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没想到,一向对她极温和的皇上竟是脸拉得老长,手一拍几案:“打发个小太监跟着去就是了。朕有话要问你!”
待蒋寄兰叫小太监引了下去,安平便不敢再造次,只眨巴眨巴大眼,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瞧着皇上:“可是谁惹父皇不开心了?”
皇上瞪了她一眼:“前日你们母女告状,今儿朕叫了太子来一对质,却是两样话说!想不到,你们竟敢合伙起来欺骗朕!”
这话极重,几乎是在斥责她们欺君罔上。
贾后吓得浑身哆嗦,扑通跪在地上,哭道:“皇上,妾冤枉啊!”
安平却眼睛轱辘一转,跺了跺脚,挺直胸膛,道:“哪里有!父皇是天是父,安平哪里敢欺骗父皇!我不服,父皇偏心,我不怕请太子妃跟太子哥哥来当面对质!”
她这一番作态,倒叫皇上有了些动摇,犹豫片刻,便叫人去传。
也没多久,杨陌先行赶到,行礼相见完毕,问是何事,皇上便沉着声气道:“不过是为了前日太子妃闹到要跳龙首池一事。今日你说的与安平不同,朕便叫你们一起来问个清楚明白!”显然心情十分不痛快。
杨陌听了,面上倒没半点惊惧,只淡淡一笑,欠身道:“原来是为了这事。东宫一点小事,倒叫父皇挂心,都是儿臣的不是。”
贾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朝安平猛使眼色。
安平坐到她身边,脸上满不在乎。
众人等得片刻,这才听外头通传:“太子妃乔氏觐见。”
杨陌便抬头看去,嘴角微微一勾。
就见盈儿黑亮浓密的秀发梳了个简单的同心髻,并无多余之饰品,只在鬓边插了一朵粉白的蔷薇,耳上也是极朴素的素银珰。身上穿得更是比宫人都不如。一件窄袖斜襟桃红绣木槿棉衫子,下面黑皱紧身的裤,黑底绣桃红木槿的鞋子。
若不是她肌肤雪白,眉眼楚楚,举止大方,瞧着倒以为是哪个农妇走错了地方。
可皇上见了仍是大皱眉头,斥道:“如何这般形容?!”
盈儿进门时早就见里面是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可见杨陌也坐在一旁,心里便不觉得半点慌张。
听皇上这样问,她忙行礼回道:“妾正在地里干活,听得父皇召见,不敢让父皇久等,便只好这般来了。失礼之处,还望父皇责罚。”
“嗤……”皇上尚未回答,就听得一声嗤笑。
敢在这种场合如些放肆的除了安平再无二人。皇上虽然疼她,也忍不住转头瞪她一眼。
安平做了个鬼脸,一点不怕,道:“父皇让太子妃种地,哪里是叫她真自己下地翻土浇肥呢!这么傻气,不好笑么?!”
盈儿抿抿嘴角,躬身而立,并不辩驳。
倒是杨陌淡声道:“我田方寸耕不尽,何用百顷糜千金。这汗滴禾下土的辛劳,不是亲自躬耕,又怎能真的体会珍惜一食一饭来之不易?”
皇上眉头松开,赐了座,才道:“你真个下了地?都种了些什么?长得如何?”
盈儿便笑回:“黄瓜、南瓜、丝瓜、苦瓜,各种豆角,还有波菜韭菜小白菜油菜,西瓜葡萄杨梅樱桃杨梅也种了些。”
她回完,就见皇上一脸的不信,片刻起身道:“朕日日伏首案牍,也是累了,不如便到东宫走走,去瞧瞧你都种了些什么!”
盈儿心里知道,自己出身武将之家,若说她弓马娴熟,怕皇上还倒信些。会种地?皇上大概觉得她在演戏作伪。
演戏是真没演戏。她一大早确实下了地,只是见日头升上来了,她怕晒,便正要收工,却听人传说皇上召见。
只是她等了这几天,算着多半是为了贾后跟安平上次的事到底传到了皇上耳朵里,现在要过问。想了想,便故意没换衣裳直接过来了。那天的事,她其实也不多占理,不如让皇上分分神。不想这计谋竟这般好用。
如今地里一片绿油油的小苗,看着要多可喜有多可喜,她正愁没办法让皇上亲眼瞧瞧呢。
她自然欢喜不尽地应了。
杨陌暗暗扬了扬眉,嘴角含笑随着皇上起了身。
旁边贾后安平互相看了一眼,心里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
一时,审案的事暂缓,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万春宫往东宫而去。
第78章 菜园子 及至一群人浩浩荡荡到……
及至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东宫菜地, 皇上一下金辇,就见河滩边上开出了一大片菜地。
正午的太阳正好,照得一株株小绿苗明晃晃的, 河风一吹, 嫩绿的叶片东摇西晃,像一个个会跳舞的纤细小人儿,说不出的可爱。
皇上看得新奇, 沿着垄中凹路走进地里, 指指点点,不住口地问这个是什么, 那个又是什么, 什么时候开花成熟结果,盈儿跟在一旁, 随口答来,清清楚楚,毫不迟疑。
贾后跟安平跟在后头,晒得眼花头晕, 暗暗叫苦。直走了约小半个时辰,安平实在忍不住,挤上前去, 道:“这日头这般大,父皇万金之躯, 传膳的时辰也要到了,父皇不如早些回殿歇息。”
皇上正弯腰看着一株草苗,叶片巴掌大,中间有白筋,四周有小绒毛, 看着煞是可爱。便问:“也叫你跟着太子妃学学稼穑,以知民间疾苦。你可学会了一二?这是什么?”
安平虽来过几回,哪里有耐烦心去认这些菜苗,再说一个个小时候长得差别也没那么大,可她又不想在皇上面前丢脸,便仔细看了看前后右左,瞎猜道:“波菜!”
“噗……”旁边有人笑出了声。
安平扭头见是盈儿身边最信任的丫头之一筥儿,一直憋着的气正好找到了发泄处,本来晒得通红的小脸顿时更红,怒道:“你进宫也快一个月了,怎么竟是半点规矩都不懂?圣前失仪,拖下去,打上十板子!”
筥儿向来在盈儿身边得宠惯了,这菜园如今又是她的地盘,因为安平猜得太过离谱,她才忍不住笑出了声。万没想到这位公主这么凶,竟是祸从天降!当下吓得扑通往那泥地上一跪:“奴婢错了,公主饶命!”
盈儿也万没想到会突然变成这样。虽然筥儿确实有失检点,可是这丫头从小跟着她,她连根指头都没戳过,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筥儿挨打呀!
她刚要开口求情,不想杨陌抢先了一步,道:“父皇,这菜园子打理得如何?”
皇上并不在意个小宫女的下场,叫这一打岔倒也忘了要问那菜是什么,直起腰来,朝旁边太监摊了摊手,那太监忙呈上一条绢子,皇上擦了擦额角,笑道:“不错不错。看来太子妃是下了工夫的!”
盈儿忙上前谢过,赶紧趁机一指筥儿道:“都是这丫头在照看的。若是打坏了她,怕是臣媳一时张罗不开呢!筥儿,你来跟皇上说说,这是什么菜,都怎么吃的?”
皇上顿了顿,定睛多看了筥儿两眼,见一个瘦瘦小小的丫头,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心里有点儿不信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能张罗这么大个园子,便道:“若你回得好,便饶了你的板子。”
筥儿忙往前爬了两步,指着那菜苗道:“这是南瓜幼苗,若是任其长大,结了南瓜,便是吃瓜吃籽儿。若是不任其长老,摘其尖苗,撕去筋条,搓掉绒毛,再拿盐略腌,用姜蒜作辅料,若喜辣可加红椒,下锅清炒片刻出锅,青脆爽口,最是清肠去腻。”
筥儿的厨艺不及筐儿,可这些日子管着园子,也没少跟筐儿念叨日后怎么怎么吃这些自己亲手种出来的新鲜菜。她素来胆大,又知道姑娘必会护着自己,说起话来,毫不怯场,声音朗朗,口齿清晰。
皇上吃了一惊,一时倒真觉得饿了,便指着道:“那现在这苗可以吃了么?”
盈儿:……。虽然有点可惜,但是这菜不就是种来讨好皇上的么,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她便笑道:“自然吃得的,皇上若是不嫌弃,就先到龙首殿里稍歇片刻,叫筥儿这丫头挑了好的摘下送到御厨房里去,叫他们做了来。”
一句话,便把筥儿给支派了。这板子自然是打不成了。
安平心里郁闷,那筥儿不过是乔氏身边一个宫女,太子哥哥居然都要出手来救。看来蒋氏说的没错,太子哥哥对这乔氏确实护得极紧,只是前日怎么倒掐了她脖子呢?
*****
及进了殿,贾后和安平都觉得半条命都要晒干了,叫送上冰来,咕嘟咕嘟猛灌凉茶。
盈儿冷眼瞧见,也懒得提醒她们注意,只小心伺候着皇上,同时留意着杨陌。知道他胃不好,空着腹,叫给上浸了茉莉花的姜水。杨陌抿了一口,抬眸默默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弯,便捧着杯子,慢慢地啜饮起来。
没多久,御膳房就把各人的午饭全送了来。皇上闻着那南瓜苗的清香,来了兴致,便叫将桌子全拼在一处,说也像寻常人家般,吃顿随意的饭。
一桌子的人,除了盈儿,那几个都是常年只吃山珍海味的。
这清炒的小菜,又是刚从地里摘来的,嫩得能滴水,皇上就着多吃了半碗饭。
就连安平也是,嘴里不肯说好吃,可盈儿夹给她的一小盘子全都吃光光。
一起吃完饭,又喝了茶,安平跟贾后便劝着皇上赶紧回去歇中觉。本来皇上今天来质问两人,她们就够心虚的,现在这种氛围,之前的事再追究下去,能有她们两个的好果子吃?!
皇上吃得满足,也觉得有些困倦,便也准备起驾。
安平跟贾后互相看了一眼,大松一口气。
哪想皇上一出门,还没上舆,就见外头日头明晃晃,一股荷叶清香拂面而来,他顺着荷香看去,就见龙首池里荷叶田田,碧绿一片,再看甘露亭在一片水光荷绿之中,十分清凉,便想起之前那桩公案来,当即一指道:“听说前日太子妃要在那里跳池?可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冤屈?正好人都齐全,就往那里去,朕要审上一审!”
贾后:……。
安平:……。
盈儿闻言,急忙叫人去安排桌椅点心茶水。
皇上便在伞盖的阴影之下,沿着回廊慢慢步行而下,盈儿跟杨陌一左一右陪伴,及至走到水上,盈儿便命人拿了些剩饭粒来,扔到池中,一时百鱼攒动,虽都只得两三寸长短,可密密麻麻,倒叫皇上又是一惊,道:“这池里怎么这么些鱼?”
盈儿笑道:“前日想着种菜,这宫里也不好用农肥,便往这池里放了许多的鱼苗。平日菜地浇水,都用这池里带淤泥的水,肥力也就不差了。等鱼儿长大些,还能请父皇来吃这现捞的鱼儿。”
皇上大笑,拍手赞好。
盈儿心中略有些得意,打眼偷瞧安平跟贾后,就见这母女两个满脸皮笑肉不笑。
她便更忍不住嘴角弯弯:“若是父皇母后安平有兴致,哪日得闲了,来这里,咱们钓鱼玩儿。得了鱼,便在这亭上放上铁炉,用铁丝蒙架着,烤来吃。”
皇上笑道:“这主意不错。待这些鱼儿养肥了,记得操办一通。”
说笑着已经到了亭中。
亭心早放了两张竹案,上首一张单独放置了一张描金雕龙竹椅,下手案连边则围放着数张焦黄湘妃竹椅。
亭边靠栏杆另设了银炭泥炉,煮着铁釜,几案上放着茶筅茶具。旁边四五个小太监围着煮水点茶。又有宫人不断用红漆盘子送了果品点心,片刻工夫,亭中竹案已经摆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
皇上坐在龙竹椅上,又叫杨陌坐在竹案下首。
贾后与安平便坐在下面一张竹案旁。
盈儿既是媳妇,又是主人,便站着两边伺候着。
皇上吹着池上荷风,品着香茶,十分惬意,指着盈儿,道:“朕瞧着你事事倒都安排得极妥当,不像人传那般是个不着调的。只是前日的事,皇后安平一个说辞,太子又是另一番说辞。朕倒想听听你的说辞,看看到底是谁在欺瞒朕!”
虽是质问,可语气却十分和缓。
盈儿一听,腿脚一软,心里暗暗叫苦。
杨陌虽对她处处维护,可却像个闷葫芦一样,在外头替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从来不跟她提半句。这叫她怎么回答?若跟杨陌的口径说岔了,岂不是害他背上个欺君之罪?!
可她转念一想,杨陌就算要维护她,也绝不会在皇上面前说假话。
她缩着肩,心里惶恐,目光向杨陌脸上投去,见他果然十分镇定,还插了一颗剥好的红菱放入嘴里。见她看过去,竟眼神脉脉朝她眨了眨眼。
盈儿脸上一红,忙又朝贾后与安平看去,见二人脸色都十分紧绷。
她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皇上深深一鞠躬,道:“父皇,那日的事,都是臣媳的不是。若是冒犯了母后与安平公主,臣媳自当领罚。”
“你这样说,岂不是承认是太子在欺瞒朕!”皇上语气突然变得寒嗖嗖的。
盈儿依然躬着身:“殿下便是再顾及与我的夫妻之情,也绝不敢说半句欺瞒皇上的话。”
“父皇,您瞧瞧,太子妃有太子哥哥护着,连您也不放在眼里!那日母后问她事情,她也是这般不肯直接回答,顾左右而言它,母后才生气让她下跪的。然后她就泼妇一般毫无体统地冲了出来,闹着要跳池。”
皇上还没回话,安平见有机可乘,在一旁嚷开了。
盈儿一听,十分干脆地扑通就跪了下去,道:“父皇,儿臣并非不愿意回答父皇的话。妾与殿下夫妻同心。妾说的话,自然跟殿下一般无二。那岂不是在说母后与安平欺瞒了父皇!儿臣身为人媳,怎可置婆婆小姑于不义!常言道,家和万事兴。妾初入东宫,本来也该多听母后教诲,便是因此受点儿委屈又有什么关系?那日妾慌张之下,确实失了规矩,原该受罚。”
那天自己不肯下跪,跑出来的事,那么多见证人,她想抵赖是不可能的。又不知道太子到底怎么替她解释的,只能这般糊弄过去。至于下跪,今天听到来传,她已经早把护膝给套上了,倒不怕。
皇上一时皱眉沉吟。
也对,太子跟太子妃一定早串了供,问下去,必是安平跟贾后说了谎。可叫了真,难不成他真要办安平与贾后一个欺君之罪?
他定睛看向盈儿,见她衣着朴素,雪白的一张小脸上干干净净,没半点妖媚不端之色。叫种菜就真下老实工夫去种,半点娇气皆无。现在说跪就跪了,也没半点迟疑。怎么可能只因为贾后要罚她下跪,就撒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