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最后如何定罪,如何处置,是将贺延讷背后之人也揪出来,还是单单罚他一人,就要看圣上的意思了。
赵恒垂眸看着墨迹未干的亲笔奏疏,一时心底有些悲凉之意。
他觉得自己似乎能想到,这件事最后会如何了结。
好在,这种消沉的情绪仅持续了片刻,他的脑海便恢复清明。
昨日给附近的城池发去的信都已送到,各地的防卫已然在调度中,粮草亦由临时顶替贺延讷的刘参军马不停蹄地调拨出去了。
一切布置井然有序。
接下来好几日,赵恒早出晚归,每日处理完州府中的事务后,便是奔往各个驻防点、瞭望点巡查。
十日后,九月初三,吐谷浑与吐蕃联军终于出现在鄯城之外数十里的地方,足足六万余人,领军之主帅赫然便是年前入长安拜见大魏天子的慕容乌纥。
鄯城位于凉州的西南面,是一座紧邻吐谷浑的边陲小城,因人口极少,又非往来要道,时常为人忽略。
敌军自此进攻,果然应了赵恒的猜测。
一时间,河西军中将士既庆幸早有防备,又对赵恒佩服不已。
与此同时,消息很快传入长安,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有少数官员以八王私自扣押、审问朝廷命官为由,请皇帝依律法处置八王。而更多人则以大局为重,认为八王此举事出有因,又的确预判了河西的军情,大大减少朝廷的损失,应当待此战结束后,再论功过。
赵义显连犹豫的余地也没了,直接道此事等八王归来再议。
他就是再偏袒长子,也断不会在危及家国的情况下纵容赵怀悯了。
夜里,赵怀悯在甘露殿独自面见赵义显。
空旷的大殿中,他跪在正中,冲御座上疲累虚弱的父亲深深磕头。
“阿父,此事是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命人偷偷向贺延讷传话,令他暗中留意八郎的动作,只怕八郎年轻气盛,经验不足,新官上任会出纰漏。谁知贺延讷会错了意,又本就私心极重,这才做出这种事来,我、我事先并不知情!”
他的解释半真半假,也不知赵义显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好半晌没有回应。
这番话,是来请罪之前,与崔桐玉事先商议好的,他一遍遍地重复,到最后,连自己都快信了。
赵义显累极,终于无力地摆摆手,语气厌烦而冰冷:“好了,大郎,你如今的心眼越来越多,可曾有一点用在正事上?下去吧,这件事,等战火平息,八郎回京了再行处置,轻与重,非朕一人独断。你安分些,朕是天子,要对臣民负责,你这个太子也该想清楚,到底什么才是你应当做的。若做不好,便是朕执意保你,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是赵义显践祚以来,第一次提及东宫根基恐将不稳的话。
赵怀悯一字一句听在耳中,背后逐渐爬上刺骨的寒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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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来信
河西的战事比预料中的更加激烈。
慕容乌纥甫攻鄯城便遭阻碍, 原本的信心满满登时化作恼怒倔强,一连三日,皆呈猛攻态势, 让小小的鄯城难以招架。
与此同时, 又分出三万强兵,借祁连山脉的掩护, 绕道至肃州一带,继续猛烈进攻。
不但如此,六万精兵强将之后, 吐谷浑还增派五万援兵, 分两路支援。
吐蕃与吐谷浑皆地处高原,气候恶劣,因此他们的兵马皆凶悍骁勇, 离开高原后,翻山越岭, 如履平地, 即便大魏将士们早有防备, 亦无法立即占优。
一时间, 大魏边境两处吃紧。
九月十一,赵恒与郑承瑜分别领兵自凉州出发,与两路吐蕃与吐谷浑联军短兵相接,暂代支度使、屯田使的刘参军则留守后方,负责供给军需,保卫粮草。
而暂居祁连山一带的西羌,因提早得到赵恒的消息, 各个部落及时离开, 未与联军正面对上。
零昌的心中既感激, 又愧疚,为表心意,亲自带着部族中的青壮男子暂投入赵恒的麾下,帮大魏一同抵御外敌。
面对异族的侵犯,将士们斗志昂扬,毫无退缩之意。然赵恒未被军中激愤的情绪影响,更没有贪功冒进的念头,仍旧稳扎稳打,以消耗地方粮草辎重为主,拖延时间。
近些年河西屯兵屯田,粮草充足,而吐蕃与吐谷浑人异地作战,粮草有限,加之高原气候、地形皆十分恶劣,运送艰难,最怕持久作战。
两处交战之地,敌军日日尝试攻城,冲锋声响彻云霄,而两处的城门皆紧紧关着,城楼上的守军只管射箭、投石,割断攻城的绳梯,抵挡住一波又一波攻击,待其气力将近时,再放出一队轻骑兵,稍战即退。
如此反复多日,慕容乌纥及其部下越发沉不住气,攻势一日比一日猛烈。
有一两回,在慕容乌纥坚持不懈让人顶上的情况下,他们几乎就要爬上城楼。可赵恒却忽然命人扛着丈余长的尖头铁栅栏,横在城墙上。好不容易爬上城楼的士兵被长而锋利的尖头刺伤,从高处坠下去,留下一个又一个血红的印记。
希望一次次破灭,长达月余的拉锯战让敌军士气一日日低落下去,想必已坚持不了多久。
期间,赵恒只回过凉州两次。这两次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州府衙署中和将领们商讨,一直熬到夜半,才能回府,同月芙说不上几句话,只能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第二日清早又要离开往前线去。
他怕月芙一人在家太过担心,每隔几日派人往凉州传递军情时,必会捎一封短信给她。
他不善言辞,没有许多话能对妻子说,便总写一句:“一切安好,吾妻安心,勿念。”
偶尔在军中稍歇时,遇见什么样的趣事,才会多写上两句。
月芙也不恼他家信的简短,每每看见他苍劲有力的字迹,心里便觉得踏实,每一封都好好保存起来,和他赠的那一枚玉佩放在一处。知道他沉默寡言,她便在回信里多写两句,有时叮嘱他记得添衣,有时叮嘱他夜里多睡一会儿,有时则告诉他自己白日的见闻。
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人往来的信足有十几封。
偶然一日,桂娘提起当初在杜家时的境况。
杜燕则原是水部郎中,过去也时常要往各地查看水渠疏浚和堤坝修建,一去两三个月,每月能有一封家信便不错了。
桂娘忍不住感叹,月芙这一回才是嫁对了,值得庆幸。
十一月,天寒地冻,慕容乌纥终于耗尽耐心,将分作两路的联军调集起来,在肃州城发起最后的进攻。
他们料定,近两个月的拉锯战中,不但将他们的耐心耗尽,大魏的将士们亦筋疲力尽,肃州过去一直兵力不多,人口稀少,此番被围许久,想必内里已十分薄弱,竭尽全力一击,未必不能攻下。
出征之前,慕容乌纥自信满满,在国主面前放话,不但要攻下几座城池,还要逼得大魏退让,拿出更多钱粮珍宝。
如今眼看粮草将尽,他却一无所获,只能抓住最后的机会,攻下肃州,洗劫一番。
起初,联军的确攻破了一道防线,占领了西南面的一处城门。眼看着已从城楼上下去,将这一面城门打开,放无数联军将士们蜂拥而入,可不等慕容乌纥得意,另外几面的城门也都打开了。
赵恒带着大批援兵赶来,从几处城门快速涌入,堵截在西南门附近的几个路口,将联军迅速包围。
而另一边,郑承瑜则带人从后方包抄,直插十里之外慕容乌纥的驻扎之处。
两面夹击之下,联军很快便有溃散的迹象。
慕容乌纥不得不自主帅帐中出来,仓皇上马,被众多护卫护在中间,一面用号角指挥麾下将士,一面要带人往安全的地方撤离。
郑承瑜受赵恒之命,带着二十名心腹,披坚执锐,努力逼近慕容乌纥撤退的方向。他随身带了连发弩,目的就是要射中慕容乌纥。
只是连发努小巧,射程亦十分有限,仅数十丈,所以他不得不全力杀出一条路。
在身边的心腹们拼命保护下,眼看一点点接近了,前方的慕容乌纥忽然回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大声用鲜卑话吼了几句。
郑承瑜心头一跳,顿时察觉附近的吐谷浑人一下变得更加凶猛,似乎誓死要将他们阻挡在外。
“将军,慕容乌纥那老贼发现了,咱们恐怕过不去了!”
一名手下冲郑承瑜喊,示意他尽快出手。
郑承瑜也意识到这一点,双目丈量一番,咬牙道:“再靠近二丈便可!”
他们遂不再说话,使出毕生之力,杀退身边、身前阻挡的敌军。
眼看慕容乌纥也开始不断催马,郑承瑜终于取出背在身后的连发努,快速瞄准,扣动技机。
只听“嗖嗖”两声,两支并置的箭矢同时射出,两侧储矢则弹至待发的槽中。
郑承瑜不敢犹豫,只恐错失机会,又连连扣动技机,将所储的九支箭矢一发接一发地射出去。
终于,最后两发中,有两支射中了慕容乌纥的坐骑,另一支则射中了慕容乌纥的后背。
坐骑吃痛,嘶鸣着狂奔不已,很快便双腿发软,侧摔在地,将身形魁梧的慕容乌纥狠狠甩出去。
郑承瑜兴奋不已,猛然高呼:“杀过去!”
魏军有不少人已看见受伤坠马的慕容乌纥,不由士气大振,厮杀之间,更加所向披靡。
不出半个时辰,魏军大获全胜,奄奄一息的联军主帅也被生擒,送往魏军大营中。
联军被俘近万人,其余则溃散四逃。
肃州城门打开,一片欢欣鼓舞。
赵恒站在城楼之上,严肃了整整两个月的面孔终于放松下来,等郑承瑜带着大半的将士们回来时,更是露出了欣慰满足的笑容。
“殿下!”郑承瑜命人押着慕容乌纥在营地中游行,自己则来到赵恒的身边,“我这一次能生擒慕容乌纥,多亏了殿下的安排。”
人到中年,忽而立下一件大功,他满面春风,得意非凡。但心中却十分清楚,擒拿慕容乌纥,本该由赵恒亲自动手,可赵恒却将事情完全交给了他,这便等同于将立功的机会也给了他,对此,他感激不尽。
赵恒拍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赞赏,摇头道:“你能胜任,才让你去。好了,夜里在肃州有犒赏宴,我要赶回凉州去,这里便由你主持,后日将此战的文书写好,送到州府便可。”
郑承瑜一愣,没想到他连犒赏宴也不参加便要回凉州,可转念想起他每隔两日就要给王妃写信,一下就明白了,连连笑道:“此地善后事宜,我会尽数处置妥当,殿下只管去便是了。”
面对同僚意味深长的目光,赵恒已越来越从容淡定。他微笑着点点头后,自然地转身,带着几名亲卫策马离去,在宽阔的沙土地上激起一阵灰黄的烟尘。
抵达凉州城时,天已黑了。他一点不停留,连州府也未去,径直回府。
回来得突然,府中的下人都被吓了一跳,现在门口呆了一呆,随机便奔进院里,大声道:“殿下回来了!”
这时候,月芙已用过夕食,才沐浴出来,一听这话,忘了披外袍便从屋里奔出来。
十一月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她顿时缩成一团。
赵恒连忙加快脚步走近,二话不说,略微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回屋,等关上屋门,再不漏一点风,才带着她在榻上坐下。
他用榻上的毛毯将月芙紧紧裹住,语带责怪道:“先前说过你的,出屋要多披一件袍子,你倒好,这么冷的天,只穿着纱衣便出去了。”
月芙见到多日没回来的夫君,哪里还想得了那么多,一缓过来,便挣开毛毯,直接扑进赵恒的怀里:“郎君回来得这么突然,我只是太高兴了。”
赵恒的心口仿佛被捂了一只暖炉,热意涌动。
“我有些想你。”
只这么一句,克制却认真,像他先前送回来的信一般。
他知道战事平息后,就要面对京中纷乱复杂的局面。但只要想到能先见到妻子,原本的疲倦与惶惑便一扫而空。
“郎君,我每日都想你,盼你能平安归来,现下好了,一切如意。”月芙坐在他的膝上,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眼眸晶亮,熠熠生辉,“瘦了些。郎君可用过饭了?”
经这一提醒,赵恒才想起自己风尘仆仆,还不曾更衣沐浴,抱着才洗得干干净净的月芙,却未被嫌弃。
“不曾,倒有些饿了。”他说着,在月芙的脸上亲了亲,松开手道,“我先去沐浴,让后厨给我送些吃的来吧。”
浴房里还留着些水,月芙亦步亦趋,亲自将他送进去,这才转身吩咐人送饭。
待他洗完出来,食案上已然摆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馎饦,配一碟腌菹菜。
“不知你要回来,来不及做别的,只能煮一碗馎饦了,明日再让多做些,好吗?”
月芙知赵恒不挑剔,但仍然要解释清楚。
赵恒点头,也不多说,直截了当地吃完一整碗馎饦。
时候不早,两人很快便抱在一起,窝到床榻上,宛如缠绵的连枝。
月芙照旧披散着长发,拿着自己调的养肤膏,拉着他的手,仔仔细细涂抹。
洁白柔软的小手捧住他一只古铜色的大掌,对比十分强烈。
赵恒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粘腻滑溜的触感,乖乖地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则轻轻拨开她脸颊边的发丝,轻轻捏住她的下颚。白玉般的肌肤被大掌托着、揉着,渐渐浮起粉晕,水波潋滟的眼眸轻轻一瞥,心都酥了一角。
他忍不住凑上去亲吻,贴着灿若繁星的眼,一点点下移,再覆住饱满湿润的唇瓣。
多日不曾亲近,自然小别胜新婚。
“还有一只手没抹呢……”
月芙面红耳热,眸光盈盈,宛若娇艳摇摆的芙蓉。
养肤膏的罐子从手里滑脱,咕噜噜滚到榻上,最后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晚些时候再抹吧。”
赵恒一点也等不及了,一翻身将她压住。
……
一直到后半夜,他才觉神清气爽,餍足不已。
月芙困得眼神迷离,脑袋混沌,很快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