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下意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见了沈月芙一人。
大概是为了方便骑马,她今日穿了一身烟霞色的胡服,袖口与裤脚都收紧了,一向着丝履的脚上也换成了鹿皮短靴,整个人不复平日的柔弱,多了一丝英气,显得越发生动。
只是,赵恒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加快脚步,绕到被挡住的马棚附近。
不知怎的,他有些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存在。
马奴有些讶异:“殿下,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赵恒挥手:“你下去忙吧,不必跟着我。”
因知这位殿下一向喜欢亲力亲为,马奴也不担心,当即行礼离开,留他一人在此。
四下静了些,除了马儿偶尔发出的吭哧声,便是赵仁初等人不太真切的说话声。
赵恒站在原地没动。
他感到心里发堵。前几日还说将心思全都用在他身上的女人,一转眼,又和旁人来骑马了。
如此反复无常,根本不值得信赖。
他回想着过去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越发觉得一句也不能信。在圣上面前舌灿莲花的弄臣都不见得比她更会迷惑人心。
不一会儿,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应当是赵仁初等人已经离开。
赵恒正要去牵自己的马,却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隔着一间马棚,沈月芙正同人说话。
他的脚步立时又顿住了。
“阿蓉,你同我说实话,可是对建平王有意?”
赵恒愣了一下,随即握着的拳悄悄松开。
那边静了一瞬,随后便是沈月蓉略带忸怩地回答:“阿姊,你、你怎么忽然这样问……”
“阿蓉,我是你的长姊,哪里会看不懂你的意图?可是,建平王哪里比得上八王?你不愿听从母亲的话与八王走近,反而对建平王有意。就因为不想离开长安?”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赵恒的心里渐渐感到怪异。
“是,阿姊,我就是不想离开长安,不想跟着八王到边塞吃苦。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放着京城的一切不要,反要去那么遥远破落的地方。待了二十年,还没待够吗?阿姊,我只是想替自己打算,替阿父和阿娘打算。八王身份高贵,我本就高攀不上,不如另觅良人。”
沈月蓉的这番话说得有些急,也有些冲,赵恒扯了扯嘴角,非但没介怀,反而有种莫名放松的感觉。
可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
只听沈月芙淡淡道:“替自己打算,替阿父和阿娘打算……阿蓉,这便是你当初不告诉我真相的原因吗?”
“什、什么真相?阿姊,你在说什么?”
“定远侯府的寿宴,父亲和母亲同崔贺樟串通一气,要将我交给崔贺樟糟蹋,再借着替崔大相公续弦的名义,让我嫁进崔家——这些,你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就是为了要替‘全家人’打算,对不对?”
“阿姊!”沈月蓉忽然尖声唤她,好似被人扼住了要害,声音紧张不已,“你忘了吗?那日我着了风寒,根本未去崔家,阿父和阿娘也从没提过这件事,我怎么会知晓?”
沈月芙冷笑一声:“是吗?看来,你已然确信这件事的确发生了,也确信是父亲和母亲的安排。既然不知晓,又如何这般笃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蓉,那一日,我让桂娘在家中留意了你的情况,你根本没有染风寒。”
被如此拆穿,沈月蓉似乎再也说不出否认的话,不禁尖声道:“这不能怪我!阿姊,是你得罪了贵主,才牵累了我与阿父、阿娘,不——就连尚儿的前程,也会被你毁掉。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况且……阿姊,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你后来不是安然回来了吗?何必再计较过去的事。”
大抵人皆是如此,面对自己犯下的错,总是羞于承认,下意识逃避,更别提为此付出代价。
赵恒听着姊妹两个的话,内心已然涌起惊涛骇浪。
他想直接过去,可脚步还未动,理智却又提醒他,现在过去,恐怕会让沈月芙困扰,这才克制住冲动,仍旧站在原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间,沈月芙平静却失望的声音传来。
“你去吧,阿蓉。”
沉默之中,只余下飞快远去的急促马蹄声。
深秋的寒风从广阔的旷野刮过,枯萎的草丛上卷起一阵苍凉的草屑。
赵恒慢慢从马厩的后面走出来,看见孤零零站在枯草之上的月芙。
烟霞色的胡服与鹿皮短靴已不再活泼俏皮,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透着几分淡淡愁绪。
他艰难地开口,轻声唤她:“沈娘子。”
月芙站着没动,只是背对着他,飞快地低下头,用手擦拭着脸颊。
赵恒浑身一紧,立刻大步绕到她的面前,在她躲开之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
清白美丽的脸庞上,不知何时已挂满盈盈的泪珠,水汪汪的眼眸亮而清澈,盛满惹人心疼的伤感与忧愁。
赵恒顿时呼吸一窒,心口也被用力撞了一下,钝钝地疼痛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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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饮马
“对不起。”
赵恒垂着眼, 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挤出这么一句干涩却真诚的道歉。
他用另一只手替她擦着脸上的泪痕,常年握缰绳刀弓的粗糙指腹擦过柔嫩如花瓣的肌肤, 不一会儿就留下一片淡淡的红痕。
他吓了一跳, 不敢再揉,却又见她眼里仍源源不断地渗出满满的泪, 再从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托着她下巴那只手的手心里已盛满了晶莹。
“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无措间, 他只好又一次道歉。
月芙红着眼, 忍着泪,从他的掌心里轻轻挣开,转过身侧对着他, 只是摇头,却没说话。
并非不想说, 是实在说不出来。
方才与妹妹的对话, 固然是她故意设计, 可问出口的话, 和现在落下的泪,却都是出于真情实感。
她哭得有些抽噎,想要努力克制,却怎么也忍不住,仿佛积蓄已久的山洪,泥筑的堤坝终于支撑不住,在一瞬间倾泻出来, 怎么也阻止不了。
月蓉并没有真的做过坑害她这个阿姊的事。可是那种想要置身事外的态度, 甚至将这一切的错都归结于她身上, 因为最终没有发生什么,就觉得她不该斤斤计较的态度,实在让她无比心凉。
赵恒的手里空落落的,想靠近她,抬了抬手,又止住了,生怕惊扰了她。
这时候,她大约需要好好发泄一番吧。
两人就这么站在原地,沉默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月芙终于感到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得到了缓解,渐渐止住抽噎,伸手抹了抹,抬起一张略显狼狈可怜的脸颊,轻声道:“殿下明明已帮了我这么多次,怎么还向我道歉?该是我对不住殿下才是。”
才哭过,嗓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软软糯糯,惹人怜爱。
月芙本就生得清新脱俗,美丽纯稚,即便已成过婚,不再是闺中的小娘子,看起来依旧比实际的岁数小一些,若不作已婚的装扮,根本不知她已是成熟妇人。
此刻的她,双目红肿,连带着鼻尖、嘴唇与变得湿润泛红,点在洁白无暇的皮肤间,实在美极了。
赵恒看得心中波澜渐起,忙转开视线,哑着声道:“我虽帮过你,却还是应当道歉。先前,我不知你在家中的处境这样艰难,更不知他们会这么对你,我以为……”
后面的话,他感到难以启齿。
他以为,沈月芙只是个自私自利、心机深沉的女人,企图用美色和扮可怜来迷惑他,利用他的身份和地位,达到她自己的目的。
可听了这对姊妹方才的话,他才知道,先前的猜测固然没错,可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她的心机、她的不堪,也许都是在亲人的逼迫之下,不得已的选择。
就像当初在慈恩寺,在定远侯府,她惊慌之下,扑到他的怀里,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真实的愤怒、委屈和恐惧。
而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武断地给她定了“罪”。
赵恒有些无法面对先前的自己,可是方才沈月蓉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她说,事情已过去,既然最后安然无恙,何必再计较。
这话太过伤人,也太过懦弱,他不想做这样的人。
定了定神,他鼓起勇气,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以为,你只是本性自私,狡猾多变,却没想过,这其中也许还有我不知晓的内情。我不该这样妄自揣测你的为人,更不该毫无道理地看轻你。沈娘子,对不住。”
月芙被他这一番真挚的话说得心中一阵羞愧。
赵恒,他太好了,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好。
出了这样的事,父母和妹妹都选择逃避,甚至将错怪到她的身上。
只有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她这一边。
而她依然在利用他的怜悯和正直。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点不敢面对他。
不过,动摇只在一瞬间。下一刻,她又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殿下,”她再一次摇头,渐渐平静下来后,声音也变得柔和,“是我先前没有解释,我总害怕殿下会不相信我的话,毕竟,谁能想到,父母会对女儿这般残忍,就连我自己,都一直不敢相信……”
这一句话,半真半假,也算巧妙地解释了她先前为何明明察觉自己被误会了,却一直没有主动说清楚,反而一直默认他的误会。
她知道,赵恒虽然正直纯良,却并非没有心眼,可以任人愚弄,相反,在某些方面,他极其警觉,之所以她会如此顺利,恐怕只是因为他们二人的相遇,的确是出于种种偶然和意外,才消解了他的部分戒备。
果然,听完这一番话,赵恒的表情有些许迟滞,一双眼也不像方才那样,满是怜惜和内疚,而是多了几分审视和研判。
月芙的心中立刻警铃大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反应,用尽可能真挚的表情和目光直面他。
片刻后,他的目光渐渐放松。
“以后,若还遇到棘手的事,直接告诉我吧。信与不信,在别人,但你选择向他人求助,却总会多一条路。”
月芙点头,样子看起来十分乖巧柔顺,赵恒有点忍不住,想伸手抚摸她光滑的秀发。
可手才刚刚抬起,便听到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似乎是几名马奴正朝着这边走来,要往食槽里添加草料。
月芙惊了一跳,生怕被人发现,连忙匆匆向他行礼,转身绕过马棚,回到方才的地方,牵起自己的马,翻身上去,小跑着离开。
几名马奴扛着大包的草料过来,才要投到马棚中,一见赵恒,连忙行礼。
“原来殿下还在此处,可有事吩咐奴等?”
他们几人都知道八王今日过来,且早已见有人将他引过来了,特意等了片刻,才过来喂马,哪知他竟还一个人站在此处。方才,他们似乎还听见了马蹄声。
“无事,你们自忙去吧。”赵恒面无表情地示意他们起来,也牵过自己的马,翻身上去,循着月芙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空阔的草地上,马蹄不疾不徐地奔驰着踩在枯草底下坚硬的土地上,发出“得得”的声响。
因附近还有其他人,赵恒没有紧跟上去,而是一路小跑,直到穿过平地,进入松林,才慢慢加快速度,追上沈月芙,与她并排而行。
“殿下怎么还是过来了?我不想打搅殿下的。”月芙拉了拉缰绳,控制着马放慢脚步,侧头看了他一眼。
赵恒没回答,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跟来了,只好一本正经地提醒:“要入冬了,松林里霜露湿滑,又偶有鹿、狐等出没,小心些。”
月芙轻轻地“嗯”一声,自然不会将他推开,于是换上轻快的语调,笑道:“我骑术不佳,又是第一次来这里。幸好有殿下在,我倒不用担心一个人迷路了。”
她的眼眶和鼻尖还是红的,一缕缕细碎的阳光穿透松林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明媚又纯粹。
赵恒的心悄悄涨满了,情不自禁也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就这样默默地跟在她的身边。
不过,松林中果然如他所说,深秋初冬的薄霜在午后的日光下已然融化,渗入黑色的土地中,变得湿滑不堪。
跨过一块被枯枝遮盖住的坑洼时,月芙的马儿脚下一个打滑,顿时受惊,嘶叫一声,便在原地大力扭动跳转起来。
她不常骑马,骑术不佳,与马儿也不甚熟悉,自然不知如何安抚受惊的马,只好惊叫一声,收紧缰绳,试图让马停下来。
可马在惊慌中又踩到了几处湿滑的地方,越发紧张得停不下来。
月芙柔弱,不过片刻已有些吃力,快要稳不住身子,坐在上下颠簸的马背上摇摇欲坠。
赵恒立刻控制住自己的马儿,一边靠近试图帮忙,一边大喝一声“伏到马背上”。
月芙立刻听话地俯低身子,用力抱住马脖子,防止自己跌下去。
不一会儿,赵恒来到她身边。
他稳稳地坐在马上,整个身子探出去,一手去拉她的缰绳,一手牢牢握住她的手。
“松开!”
月芙应声放开抱紧马脖子的双臂,被用力一带,身子腾空而起,一下落到赵恒的身前。
她短促地尖叫一声,随即侧着身子,用力搂住他的腰。
与此同时,赵恒控制着两匹马,终于将她的那一匹安抚住。
“好了,别怕。”
一切恢复平静,赵恒一手揽着她,轻声安慰。
美人在怀,他没理由,也不想拒绝,就这么任由她紧紧地抱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