来回,看起来颇有意味般,他啧了一句:“可惜了。”
周睿文眸光愈的冷:“可惜什么?”
周佞抬起眼皮,从脖颈往上,对上了周睿文那双眸,没有半分惧意,轻描淡写的:
“怎么就只留了道疤呢……”
他像是怅了好长一声,却没有说下去。
可在场的两人都知道他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怎么就只留了道疤呢?
明明……
连骨灰盒都给你准备好了。
周睿文戾气更重,看向周佞的那双眼里翻涌的思绪像是头恶毒的兽。
当年,烈焰仿佛是要焚毁整个周家别墅,一蹙火焰死死撕咬周睿文的颈间,体脂就在那层烧焦的皮肤下沸腾,哪怕在浓烟把人呛得快要窒息的地方,都能闻到那股人-体-被焚-烧的气味。
就像是羽毛被点燃,或是生油脂燃烧时的味道。
周睿文的双拳紧握,几乎是咬牙切齿:“周佞!”
“啧。”关山月兀地出声,一脸讽意地偏头望向周佞,“是很可惜,这种场景都能被我错过。”
周佞垂眸闷笑。
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都是冷讽。
周睿文的手背蜿蜒暴出青筋,他眸中血丝清晰可见,眉宇间的阴鸷萦绕不散,似乎已经被激怒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