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夫人一听,哪里还忍得住,气得伸直了手臂,指尖打颤,点着她骂道:“你……你……你忤逆不孝……你就不怕我去官府告你不孝,看你还当不当得成这个太子妃!”
要不是她现在站不起来,大概早扑上来撕她了。
“噗……”盈儿笑出了声,真是太滑稽了,“你去告呀?怕不到时候人人都说我是个傻的,你是个疯的。走吧。”
冲筐儿筥儿招招手,她起身朝次间去。便是沙夫人赖着不走,也只能干坐着。
不想刚走到帘子跟前,“呼”地一声,后面传来声响,她一愣回头,就见筐儿眼明手快,举手一拦,一只白瓷茶碗哐当坠地,在她脚前碎成一片狼藉。
“莫说你成了太子妃,便是上了天,你也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敢不孝,就是十恶不赦!”
雪白的碎瓷片,一块块露出了锋利的边缘,冰冷如刃,好像正戳中心脏,麻木中渗出了一丝血,痛感如洇湿的红毯,一点点蔓延开。
还是会痛,还是会因这个生了她的人受伤。
上一世,她豁不出去,撕不破脸,被这样的亲情道德紧紧束缚住,一辈子没能畅快。
这一世,她该早早做个了断。
长吸一口气,她抬起头,口齿从未有过的伶俐,厉声道:“十恶不赦,乃谋反、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我如今可是天家人,论罪过,大不敬之罪可在不孝之前!”
说完,她又连着冷笑了两声,低头看着脚旁的碎片,抬起脚尖,轻轻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声音冷如窗外冰雪,“你我母女情分,一如此碗,今日而绝。”
*****
叶菡跟乔檄知道了此事,还没到午饭时间,就来白草院看她。
夫妻两个一起劝了她半天,都说沙夫人是糊涂人,让她不要跟她计较。
又说反正她都是要进宫的人了,以后便是沙夫人想再烦她,也没了机会。
盈儿倒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劝她。心里温暖,又想跟杨陌的婚事都成了定局。
他这人虽然心深似海,可至少表面上待她极好。前世是个良娣时便是如此。今生做了正妃,想来更是如此。旁人不知真相,瞧了他面上做的这些事,都不敢欺负她一星半点。
今后,大概无论是沙夫人还是柯碧丝,只要她不愿意,她们连见她一面,跟她说话的机会都没了。
这样想来,这桩婚事也并非一无是处。
她难得地有了些好心情。
待夫妻两走了,吃过中饭,好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
好像这一天有件什么该发生,却一直没发生的事情。
直到天黑如漆,过了宫门院门都落匙闭户的时间,这件事都没个着落。
晚上,她坐在床边,筐儿替她散头发,就见筥儿拎着汤婆子进了门,一边替她烫被窝,一边嘴里嘟囔道:“殿下今儿没送东西来,不是常夏那小猴子真把姑娘的话一字不错的传了去,殿下真生气了吧?”
一道微光滑过脑中。
她终于明白这一天,她心里觉得该发生而没发生的事情是什么了。
第27章 子孙万代 睡得极不安稳,迷迷……
睡得极不安稳, 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了他。
他侧身躺在床上,身材颀长, 右手支颐, 一动不动。
盈儿抬手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人依然一动不动。
她愣愣地抬眼看向窗口。
花棂格子,被外头的光一映, 发出暗淡幽蓝的光, 好像一朵凝固的硕大雪花。
她想了想,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 明天就是三十, 除夕之夜。
天上没有月亮,这才这般暗淡吧。
转过头, 她又看了看眼前人。
虽然背着光,看不甚清楚脸,可那身形轮廓,熟悉的感觉, 甚至淡淡的苏合香气,她还是知道,就是他。那个她爱过也恨过的男人。那个她想永远淹没在前世再不复相见, 今生却还是没能避开的男人。
心里越加糊涂。
怎么会突然又梦见他呢?
刚重生那一年,她几乎夜夜梦见他, 总听见他在她耳边呜咽哭喊:“我错了我错了,只要你肯回来,这江山,这后宫……朕全都给你。”
一声声,撕心裂肺, 伤心至极,明明她心中是那样的眼,可还是忍不住跟着一起难过。每每从梦中哭醒,只得跟丫头婆子们说,是头痛。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仿佛也是年底,敢是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刚刚放晴。
梦突然就停止了,她便再也没梦见过他,直到今夜。
她侧过身,左手支颐,也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的五官清晰地浮现出来。
俊秀漆黑的眉毛,修长深邃的眼,居然还睁着呢。
这个梦可真是清晰呀。也许是因为她又要嫁给他了?
她叹了一口气,伸手按住那微蹙的眉心,指尖顺着高挺的鼻梁慢慢滑下:“那些话,你再说一遍吧?”
也只有在梦里,她才敢这样真正地放肆。
也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听到他说出她想听到的那些话。
只要再听一遍,也许她就能放下前尘往事,好好地跟他过日子。
她不稀罕他的江山,更不稀罕他的后宫。
她想要的,从头到尾,不过是他而已。
“什么话?”他终于动了动,问她。
盈儿更加恍惚。在梦里还能这样对话么?
指尖停在他的唇珠上,唇瓣温热,气息一缕缕滑过皮肤,一点点传入脑子,盈儿更加混乱。
她朝前凑了凑,就见他的眼珠随着她的移动下垂了一些。
“你……”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声尖叫不由自主地逸出嗓子,可嘴还没张开,就被一只干燥温热的大手捂住了。
双眼睁得要多大有多大,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正上方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他疯了吗?他怎么进来的?
“别叫!”他低声道,眼角微微拉长,在笑。
她想抬腿踢他,却被男人修长的躯体死死压住。
“别乱动,你再这样拧把,孤可要忍不住了!”声音低哑暧昧不明,嘴唇就伏在她耳边。
脸上腾地一热。她自然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咬着牙,想了想,闹开了,确实也于事无补,便只得忍住气,瞪着他,点点头。
他黑眼珠亮亮地看了她片刻,才有些不舍地放开了捂在她嘴的那只手,身体却还是压着她不肯动。
“混账!滚开!”盈儿不堪重负,压低了声息怒骂。
“你想听孤说什么话?”他却浑不在意,问。
盈儿心里更加难堪,别开脸,不理他。
他也不恼,只继续就这样静静地怔怔地看着她,好像失而复得,又好像久未相见。
半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朵头花,即便在暗淡的光中,也闪闪发光。
他举起头花,往她的长发上插。可乌发松散一枕,那东西怎么也挂不住,总往下滚落。
他认认真真地插了四五回,头花还是“吧嗒”一声又掉到床褥上。
她实在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谁大晚上睡觉戴头花。你带个镯子来不就没事了?”
他听了,一怔,便低下头,伏在她枕边轻轻地笑。
笑着笑着,盈儿就觉得颈上微微一热,她气得扭头躲闪,蹬着脚伸手推他:“快下来,你……再不老实,我就叫人了。”
耳边传来粗粗地一声喘息,他移开了唇,头在她颈侧被褥上蹭了蹭,身体却还是没动。
盈儿无奈,半天闷声问:“你来做什么?”
“你不说不喜欢送东西的人么……”
盈儿愣住,不明所以,就听他幽幽又道,“所以孤亲自来送了。”
她脑子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绕来绕去的意思,忍不住嘴角一弯,哼声骂道:“不要脸。”
骂声未毕,唇却被牢牢堵住。
灼热的气息缭绕着,熟悉又陌生。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她懵懵昏昏地,半天回过神来,使命抓挠他的后背,双足乱蹬。
床吱嘎吱嘎响了起来。
“姑娘……姑娘,你被魇住了?”次间传来筥儿半梦半醒的声音。
随后便听见筥儿下床穿鞋。
盈儿急得要晕过去。
他终是松开她,看她一眼,却又复重重往她脸上一吻,“你和脸,孤要你。”
这才翻身一跃下床,身手敏捷地推窗而出。
盈儿捂着脸孔,面红耳赤,心跳如雷,半天回不过神来。
筥儿举着蜡烛过来查看,她赶紧翻身闭眼装睡。
筥儿趴在床边,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自语道:“幸好,没烧。”
说着蜡烛的光便向门口移去。盈儿虽不敢睁眼,可心里松了一口气。
哪知筥儿的脚步声都要到门口了,却又突然近返,光又亮上许多,接着听见窗户格格响,筥儿嘟囔道:“窗户怎么开了,昨晚明明关严了的。可别把姑娘再吹病了。”
一股热气在脸上弥漫开。
待筥儿终于耷拉耷拉走了。她才长出一口气,摸了摸他刚才躺过的地方,还带着一点点余温,果然不是梦。
她翻过身来,看着帐顶,呆呆半天,耳边反复响着他临走说的那句话:你和脸,孤要你。
心莫名地慌成一团。她欲盖弥彰地将头埋进被褥里,指尖却意外触着一点湿意。
心尖一颤,她忙细细地沿着枕边褥上摸了一回,细滑厚实的丝褥上,确确实实有几点湿意。
难道刚才他竟是……。
怎么可能?
她这样想着,心底里结的冰到底化了一滴。
*****
第二日,筐儿筥儿进来伺候她起床。
筥儿便凑近了她的脸,左看右看:“姑娘昨夜做梦哭了?怎么眼儿肿成这样?”
筐儿便骂:“昨夜你是不是又睡成了死人?姑娘夜里梦哭了,你都不知道?”
“我……我明明进来看过的。窗户不知道怎么开了,我还替姑娘关了窗,还……”
“别吵了,吵得我头疼。”
盈儿实在心虚,只想她们赶紧转移注意力。
“哎哟,多少年没叫过头疼了。定是昨晚着了风。你怎么当值的?窗户都没关严实!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筐儿气得伸手就在筥儿背上拍了一巴掌。
筥儿跳脚,嗖地躲上了床:“姑娘……姑娘救我。我昨天睡前明明都细细查看过的!”
筐儿更气,扑到床上去扯她:“姑娘,你可不能再惯着这丫头了。回头进了宫,她也这般不负责,没规矩,岂不给姑娘惹祸?我今儿非好好教训教训她。”
盈儿目瞪口呆,正要两个一起骂,就听筥儿尖叫一声:“还说我!你昨天给姑娘怎么散的头发,这头花还留在床上呢!”
盈儿这回可真是开始头疼了。
她明明把这朵头花儿藏进枕头里的。
本想今天找个机会混进首饰匣子,反正她首饰极多,丫头们也未必就能马上发现。
到时候只混过去就算了。哪里想到两个小丫头打架,竟然给翻出来了。
筐儿也不打架了,伸手从筥儿手里夺过那头花,就见并不是寻常纱绢所制。
镶金的头针上头,用珍珠及各色宝石装饰着凤鸟、葫芦、蝙蝠,卍字纹绶带,金光辉煌,一看就非凡品。
筐儿怒道:“你……你老实说,从哪里偷来的?还敢诬赖我?你也不瞧瞧这纹饰,这叫子孙万代,姑娘还没成亲呢,哪会有这样的头花!”
一句话,盈儿羞得脸都抬不起来了。
混账杨陌,难怪这东西他要自己偷鸡摸狗地送进来。
昨夜黑灯瞎火的,她心慌意乱,也没看清楚。若是看清楚,非砸他个满脸花。子孙万代,谁要跟他子孙万代!
见筐儿手伸得长长,杵到筥儿眼前。
筥儿睁着圆圆的眼睛,看得出神。
她一咬牙,伸手夺过,慌里慌张藏进袖子里,骂道:“你们两个一大早的,也不管我洗,也不管我梳,从地上打到床上,闹得我头疼!两人一起罚,都去次间门口跪着,叫别人进来伺候!”
*****
可筐儿筥儿两个没跪多久,盈儿这里还没梳完头,就听见外头脚步声乱响,有丫头来报,说是二奶奶来了。
今儿可是大年三十,叶菡最忙的时候,一大早的,她怎么不去理事,反先到她这里来了?
正疑惑着,外头传来叶菡的声音:“你们两个怎么一大早的跪在这里?闯了什么祸了?”
“二奶奶帮我们求求情吧,我们……”筥儿叫道。
盈儿心头一跳,这丫头话最多,一会儿又把头花的事扯出来。
也顾不得头梳了一半,便提出裙子往外跑,掀了帘子就问:“二嫂子怎么一大早到我这里来了?可有急事?”
第28章 龙凤呈祥 叶菡倒吓了一跳,上……
叶菡倒吓了一跳, 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脸上都是笑意,便让人抬了一只檀木匣子进来, 便往次间的炕上坐:“昨儿个擦黑, 殿下微服来了。跟你哥哥说了这半夜的话儿。后来醉了,我只得安排他在你哥哥的小书房歇了。”
婆子们把那两尺见方的檀木匣子放在炕桌上,她便一指道:“这是殿下昨日带来的, 说这是东宫给你的年礼。宫里的年礼和新年礼, 自有宫里的小太监再送来。”
原来他昨日是这样进来的。真是好计谋。她还当他是飞檐走壁进的乔家,还想乔家府里的侍卫怎么这般无用。
又暗暗生筥儿的气。要不是这小丫头, 她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头花混进这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