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眼睫一垂,声声讥讽,似乎要将明嫣看透,她顿了顿,在一片寂静中再续一句:
“明嫣去到精神病院,劝她的姐姐……不要再活下去了。”
卫朗适时按下另一个录音的播放键,是明婷陷入癫狂后以明嫣视角的呢喃口述:
“爸妈说,我嫁给关嘉昱,怎么都能分一杯羹,可只要你存在一天,关山月就永远不可能松口……”
“姐姐,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还活着干什么。
明嫣拼命地摇头否认,她祈求得到周围人的注意,可很显然,到现在这个地步,所有人看向她的视线都是明晃晃的嫌恶与鄙视。
包括被无视在一旁,满目震惊与不敢置信的关嘉昱。
可录音笔中的播放没有结束,明婷的声嘶力竭在空中回荡:
“你说得对……明嫣那个贱人,费尽心思往关嘉昱那个又胖又丑的废物床上爬,不过是为了恶心你罢了。”
“就算当年是我做错了,就算当年我有私心,就算江令迢真的被我引去的——”
“那又怎么样?明家败落,已经得到报应了,关山月!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死寂在关宅前奏响了交响曲。
桩桩件件,都是明家的罪过。
关山月就站在那里,在一片无声与复杂的视线中,她始终没有低过头,背脊挺立着,清高和傲慢从来都显于色,是埋在骨髓里的,滋长、生根、淌入每一寸的血液。
而周佞,他下车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始终站在关山月身后,以保护的姿态——
却从没有过将她揽在身后的举动。
因为关山月不是那些娇弱的笼中鸟,也不是丝绒花,她是他的阿月——
她存在本身,即是底气。
周佞在身体力行地用行动表达当年告白时的那句话:做你想做的,错了算我的。
周佞不越于人前,他永远在关山月身后。
沉寂半晌过后,关山月开腔轻轻,对着明家三人扔下最后一句话:
“当年你站在我现在的位置,说这世界上的因果报应都是上位者的掌中物,今天,我把这句话还给你们——”
“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就是想站在这里对你说,当年你们亲自造下的罪孽和因,今天我关山月亲自来给你们送报应来了。”
天道好轮回。
保镖开路,关山月与周佞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一直紧闭的关家大门终于打开,管家面对这种场景没有一丝慌乱,只是躬身恭敬地:
“大小姐。”
一行人走进了关家大宅。
就在大门即将关上的时候,处于震惊混乱状态的关嘉昱像是终于回过了神来,他厌恶地拂开了失声痛哭的明嫣想进入大宅,却被佣人拦住。
关嘉昱想也没想,大喊一声:“关山月!”
无数摄像头越过大门对准了站在台阶上的关山月。
只见她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大门外的所有人,最后定格在关嘉昱脸上,关山月兀地扯笑,对着所有摄像头,嘴型清晰地吐出两字:
“傻-逼。”
第六十章 由始至终,他们都是彼此的唯……
一行人穿过庭院,在别墅大厅内站定。
魏舒云就坐在沙发上,不知等了多久,自从那晚撕破脸皮之后,关山月就再也没有回复过她任何信息,魏舒云看着背着光的关山月,视线又落在了周佞的手上,她眸光闪了闪,站起身:
“囡囡……”
一如既往的带着细微祈求的眼神。
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
关山月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定定地跟魏舒云对视片刻,而后面无表情地开腔:“关董呢?”
“你爸他刚喝了药。”魏舒云在人前向来都得体大方,只是今天,竟然罕见地稳不住尾音,“囡囡,你……要上去看看他吗?”
关山月凝眸,蓦地扯了个笑,看不清眸底的色:“外面闹得那么大,真的一丝一毫声音都没有传进来么?”
魏舒云顿了顿,好像想开口说些什么,楼梯处忽然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带着沉重的拐杖杵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知坐了多久轮椅的关弘毅在佣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下楼梯。
身形很稳,只是如果仔细看的话,不难看出他握着拐杖的手因太过用力而泛了白。
一阵恭敬的“关董”声此起彼伏。
关弘毅下了最后一阶,在距关山月几步处站定,魏舒云连忙上去扶住他,可关弘毅只吐了口浊气,沉声:
“都出去。”
卫朗有序地带着保镖和佣人退出去,而元皓则是看了眼不语的周佞,接收到后者眼神示意后,才跟着卫朗他们走了出去,关上了大门。
室内只剩下四人静立。
关弘毅的目光在周佞身上一定,可周佞目不斜视,关弘毅沉默半晌,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在魏舒云额搀扶下坐到了沙发上。
“……坐。”关弘毅难得心平气和。
可关山月却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就这么直视着他。
关弘毅也不说话,心情看起来好像还不错的样子,他的目光落在关山月身侧的周佞身上:
“你们,又在一起了?”
关山月不语,而周佞只是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终是说出了今天第一句话:
“关董。”
关弘毅的视线来回巡了几次,只说了声好,而后便淡淡地,接过了魏舒云的茶抿了口:
“这个结果,你满意了么。”
是问关山月。
室内的气氛好像有些冷却了下来。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他,无波无澜:“那您看戏看得还开心吗?”
关弘毅捻着杯盖的手一顿,掀起眼皮,声也缓缓:
“明氏已经宣布破产清算,那份合同也还在我们手里,你要是还是觉得不解气的话,可以将他们告上法庭,以庭旭的名义向明家追回那几个亿——”
“当然,如果他们还有钱赔的话。”
最后那句,关弘毅好像蕴含着满满的讥讽。
关山月忽然笑了,她双手环臂,眼尾是如出一辙的讽意:“关董,您为了彻底扳倒明氏,不惜将您最疼爱的弟弟推出去做引——”
“这么心狠手辣不近人情的招数,可真是跟当年一模一样。”
关山月在面前两人愈来愈复杂的脸色中笑得恣意,可讽恨不减分毫,她顿了顿,再沿着尾腔续了一句:
“关董,宝刀未老啊。”
关弘毅脸色一沉,魏舒云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眼圈已经开始泛红,而周佞……
周佞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关山月身边。
果然,关弘毅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他将白瓷杯放下,脸色冷了下去:
“当初,是你说只要等明家彻底倒台,就会回心转意的,我没指望你能说些什么好话,可最基本的教养,你总能捡一捡吧?”
“教养?”关山月嗤笑出声,“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感恩戴德是吗?”
“关山月!”关弘毅兀地低喝一声,被魏舒云祈求的目光稳住,他忍下怒气,“我再说一次,我从来都没有动过将庭旭给关嘉昱的念头,这些年我做了这么多,都是在给你铺路,你懂不懂?”
关山月脸色冷了下去,她没有丝毫关弘毅以为会出现的表情,只是冷笑一声:
“是,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给我铺路呢——”
“因为你生不出别的儿子了,你当年心心念念她肚子里的儿子流掉了,这辈子,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了,不是么?”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但凡关弘毅有别的选择,都不会心甘情愿忍了关山月这么多年。
关山月从一开始就知道,关嘉昱不过是关弘毅放出去的一条狗,一个专门为关山月挡下所有负面的替死鬼,就关弘毅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放权——
他由始至终都没信任过关宏博。
哪怕那是他的亲弟弟。
魏舒云眼一眨,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而关弘毅面上浮现的怒气竟然收了回去,他只是默了默,而后沉声:
“我知道,你一直在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觉得是我对不起你。”
关山月笑了。
“当年明氏如日中天,我那么做,不过是下下之举。”关弘毅捏紧手中的拐杖,耐着性子,“当年的绑架案,我从头到尾都没想过……他会叛变。”
关弘毅口中的他,是潜逃在外的绑匪主脑。
“当年闹得那么大,如果单单是你置身事外,那么我们关家就脱不了干系。”关弘毅的语气到底是软了几分,“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着好算盘。”
“他跟卫家有私仇的事,我事先不知情,在他得手后,所有的一切都脱离了我们几个原本的掌控,他失联,我找不到你们。我知道被绑架的第一晚,你们就亲眼目睹了卫家那个私生女被虐待至死的场面,对你是个很大的冲击——”
“我也没有想到,在解救你们出来的那一晚,明家那个没有脑子的竟然会……会连累了江令迢。”
关弘毅越说越慢,似乎是真的在后悔:
“我跟老薛他们在警-方找到地点的时候,不是也跟着一起去了吗,山月——”
关弘毅一顿,他掀开眼皮,眸底一片浑浊,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关山月,似乎包含着一个父亲对女儿无声的愧疚:
“我很抱歉,但是我真的从来都没想过推你去死。”
“你从来,都不是被放弃的那个。”
一室死寂。
周佞垂下眼皮,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眸底汹涌的怒气。
而就在关弘毅与泣不成声的魏舒云那灼灼的目光中,关山月兀地笑了,他笑得讥讽,笑得烫人:
“好感动啊。”
关弘毅脸色一僵。
“如果换了个人,可能就真的会相信你这个说法了呢,关董。”
关山月一字一顿,笑意渐敛,取而代之的,是满面霜寒:
“您刚刚那么长篇大论的叙述和忏悔,恐怕只有一句是真的吧——”
“就是你被那个男人摆了一道,事态脱离了你的掌控。”
关弘毅咬了咬牙:“关山月!”
“如果还存在的话,那就先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关山月冷声,看向魏舒云,“如果不是因为被解救那晚,你的夫人流产,你也早就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再有孩子了,还会冲上去找我吗?”
“关董,你去找我,将我抱在怀里,是因为你在害怕——”
“害怕被你亲手推出去作为棋子的我,也差点成了你亲手害死的唯一的女儿,关家……差点绝了后。”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的死活,你还会放在眼里吗?根本不会。”
关山月眸底漾漾,几乎就要完全浸没在那片阴影之中:
“因为那天晚上本来该坠亡的那个,是我。”
令迢只是阴差阳错,替了她的位。
周佞死死咬着牙,没有人发现他内心的波涛汹涌,他只是站在那里,轻轻地、牵住了关山月因为激动而垂下的手。
掌心微颤,关山月垂眸,仿佛吸取到了周佞想传过来的话:
别怕。
阴影被驱散。
室内似乎有一瞬的僵冻,关弘毅将关山月所有的讽意和恨意都尽收眼底,半晌,他稳住了半颤的心脏,声调也微微提高: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你!”
“可是关董——”关山月也拖长了声,尖锐不掩分毫,“在你为了庭旭将我推出去送死地时候难道就没想到过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会遇害吗?”
关弘毅一顿。
关山月敏锐地抓捕到了他那抹名为闪躲的意味,冷笑出声,却更像是自嘲:
“你有想过。”
可是你还是做了。
不是吗?
“你说你没有想过要放弃我,你说我从来都不是被放弃的那个——”
关山月一顿,终是泄出了一丝忍到极致的颤意:
“可我是在你权衡下可以被放弃掉的那个,不是吗?”
没有人想到,原来张扬恣意、洒脱不羁却又底气满满的关家大小姐,在那场绑架案之前,从来都不是谁的唯一。
“你们以为,我真的这么铁石心肠,真的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渴求过父母的爱吗?”
关山月忍了又忍,眼尾终究还是沾上了红意:
“如果当年不是无意中听到绑匪的对话,我都不敢相信,原来我的父母真的可以推我去死——”
“我从来,都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唯一。”
“所以,你们这些年所有的愧疚和弥补,不就是因为你们良心不安,怕死了都没人送终吗?”
关弘毅苍老的面容好像晃了晃。
关山月的情绪也仅仅只泄了那么一瞬,周佞握紧了关山月的手,她咽下上涌的雾气,理智重新回笼:
“所以,关董,不用再做那么多无用功,你想父慈女孝这辈子都不可能,不让你没人送终已经是我仅剩的仁慈了。”
“不过你也放心,我既然接手了庭旭,那就一定会负责到底,而你们二位——”
关山月一顿,面上又扯出一贯地、妥帖的笑:
“已经拥有滔天的富贵了,也不需要虚假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