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
关山月缓缓地站起身,她两步走到病床前,特地伸手,就这么解开了明婷左手的固定带,似乎眼前人拼命地挣扎对她一点威胁力都没有:
“我只是想问你一句,明婷。”
明婷撤掉了氧气罩,她发丝紊乱,披头散发地趴在冰床上,用尽了力气,想伸手去抓人。
关山月垂眼,看人动作半晌却什么都做不了时,忽然笑出了声,只是眸中恨色更甚,再续:
“——令迢做错了什么?”
明婷抬起头,在挣扎中露出了左手手臂上缠绕得死死的绷带,似乎已经开始沁出了血,可她除了这只手,其他手脚都被固定,根本动弹不得。
她就这么仰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关山月的视线只落在她腕上与手臂上一瞬便移开,用最后一点耐心重复:
“明婷,回答我,令迢她做错了什么?”
狠狠瞪着关山月的明婷忽然就泄了力,她脱力般将头重重地摔回了枕头上,笑得癫狂,明婷一字一顿:“那是她活该。”
关山月静静地看了人两秒,兀地冷笑出声,她抬手,明婷条件反射般闭上了眼,可想象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明婷再睁眼时,只见关山月拿起了床头的塑料花瓶。
关山月将瓶中鲜花拿了出来,从水中被捞起的百合湿漉漉的,不知摆了多久,看起来狼狈到濒临支离破碎,关山月抬眼,然后下一秒,直接将塑料花瓶中的凉水尽数泼到了明婷的脸上——
哗啦。
明婷有些微怔。
冰床上被水泼湿了大半,明婷散乱的发丝湿漉漉地黏在她的额前与枕头上,肩骨因被关山月关了暖气而被冻得泛着颤抖,被水浸湿的病号服早有难以抚平的皱折,此时都黏在了明婷瘦弱的骨架上。
“当年,最该被抓的那个的那个分明是你,明婷,是你有所察觉,丢下我们那么多人跑了——人性恶劣,我能理解,但是你竟然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有人疑心问起时,你说什么都没有发生。”
关山月垂眼,就这么看着明婷,她把玩着手上的百合,说得极慢:
“被绑的第一晚,那位你从小就觉得是贱骨头的卫家私生女,就被绑匪活生生在当时的我们面前-虐-杀致死——”
“那个时候,你大抵……也已经被抓住了吧?”
关山月一顿,兀地笑开,笑得畅意,笑得狠狠:
“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可是明婷,令迢她得罪你了么?”
“我跟令窈拼了性命避开绑匪将她送出去,我叫她听话,我叫她不要回头,你知道令迢从来不会忤逆我们,只是可惜,她在半路上遇到了你——”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仰望的你。”
她信任你,觉得你是去救她的。
可是谁也没想到,当年年纪也不过十四岁的你,竟然因为你肮脏内心的恨意,将你遭遇的所有都归咎到了令迢身上,你引她,你引她去死——
“你将她,往那群绑匪潜逃时的那条路上逼。”
床上的明婷瑟瑟发抖,关山月每说一句,她就更颤一分,可明婷依旧是死死咬着唇,什么都没有说。
“令迢逃走后不久,警-方就攻-破了绑架地点,我们得救,我跟江令窈死命地往下山的路找,我们想找到令迢,告诉她别害怕,我们得救了——”
关山月一顿,她深深地吐了口浊气,似乎用尽了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手,再续下:
“可是在半路上,我们就听到了呼救声。”
那时的关山月和江令窈明显心下一沉,她们好像想到了什么,却什么也不敢想,只跟着大人们拼命地往山上跑。
“可是就差了那么一点。”
可是就差了那么一点。
一声稚嫩、不敢置信且撕心裂肺的痛呼声,扯破了整个昏昏沉沉的黑夜。
明婷浑身颤抖。
关山月的手也在颤,她声线都不稳,无数回忆在冲击着她的脑海,几乎将要崩塌,于是她猛地将手中的百合,狠狠地砸到了明婷苍白枯瘦的脸上:
“令迢最后一句话,是姐姐救我。”
一阵急剧而又猖獗的疼痛在关山月身体的四处点燃了火:
“明婷,你猜令迢最后的这声姐姐,是在叫谁救她?”
那个时候,他们根本就还没赶到现场。
明婷狠狠地闭上了眼。
关山月却兀地伸手掐住了人的下颚,强迫人睁眼,一字一顿,眼眶通红:
“你不是很傲气吗,为什么不敢睁眼,明婷。”
“是不是因为你知道,即便令迢被你逼到崖顶见到那群绑匪时,她都还有最后那么一点希冀,在最后的那一秒,她都看着就站在那里的你,她在叫你,她在呼唤,她在嘶喊——”
“明婷姐姐,为什么不救她?”
从小就跟着的姐姐,为什么不救我。
她到死都没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江令迢到死都不敢置信。
江令迢到死都不肯去信。
“她生命的最后一秒,都是在叫你,明婷——姐姐救我。”
关山月吐出最后一个音节时,放开了掐住明婷的手,同时自己的眼前,也已经一片雾气。
那年,江令迢才十岁,她被江家和同父异母的江令窈保护得很好,对世界的印象是一片纯白,对鲜-血的印象也可能只停在了窗外的红树莓。
可是那天晚上,流不尽的红树莓浆从江令迢稚嫩的身体中不断涌出,关山月被赶来的关宏毅死死抱住不让上前,她只能看着,看着无数人在自己面前奔走,看着江令窈撕心裂肺,看着那位江夫人最后,上前死死掐着江令窈的脖子。
“可你到最后,都只想着让当年叱咤商界的明家为你脱罪。”
关山月笑着,几乎要笑出眼泪,可她忍得很好,一滴都没有掉:
“明氏倒台,明家败落,是你该受的果——”
“我最难明白的一点,是当年你竟然敢假惺惺地出现在令迢的葬礼上,甚至为她摆上了一束白菊。”
虽然后来,那束菊花被关山月和江令窈她们俩撕成了碎片,如果不是有人拦着,如果不是因为尚且年幼,如果换作是今天,关山月一定会一片一片将花瓣全部塞进明婷的嘴里。
从那天以后,关山月就见不得任何白色的花,太苦,太刻骨,只见了涟漪,见不得雨。
都是破碎。
明婷两颊和下颚一阵麻-痹,她似乎被关山月的话勾起了当年所有回忆,明婷面目痴狂,最后只得一句低喊:
“可你又有好到哪里去——”
“明家倒台,关家成了最大赢家,众星捧月的那个人成了你,关山月,你占尽了好处,可为什么还是死咬着我不放!”
关山月垂眼,笑得冷意更甚。
明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腕上的白纱布已然被沁红,可早已麻木:
“我是明家大小姐,从小到大只有你们追逐我的份!如果不是你,关山月,如果不是你——”
明婷泪流满面地续:
“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明婷,半晌,忽然开口,一腔讽意不掩,关山月一字一顿:
“什么地步?”
“是指你成了明家弃子,成了明家避而不谈的耻辱,明家两夫妻为了讨好我们直接跟你断绝了关系——”
“还是指你的妹妹明嫣为了攀上我关家的高枝……希望你去死呢?”
第五十一章 “——死不悔改。”……
明婷枯瘦的两颊一僵,她的瞳孔猛地一缩,只一秒,便像想遮掩过去一般迅速被熟悉的狂意覆盖。
可眼角才染上鲜活的恨意却被关山月轻而易举地收入了眼底。
关山月就这看了明婷半晌,兀地冷笑出声,她笑着,从胸腔往上,笑得畅畅,只是眼角眉梢都尽是冷意:
“我还怕是我猜错了——原来,真的是这样啊。”
明婷死死地瞪着她。
关山月收了笑,双手抱臂,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一片狼藉的明婷,冷眼:
“我说呢,就你这性子,怎么可能会忽然觉得活不下去了,闹自杀呢……”
明婷咬着牙,她面目扭曲,粗暴地打断了关山月后半句话:“关山月你闭嘴!”
“明嫣扮作护士避开人进了你的病房跟你聊了将近一个小时,离开的时候被人认出来了。”关山月才不管她,只唇瓣张合吐字,“然后,你就开始闹自杀。”
明婷眼眶通红。
“只是我实在是很好奇啊,明婷。”关山月睨人,“你跟明嫣分明半点亲情都没有,怎么可能她跟你说完,你就觉得自己活着没有意思了呢……”
关山月一顿,眉梢低压,再慢条斯理地续了下句:
“明嫣跟你说了什么,就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击溃你的心里防线?是好言相劝……还是,威胁?”
室内沉寂了一瞬,面目扭曲的明婷忽然松了口气,她像是发病了似的大笑起来,笑得关山月都担心她那副皮包骨的外壳会散架。
半晌,明婷才像是笑累了、笑够了,她瞥眼看人,先是熟稔的恨与不甘在燃烧,灼尽了三分颓靡,可藏于其下的,却多了几分荒凉的意味:
“明嫣……真的要跟你家那个废物一样的关嘉昱订婚了?”
她声音沙哑,咳嗽了几声,才在关山月的目光中续了后半句:“……你居然能同意?”
“他一个废人,跟谁结婚是他的事。”关山月扯了个笑,“废物配废人,不是天生一对?”
一个已经被驱逐出庭旭的废人,跟已然败落在夹缝中求生的“明家二小姐”,不也挺般配。
关山月话下意味太浓,浓得明婷静静地听她说完后,忽然露出了貌似解气的讽意:
“你说得对……明嫣那个贱人,费尽心思往关嘉昱那个又胖又丑的废物床上爬,不过是为了恶心你罢了。”
“你觉得你现在说这些,能激得起我一丝怒气么?”关山月垂眼,她眸底波澜压得稳稳,不泄分毫。
明婷就这么看着她,笑意更深:
“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你觉得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关山月——”
“你将明氏那块地皮在他们订婚消息放出的前夕扔出来,真的没有半分打脸明嫣的意思么?”
关山月不语,她兀地笑了一声,挑眉:
“看来你是真的讨厌明嫣,不过也难怪……毕竟,明氏落败过后,你就成了弃子,成了明家避而不谈的耻辱,你在这里五年,她们都从来不敢、也不想来探望你,到现在,连你自己的亲妹妹都想让你死——”
“因为你,让她被整个北城圈的人耻笑。”
明婷咬着牙,每听一个字,她面上就扭曲更甚,难得的几分清明渐渐被癫狂覆盖,明婷低吼一声:“闭嘴!”
关山月一顿,拉高了尾音:
“这些年因为你的存在,整个圈子都将明嫣排斥在外,就连现在眼看着就要摸上关家的门缝了,都因为你,而再度沦为整个北城耻笑的对象,明婷,难怪……她想让你死啊”
“是你!所有都是你!”明婷大喊一声,嘴里不断重复着,“如果不是你,关山月,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就连明嫣那个小贱人都该死!你们都该死!”
关山月面色不改,只任由人发疯,嘴上仍然不停:
“只是我很好奇,到底明嫣是怎么击溃你的呢——难道是因为她的到来,是得到了你亲爸妈的授意么?”
最后几个字,关山月咬着音,说得重重。
真正拼命挣扎的明婷瞳孔一缩,忽然像脱力了一般安静了下来,她死死地瞪了关山月一眼,而后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关山月看得仔细,那双眼睛在闭上之前,分明掠过了层层名为悲戚与狼狈的意味。
“所以……”关山月开口,压低了声,“我又猜对了?”
她背着光,在病床上投下了自己斜斜地一道暗影,关山月就这么俯视着紧闭双眼的明婷,仿佛像是猎人在逼视猎物,刀锋吻上喉骨。
明婷的睫毛颤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后,一向倔强且倨傲的她竟然硬生生地、颤出了两滴泪来。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之前被关山月解开的手,胡乱地将泪水擦去,就像是已经被猎人看穿了内心,却仍然想维持自己那早已化为硝烟的骄傲。
打蛇打七寸,这是关山月的拿手好戏。
明婷擦着,却眼泪却像是断了线一般越擦越多,到最后,她抬起的手重重地摔了回病床上,明婷兀地睁开双眼,像是破罐子破摔,她笑着,笑得面目扭曲一脸痴狂:
“你赢了,关山月。”
关山月只这么看着她。
“满意吗,我认输,你赢了。”明婷重复着,越说眼眶越红,恨意曲折生长,“我得到报应了,我不想活了,你为江令迢报仇了,你开心了吗?”
“关山月——”
明婷低吼一声,她停顿了一秒,似乎还是想挣扎着捡一下那破碎的尊严,可对上关山月那始终无波无澜、看自己仿佛在看跳梁小丑的眼,明婷终是奔溃:
“就算当年是我做错了,就算当年我有私心,就算江令迢真的被我引去的——”
“可你至于吗?”
关山月看人,不语。
“明氏倒台,明家败落,当年的绑匪也几乎全落网了,我付出代价了关山月!”明婷哭得歇斯底里,“我已经付出代价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