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泣不成声地说完了我家的地址，疯了一样嚎啕道：“求你们快点来！求你们了！我爸快不行了！求你们了！”
丢下电话我又爬回父亲身边，恐惧像是冰冷的水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拼命地去焐热父亲的手，可是他的手像是冰块一样冷，我突然觉得，我并不是什么天哥，不是什么老大，我只是一个16岁的蠢货，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他，哪怕他骂我，打我，我也要他陪着我。
“爸！别走！爸，我错了！我以后都改了！求你了！别丢下我！求你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每天都会按时回家的！”我这样不断重复着认错，跪在他身边磕头，好像这样，他就会回到我身边。
可是他不会了。
父亲是自杀的，他生前是财务处的主任，死的时候正赶上最近纪检委来查的节骨眼儿，所以大家都说他是因为贪污所以才畏罪自杀的，本是口说无凭的事情，但是我之前大手大脚花钱惯了，他们的话便仿佛从中得到了某种印证。
我那时才知道，曲明月的父亲是我父亲的下级，而且因为作风正派又是正牌大学生，很快被提了上来顶了父亲的缺。
心里有些苦涩，我是曾允诺说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但是没想到，付出的会是我父亲的生命。
父亲死去的那天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有人说她去深圳了，也有人说，她去了香港，总之是在南边。我想我能理解她为何消失，一个贪污犯的老公，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她何必留下受苦呢？
父亲在遗书里给我留下了一笔钱，还有两套房子，说足矣支撑我到大学毕业。
可是，我这样子，就算真的考上了大学，谁来替我高兴？谁来同我庆祝呢？我浑浑噩噩的，时常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噩梦，等我多睡几觉，也就醒了。父亲火化后，叔叔和姑姑都来看过我，但是我把他们拒之门外，我并不想任何人同情我，怜悯我，这是我咎由自取。
而在这样无尽的黑暗中，曲明月那闪着光的身影便成了我心里唯一的美好，当我在夜里痛哭的时候，我会一遍遍重温着她的笑容，她的光芒，心里便能好受一些。
有时实在难受到撑不下去，我会自己去酒吧混一混，买个醉，只是我那帮兄弟全部都人间蒸发了似的，我叫他们出来，再没有一个人答应。除了马金强。只不过他父母似乎对于我家的事十分介怀，不肯再让他来找我。故而被他妈妈骂了几次之后，我就放弃了。
我也尝试着给曲明月打电话，可是接电话的是她爸爸，我依旧不敢多说，就挂了。
原来这就是寂寞的滋味儿。
不是安静，而是嘈杂，心里的声音叫嚣着，翻腾着，像是乌鸦和青蛙的合唱，吵得我夜里睡不着觉。如果这是一场噩梦，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父亲是希望我考大学的，可是他难道不知晓我并没有这根弦？我宁肯把钱用来在网吧里混着日子，也不想去学校接受老师和同学怜悯的目光。
这天我在网吧玩着游戏，又忍不住给马金强打了个电话：“你要还是兄弟，就来见我一面，以后我不烦你。”
他竟然说他要陪奶牛！
“艹！陪那头奶牛去吧，啊！不怕被她的奶噎死！傻逼！”
“好好，你别生气，我就在附近，我马上过来。”马金强连声解释着，我已经骂着脏话挂了电话，这他妈的算是什么兄弟！
突然有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问：“孙齐天。”
我摆摆手：“滚蛋！别打扰我！”
可是那人只是站着并没走，我扭头一看，满是横肉的脸上一道刀疤，不是九哥又能是谁？我笑道：“呦！这不是九哥么？怎么？捉我落单来了？”
我话音刚落，就感到肚子里被送入了一片冰凉的金属，伴随着剧痛，我看到一把刀只剩个刀柄在外面，血像是河流一下鼓着泡涌了出来。我难以置信地抬头，就看到九哥冰冷的三角眼中带着十足的恨意。
此时我竟然很可笑地想问他一句：“至于么？”
但是我没能问出口来，他疯了，我已经瘫倒在地，只能看到他抡着刀不停歇地扎了下来，毫无章法地落在我身体的各处。人肉果然软和，他捅进来似乎没有费什么力气的样子。
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我此时终于相信他是真的很恨我。
我一定流了好多血，因为我听到周遭的人在尖叫：“杀人啦！快报警！”
九哥年纪不小了，我印象里他好像留过好多级，杀了我，他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想不懂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了结这桩恩怨，或许恰如曲明月想不懂我为何要那样过分地羞辱周前一样，我们都选择了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并不去想会有什么后果。
“孙哥！孙哥！”眼前突然多了一张涕泪横流的脸，嘿，这不是我那傻小弟马金强么？他果然在附近，来得倒很快。
“孙哥，你挺住，你挺住，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好好的吧，啊……”我嘴里涌上了血泡，把剩下的话堵了回去。我想说的是，马金强这傻小子，不会真的要娶那个牛吧，他也不想想，等大家毕了业各奔东西，奶牛总会找别人的。
“孙哥，你放心！我会给你报仇的，我会杀了九哥，我也会杀了那个发帖子的人，我会完成你的愿望！”
他真是个蠢货啊，完全不明白我想说什么。
报仇……我死后，大约有很多人会开心，比如周前，他的哥哥替他报了仇。哦不，我又想错了，我死了他虽然高兴，但是搭进去他一个亲哥哥，他恐怕还不知作何感想呢。他一开始大约并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口舌之快，会引出了这么多事情。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竟成了自己的受害者。
说来可笑，我此时反而开始有点理解曲明月的话了，觉得自己确实不该那样过分。
可是我没办法再劝马金强了。
原来死亡是这样一种感受，痛苦在消失，四肢在发冷，眼前开始一片黑暗，即便我奋力眨了眨眼也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曲明月来，只是这样想着，黑暗中便仿佛破裂出了一道白，她带着一身的光芒向我走来。
人说死前将会看到自己这一生中最难忘的景象，这果然不假，因为看到了她，死亡于我似乎也不再那样可怕了。
我宛如死鱼一般又吐出几个血泡泡来，我没救了，我自己都已经可以确定，会以这样狼狈又卑微的方式告别我不算长的一生了。
曲明月。
你这个无情的自以为是的蠢女人。
你收到我的情诗了么？
我多想，多想，再见你一面。
“你乘着光，流云是你的飘带，
你饮着露水，晚霞是你的裙摆。
你笑容静谧，仿佛在等什么人的到来。
雪堆就了你莹白的骨肉，
冰做成了你冷漠的心肝，
世人的真心，被你放在脚下轻轻碾踩。
你的目光扫过了一个路人，兀自走开。
路人的眼中，
看到了他的一生的挚爱。”
第10章 同学（一）
在皇朝KTV里坐台的第十个晚上，我意外地见到了曲明月。
这样大的一个城市，能够遇见真是缘分。
孽缘。
可能因为我化了太浓的妆的缘故，她完全没有认出我来。她自然也想不到，作为她的大学同学的我，竟然会沦落为一个坐台小姐。
她穿着一身裸色的连衣裙，一点也没有变样，身材依旧是那么凹凸有致，脸蛋依旧完美没有任何瑕疵，走路也是那样不紧不慢，像一个舞蹈演员一样微微昂首。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她变得更美了，来KTV唱歌的客人见到她都惊艳地频频回头，大约很盼望着她也是个公主，可以点了她一亲芳泽。
我特意去问了前台的Luke，他说她是跟公司的同事一起来的，因为特别美，所以Luke也忍不住暗暗关注她。
和同事一起……也对，她当年可是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啊，想来应该去了个不错的公司吧……
我有些失控地点了一支烟，烦躁地想要逃离这里。
我大学里第一次见到曲明月的时候，是马列毛邓的必修课。
据说这门课的老师十分严厉，几乎节节课都安排作业，所以大家初来乍到都不敢逃课，把一个偌大的阶梯教室填得满满的。
那时的我刚经历高考的洗礼，就像是脱了笼的鸟儿，早早地来，也不过是为了抢占了最后排的黄金座位，顺便也为室友占一个。
教室里很喧闹，大家都是新生，忙着相互认识、攀谈、分享，就像是一锅煮沸的水，一刻也停不下来。
而那些装模作样议论的男生，目光却总是时不时地飘到我身上来。我能感觉到。
高中时，我就是班花，所以这样的窥探我已经学会了适应和享受，我甚至已经可以预见到，我在这所学校，也将是光芒万丈的那一个。不过我家境不大好，还是希望那些穷小子离我远一点，最好，能让我找一个高富帅——这个词最近才开始流行，但是我几乎立刻就把它定为了我的择偶标准。我亦知道，学校大二有一个学长叫薄溯源，极其英俊，家世也好，而且是单身。他在学校里就是一个冰山美男，可若是能进社团认识他，说不准我会有机会，毕竟我的外貌，在所有人之上……
我正在出神，突然之间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像是有人拿着遥控器点了好几下减音键，教室里喧闹声一下子就低了好几度下来。我吓了一跳，学生时期的经验告诉我，肯定是老师来了。
可我回过头去，没看到老师，却看到一个女孩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了进来。
她穿着雪白的长裙，长长的头发微卷，整个人在教室的柔白光线中美得像是带了一圈光圈，她的脸极白，眉眼极黑，那红红的嘴唇，像是刚熟的粉樱桃。她整个人都是如此的明艳，从她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琼瑶剧里柔弱女主角的脸层层重在了一起，又好似港台明星般从饱满白皙的脸颊和丰厚的黑发中透露出来诱人的风情来。
可是她的神情却是冷漠的。
她顺着台阶走下来，那特别的仪态让我恍惚以为自己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选美比赛的现场，看着她自信满满地领取属于她的桂冠。
真是太美了，我此时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是为了看她。
那令人流连不已却又无法直视的美貌，连身为女生的我也没有办法抗拒。
老天竟然如此不公平！
我以为自己就算很漂亮的了，可是和她比，简直是天差地别。这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明白“既生瑜何生亮”的心态了。
和龟缩在后面的大部分学生不同，她径自走到前面坐下，只留给众人一个后脑勺。
议论声这才渐渐又起。
这时，我的室友李茹也来了，她坐到我身边，低声道：“真晦气，没想到会跟她考到一个学校。”
“嗯？”我很诧异，“怎么了？你认识她？”
“岂止是认识，我和她一个高中的，大名人曲明月嘛，臭名昭著。”李茹对着她的后脑勺没好气道，“本来都是倒数，最后高考不知道怎么考得，一下子多考了120多分。”
“这么厉害？”我太惊诧了，“你和我说说她怎么臭名昭著了？”
“她是个□□，和我们学校好多男的睡过，还和一个男老师也睡过，当时她本来在追一个高三的学长，后来那个学长知道她是个黑木耳，就把她给甩了。她为这事儿据说还差点跳楼呢！”
“啊？真的假的？她还会被人甩？那她和男老师的事是真的么……”
“不知道，但是八成应该是真的。我们高考完回去看老师，她还又去见过那个男老师，你猜怎么着，”李茹叹了口气，“那个男老师自打那次见过她之后，就和老婆闹离婚了，他老婆才刚怀孕生了个小孩，怎么求也没用，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妈和他们认识，去调解了好几次都不成，结果他老婆连孩子的抚养权都没落着，工作也受了影响，太可怜了！可是她倒好，躲去亲戚家里了。然后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和那个学长联系上了，俩人又复合了。”
“那个老师离婚，就是为了和她在一起？”
“这……很明显他俩没在一起啊。那个男老师挺帅的，不过带个拖油瓶，曲明月估计也就是跟他玩玩，不能真的看上他。”
“诶，等等，你说的那个老师的老婆，之后就没有去找她闹么？”我还沉浸在方才的信息量中回不过神来，然而知道曲明月这样一屁股烂账，我心里还是觉得松快了不少。
“没有，人家又不是泼妇，而且那个男老师都说了不是因为她，护了个瓷实，上哪闹去。再说了，有那功夫，还不如揍自己老公一顿来得解气呢！”
“那他要是这样说了，之后也没和曲明月在一起，确实没什么证据去闹啊，只能吃个哑巴亏……”
李茹笑道：“所以说，捉奸在床才是有用的呢！”
老师讲的课令人昏昏欲睡，可我却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和李茹一起在寝室的群里分享了这个事儿。
“天呐，她喜欢有妇之夫啊！真恶劣！”
“以后千万要离她远一点！”
“哎，道德败坏，幸好我不认识她。”
“这种女人，迟早要有报应！”
现在想想，当年她们的顾虑是多么多余啊，对于我来说尚且如泥猪土狗一样的人，曲明月大概连她们面目模糊的脸都记不住吧……
我的大学生活，除了大一的这堂大课，与曲明月再无交集。她确实和她的名字一样，是缥缈在天上的明月。
可是我非常厌恶她。
这种厌恶说不清道不明，只是随着人们每一次提到她变得越发强烈。一开始只是听到她的名字就会反感，再后来，我会忍不住去散播她的传言，每当看到听者露出“她竟然是这样的人”的表情，我都感觉有一种虚无的快乐涌上心头。
之后，我开始编造她的传言。
曲明月也是住宿舍的，这说明她家里的条件并不是特别好。可是据说她用的化妆品和护肤品都是香奈儿和纪梵希的，包是Celine和LV的，我便向同学编排出她的化妆品都是那些睡过她的男人给的嫖资，毕竟我印象里，二奶才用L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