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筐儿走了,她却并不想叫人进来伺候,就坐在炕上窗边,用手顺着窗格子一条条地漫无目的地画着,呆呆出神。
也不知画了多久,就听外头脚步声响,“姑……姑娘,快快点,林……姑娘说要见你呢!”
帘子一撩,筥儿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通红地跑进来,就去翻柜子。
果然,这个林采之就是来探虚实的,不见她怎肯空手而回。
“你慌什么?我干嘛要见她?”
筥儿喘着气,已经从箱子里抱着一堆衣裳扔在炕上:“姑娘不见她呀?”
“姑娘,你还是去见见吧!”这时筐儿也喘着气掀了帘子进来。
“为什么?”盈儿不禁有些奇怪。
“我看她就是故意上门来伸量姑娘你的,姑娘连见都不敢见,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姑娘怕了她?”筐儿脾性爆,眼里揉不得沙子。
想了想,盈儿笑道,“你们两个谁去回个话儿吧。就说……我恪守闺训,家中有母亲嫂子,不方便见人。”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有人道:“姑娘,我们奶奶可是顶不住了,着我来请您。”
筥儿忙扔了衣裳,过去打帘,进来的是叶菡的贴身丫头韵梅。
韵梅长得富态,穿得一身簇新。
“姑娘,实在是那林姑娘太会说话,挤得我们奶奶不得不应了她。夫人在一边,也说该请姑娘出去见见,日后好互相帮衬,尽心伺候太子。你若是不去……”
盈儿沉吟片刻,道:“她既一定要见,让她来白草院。”
别人也就罢了,她不能任由叶菡被林采之挤兑得地儿站。
她们两个日后要怎么斗,那也是嫁进东宫后的事。大过年的,跑乔家来欺负她嫂子算怎么回事?
她若听话去见了,便算是被林采之拿捏了一回。她可不干。
一时韵梅去了,这边筐儿跟筥儿便吵着要给盈儿梳妆打扮,盈儿笑道:“看你俩这个喘的,好好抿抿头。一会儿呀,别给我丢脸就成。”
筥儿一脸“啊”的表情,探着头:“可人家林姑娘打扮得那叫一个……嗯,反正特好看。”
筐儿一扯她胳膊:“那又怎么样,咱们姑娘不打扮也比她漂亮!”
筥儿挣了挣,苦着脸:“你又打我。”
见两个小丫头又在争吵,盈儿忍不住想笑。想着堂屋比次间略冷,便从筥儿抱出来的衣裳堆里挑了件半新不旧,带银狐风毛领子的茜红绣凤丹花棉袍加在外面。
不多时,外头人声喧哗,她才由两个丫头陪着出来。
就见门口涌进一堆人。
当先是坐在暖椅上,叫人抬着的沙夫人。后面跟着叶菡。
叶菡身旁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梳十字髻,戴金冠,披件玫红金花缎银鼠披风,风姿楚楚,绰约万端,顾盼生辉,正是林采之。
盈儿心中大惊。林采之竟是比她记忆中的模样更加美貌惊人,气韵高华。
林采之自小跟在林雍身边进出,杨陌早该跟她相熟。这样的女子他不选来做正妃,选她一个退了亲,还看着呆呆傻傻的?
自古前朝连着后宫。英雄盖世强如汉中兴之主刘秀,为了权势富贵,也要放弃挚爱发妻阴丽华,娶郭圣通为妻,以便得到真定王刘杨的支持。
杨陌此举除了笼络她父兄,实在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她冷眼见婆子们扶着沙夫人坐到上首,便上前笑着拉叶菡坐在自己跟沙夫人之间。
就听沙夫人道:“我这个女儿自小孤僻惯了,平素不见人,中馈管事也从没学过。以后入了东宫,怕是诸事没个头绪,还得你多多帮衬……”
“实在是盈儿病了好些日子,才好些,不好叫她吹风,这才劳你过来。”叶菡急着打断了沙夫人这灭自家威风的话。
就见林采之站在原地,并不落座,只淡淡地垂了垂眼眸,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你瞧瞧,连客人来了,她也不知道让个座儿。真是见笑了。”沙夫人却还是依然锲而不舍黑她。
盈儿只觉得滑稽,愚蠢也是种大病,无药可医。
她端端正正地捧着手炉,笑道:“东宫还没来人教我规矩。我也不知道林姑娘来我这里,算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该以什么礼待她。”
仿佛没听见她话里的暗讽,林采之笑吟吟点头算是行了礼,道:“采之见过妹妹。我家太太腰痛,走动不得,我只好替林家来乔家拜个新年。在外头听说你病了,想着若不亲来问个安,回头见了殿下,怕要怪我不懂礼数。”
见她突然扛出太子的大旗,盈儿嘴角弯弯一笑,满脸天真,道,“我瞧着,你确实不太懂礼数。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反正回头会有宫里嬷嬷来家教的。”
所有人都是一愣。这话也说得太不客气了。
“还望妹妹指教,采之哪里不懂礼数?若等日后宫里嬷嬷来教,岂不教采之更丢脸?”若换一个人,必会恼羞成怒,可林采之竟是连睫毛都没动一下,依然笑吟吟道。
“那我问你。你是良娣,我是太子妃,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妹妹?不应该叫姐姐吗?”
“可如今你跟我都还没入宫呢。我年长两岁,不应该叫妹妹吗?”
“哦,我还以为咱们名分已定,你才来见我的呢。不然往年逢年过节怎么不见你往我家跑?”
两人说话,一个文雅柔和,一个娇憨任性,都不见丝毫火气。
可这一番刀光剑影,却是明明白白。
众人不由得都屏住了呼吸,想看看到底谁输谁赢。
第30章 金乳酥 就见林采之嘴角的柔和……
就见林采之嘴角的柔和慢慢收起, 显出些锋利,道:“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广照, 千里通明。你我今后若是作姐妹, 则双赢。若是作仇寇,则双输,你又何必定要扭曲我的一番好意呢?”
说完, 她又微微点头, 算是见过礼,就要转身离开。
“咦, 那这样罢, 你若肯叫我声姐姐,我便信你对我没有敌意。你也不怕回头见了殿下, 他怪你不懂礼数。”
盈儿笑嘻嘻道,又给筐儿抛了个眼色,筐儿几步跳走到门前,拦住了出口。
她这白草院岂是林采之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的地方?
林采之看了一眼筐儿,顿住脚步,转身回头, 眉毛轻扬,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看着她道:“殿下最是知道我的为人,岂会是非不分?”
盈儿手托香腮,明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十分可爱:“我也听说你跟殿下自幼就认识,他肯定知道你的为人。”
林采之嘴角上翘, 再度点头致意,转身欲走。
盈儿却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想不明白,他怎么不选你做太子妃?”
这场胜负实在过于明显,小丫头如筐儿筥儿也听明白了,一脸激动兴奋。
叶菡用帕子按住嘴角,暗暗发笑,她算是看明白了,之前自己担心盈儿不适应东宫都是多余的,自家这个小姑子根本一直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沙夫人则面色尴尬,表情错愕。她这傻女儿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呀,这位林姑娘能说会道,满京闻名,盈儿跟她斗嘴,竟然占了上风?这些年,她是不是错把珍珠当鱼目了?!
林采之脸上又红又白,脚下一滑,身形踉跄,旁边的丫头手快扶住她,气得满脸通红骂道:“再没见过这样无礼的人家!我家姑娘好好地来拜望,没茶没水没座儿!说话句句夹枪带棒,家中大人也只当不知。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盈儿抿着嘴乐,林采之这丫头她也认识,叫秋云,也是前世的老熟人。
前世也是丫头中的翘楚,怎么这一世这么快就破了功?
论吵架,筐儿自来就是一把好手,哪用她吩咐。
果然就见筐儿站在门口,大声回骂:“再没见过这样无礼的客人。我家姑娘好好地在自己院子里歇着呢,她一个外人偏往人家内院闯。说话处处提着太子殿下,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跟殿下从小就相熟一般。家中大人也放她出来这般现眼。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还不定怎么笑话呢。”
秋云放开林采之,上前跟筐儿鼻子对鼻子,眼对眼,眼看两个丫头就要动手,沙夫人忙叫:“哎哟,这可成什么体统!别吵了别吵了,送客!送客!”
沙夫人是站不起来,不然早跳脚了。金璃忙上前,伸手虚扶林采之。
筐儿拿眼看盈儿,盈儿正想点头放人,却听外头有人叫道:“东宫又来人了。”
盈儿一愣,这两天大约是过年,事忙,东宫倒没见人来。怎么今日这样巧?
想了想,吩咐道,“请他们进来吧。”
东宫来了人,林采之自然也回身重新坐下。
*****
一时,常夏带着两名小太监满脸笑进了门。
常夏一进门,见满满一屋子人,脸上竟是不见半点吃惊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早知此事,还是东宫训练有素。
他上前冲盈儿行礼之后,才跟各人见礼。
见完礼,他才招呼着小太监上前,笑道:“今儿东宫置了戏酒,席间有两道菜,殿下吃了入口,便叫厨房重新做了,命奴才送过来。”
就见两个太监手上都各提着一个笼屉,下面一个铜隔层,里面隐隐放着烧红的银霜炭。
盈儿便招手叫他们近前。
两个小太监躬身上前,打开笼盖,热气袅袅。
盈儿打眼看去,就见一笼里有几块雪白的方饼,周边烤得焦黄,中间放了一只黄色花状琉璃碗,盛着半碗细碎的沾粉,像是芝麻核桃打碎拌了黑糖。
“咦,殿下怎么赏了姑娘几块糍粑呀?”筥儿在旁边好奇地探头探脑,问。
这东西,盈儿自然认得,不过,她却不好说。只是奇怪,怎么这东西现在就有了。上一世还是杨陌登基后才有一个南边的厨子献上来的。她吃了甚是喜欢,还重赏了那厨子。
就听有人小声嘀咕道:“东宫的宴上怎么会有糍粑这种平民的吃食?”语气十分不屑,好似在说筥儿太没见识。正是之前跟筐儿吵架的林采之的贴身丫头。
常夏上前道:“筥儿姑娘,这叫金乳酥,又叫奶豆腐,是用酸果点了新鲜的山羊奶制成。吃时,用小火煎得软软的,入口即化,是宫里一个新来的云滇厨子的手艺,今儿还是头一回做。”
又指着另一道菜道:“这道松鼠鱼球,不是寻常用的鲤鱼鳜鱼,而是用的黄鱼。风味倒甚是不同。”
“嘻嘻,殿下还记得我们姑娘最爱吃这道菜呀!”筥儿笑道,“姑娘,我先收起来罢,一会儿中饭便吃这个?”
盈儿忍不住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她身边这两个丫头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也好。这金乳酥,你分一半出来,叫人送到瀚海居去给肃哥儿蓁姐儿他们吃。”又拉着叶菡道,“你忙了一整日了,一会儿不如就在我这里用饭?”
一旁沙夫人的脸色又红又黄,跟松鼠鱼上挂的浆一般。
林采之从头到尾都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完全没受到半点影响。可她身边的丫头却是脸都绿了。
筐儿得意地瞥了她几眼,抬起下巴,开开心心地取了赏钱,交给常夏,要送他们出去。
林采之这才站起来,笑道:“常夏,你这皮猴子,我这么大个人在这里坐着,你怎么只当没瞧见?”
常夏忙点头哈腰给她拜年。
林采之便道:“我也来了一阵子了,正好告辞,跟你一同走罢。”
常夏扭身又冲盈儿行过礼,才随着林采之一起退出。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两人说笑的声音。
也等不及外头笑声消失,沙夫人怒道:“宫里赏了吃的,你人人都惦记着,怎么就瞧不见你亲娘也坐在这儿呢!”
“夫人莫是忘记了。上回我便说过,你我母女情分已经断绝。”
叶菡吓得忙站起来拉她:“哎哟,你也累了,不如进去歇一歇。”又冲沙夫人道,“太太,外头还不知道有几家等着呢,我也没工夫坐下慢慢吃饭,您就当心疼我,跟我一起出去,万一郡王府来了人……”
沙夫人本来面红耳赤,听到郡王府三字,便把拐杖咚咚地敲打着地面:“我是管不了她了。等她爹回来管!”
等叶菡拖着沙夫人走了,满满的室内顿时显得空荡荡。
盈儿伸了个懒腰,这一仗她赢了,心里颇舒畅。
就听筐儿在一旁气呼呼地道:“我还当那林姑娘是个好人,没想到竟是这般可恶。好在姑娘这今儿没发呆。不然倒叫她欺负了去。”
正好筥儿刚将两道菜收好回来,接口道:“我原本瞧她这般好看,以为是个好的,哪里想到,她一直说她跟殿下要好,哼,那也没见殿下赏她一盘金乳酥。”
“她哪里好看了?又瘦又高,干干瘪瘪的,难怪成天能穿上男装在外头走。哪像咱们姑娘,要胸有胸,要腰有腰,便是换上男装,也装不了男人!”筐儿怼筥儿。
一个念头滑过脑中,盈儿揉了揉腰,愣愣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啊?我说姑娘要胸有胸,要腰有腰……”
“不是,前面一句。”
“她哪里好看了?又瘦又高,干干瘪瘪……”
“不是,后面一句。”
“我知道,我知道,姑娘问的是那句吧?难怪成天能穿上男装在外头走……”筥儿插嘴道。
盈儿慢慢点点头,又发起了呆。
若当初那个推她下山的人并非男子呢?
再更进一步,当初引着柯碧丝去那里的小丫头也并非丫头呢?
可时间却对不上。
她投崖的时候,林采之可是新后上位,活得正风光。怎么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她这一世会选为太子妃,重生回来推她下山呀?
她大约是累了,都能胡思乱想到这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