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春——山间人
时间:2021-11-25 00:36:37

  屋里的两人连忙向外看去。
  只见赵恒肃着脸大步走近,身边跟着一名仆从,正同他说着什么,可他的眼睛只望着屋里,似乎根本没在听。
  临到要进屋,他的脚步又忽然停住,在屋门外站定。
  天气阴沉,四周飘着细碎雪花,他逆光站在屋门外,低头的模样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覆了一层冰雪的双肩微微颤了颤。
  “客儿啊。”苏仁方半躺着,唤了一声他的乳名,语气欣慰不已。
  停在门外的人动了动,随即慢慢走进屋中,让面庞从光影交错之间呈现出来。
  月芙看得分明,他的眼底有这几日熬出来的红血丝,脸庞的棱角也变得锋利,然而表情却是温和放松的。
  “将军,我打了胜仗,回来看您了。”
  赵恒微笑着走到床榻边,和月芙一道跪坐在一旁,轻轻握住苏仁方的一只手,又轻拍他的胸口,替他顺气。
  “我听说了。”苏仁方喘着气点头,“你很好,稳扎稳打,摸清了敌军的意图……还有郑承瑜,你把最大的功劳让给他了,我都知道,你这样安排,很好……”
  他虽病重,可每日听家仆打听回来的前线消息,一下就能猜到具体情形,甚至把赵恒的意图也猜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赵恒想避开锋芒,不愿陷入权位纷争中,同时也想给其他将领们更多立功晋升的机会。
  “将军了解我,只要能将外敌赶走,保卫大魏的土地与臣民,功劳是谁的,并不重要。”
  苏仁方摇摇头,第一次对他说了不赞同的话:“你也不必总是这么自谦,以后,有什么委屈,大可说出来……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多替自己想想,别、别被人欺负了去。”
  他今日已说了太多话,已然精疲力尽,连半坐着的力气也没了,整个人软软地往下滑,仿佛被抽了骨头。
  赵恒连忙伸手将他扶住,让他慢慢躺下来。
  方才那一句“以后我不在了”,让他一个没忍住,眼眶泛红。
  当年在他眼里身姿伟岸,能替他遮风挡雨,宛如慈父的人,如今已到油尽灯枯之际。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事实,语带哽咽道:“不会的,将军才过花甲,未至古稀,我、我还等着给将军祝寿呢……”
  苏仁方半闭着眼,轻笑一声:“我这辈子早已知足了,临到头来,能见到你成家,便算圆满了,最后这几天,就让我过过清静日子吧。”
  接下来几日,赵恒日日守在他的身边,几乎如床前孝子一般,寸步不离。
  月芙不便留宿苏府,便每日清晨过来,到傍晚时分,再回王府。
  苏仁方只在他们归来的那日清醒了大半天,自第二日起,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
  白日,两人守在病榻边,孤寂难熬的时候,赵恒便会说起少年时,在西域跟着苏仁方时的际遇。
  夜里独自回到王府,月芙便想着赵恒的话,辗转难眠。
  苏仁方交给她的那只木匣,被锁在存放她的房契、地契的箱笼的最底层,再不曾打开过。
  可里面的字字句句,却时常在她的脑海中萦绕。
  夜深人静之时,她的心便像被轻轻揪住一般,一阵阵地疼。
  她很想安慰赵恒,可如今的他,对真相一无所知。
  她和苏仁方一样,不舍得让他知晓自己实则是被亲生父亲抛弃的那一个,甚至抛弃他的理由,是那么荒诞无稽。
  而落在外人的眼里,却是他的父亲为了保住因早产而体弱的幼子,不得不忍痛将他送走。
  她没法说出自己的心疼,唯有趁他现在感到煎熬的时候,尽力陪在他的身边,往后也加倍对他好。
  不知是不是她时常出神,情绪有些明显,赵恒也察觉到了。
  一日傍晚,她与他一道吃过夕食,准备回府的时候,他出声将她叫住,道:“阿芙,你别太为我担心,我只是想在这几天尽力照顾好将军。他枕边无人,膝下二子又在十多年前沙场捐躯,唯有我能守着他了。”
  月芙看着他仿佛被刀削过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柔声道:“我知道的,不论郎君要做什么,我都和郎君一起。”
  赵恒麻木了一整个白日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动容的神色:“我知道你的心意,夜里你一人睡,记得将窗关严一些。”
  等见月芙点头答应,他才将她扶上马车,站在府门外,直等马车已消失在视线里,才重新回到苏仁方的身边。
  比起他刚回来的那一日,苏仁方又瘦了许多,今日只清醒了半个时辰,便昏睡至今,管事的方才给他灌了一碗药下去,有大半都从嘴角溢出来,被巾帕擦去。
  赵恒走到床边,替他将被角掖好,又将旁边的两支蜡烛吹熄,这才转到屏风后头的书案边坐下,翻开从河西送来的公文,仔细阅览。
  大战之后的善后事宜还未完成,每隔数日,郑承瑜便会送一封文书到他这里。而他除了处理这些,还要重拟奏疏,将具体战况上报朝廷。
  先前,圣上体谅他长途奔波,又心情悲伤,特准可晚些递交。
  但他明白,此事耽误不得。
  贺延讷的案子已经审得差不多了,结果如他先前所料,只牵出一个官衔比他高的西域大都护秦武吉。
  据他的供词所言,去岁西域发生曾钰徽案后,秦武吉本想提拔自己人,却因赵恒的几句谏言,不得不将司马一职拱手让人。
  秦武吉怀恨在心,屡次与旧部贺延讷表露对赵恒的不满。而贺延讷又不甘守着支度使、屯田使的职位,一心想当大都督,这才起了异心,派人往西羌部落散布谣言,借机挑拨他们与赵恒之间的关系。
  没人提及东宫半个字。
  只是,朝中大多臣子皆心知肚明。
  赵恒不曾在朝中培植过自己的势力,更不会随时探听朝中的风向,但不代表他什么也不知道。
  与苏仁方有渊源的,或是与过去在西域、河西一带任职过的官员,多少都与他有些交情。
  这几日,苏仁方的府邸不时有人造访。苏仁方是两朝元老,与圣上尚能称兄道弟,他病重,从前交好的老臣、如今的新贵,和更多不大相干的普通朝臣多少都要表示一番。
  赵恒身为养子,已见过许多人。
  御史中丞邱思邝等人便当面向他暗示过朝中的几句风言风语。
  有人说,太子手下误国,不堪为储君。而先前与他共事过的礼部尚书萧应钦和鸿胪寺卿陈江等人,听说河西的情况后,对他的为人为政皆赞不绝口。
  有些话,甚至已经传到尚书令王玄治的耳中。
  想来太子和皇帝一定也都知道了。
  太子心胸狭窄,疑心颇重,而皇帝……自然站在太子那一边。
  他没有行差踏错的机会,唯有将一切做得滴水不漏。
  虽不知缘由,但他心中一直明白,在父亲的心里,自己和长兄,甚至和阿姊,都是不一样的。
  不能犯错。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提防太子。
  太子敢在河西对他动手,未必不敢在京中动手。他早已不是孑然一身,他的身后,还有阿芙需要保护。
  ……
  月芙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
  大约因是冬日,离坊门关闭还有半个时辰,路上已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素秋怕她着风寒,便给她兜头罩上一件厚实的大氅,这才让她下去。
  只是,一路回到院中,还未进屋,桂娘便等在门边,一边给她开门,一边蹙眉道:“娘子,今日国公府里来了拜帖,说是明日想到府上来拜访。”
  “国公府”指的自然是郑国公府,月芙的娘家。
  月芙的脚步顿了顿,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又低落了些。
  她也不想看拜帖,直接问:“帖子上可说了什么事?”
  “不曾,是夫人写的帖子,只说了明日想来拜访。”
  月芙没说什么,将氅衣脱下,换了身衣裳,稍一思索,便大致猜到了。
  在凉州的半年里,她收到过娘家寄来的两封信。
  一封关于妹妹与赵仁初的婚事。赵仁初的养母英王妃权衡之后,到底还是接受了月蓉,两家于六月订下婚事,上个月已然完婚。
  月芙看后,心中毫无波澜,只写了简短的回信,让人捎回长安,又送了一份不薄不厚的贺礼到建平王府,既是姊妹之间的情分,亦代表赵恒与赵仁初之间的兄弟之谊。
  另一封,则是关于父亲沈士槐的。
  年末的官员任命中,沈士槐即将离开光禄寺,被调往晋州为长史,年后就要离京上任。
  与光禄寺丞一样是从六品上的官衔,可一个在京中,主掌宫廷采买,一个在地方,主理州府文书等杂务,其中的差别,可想而知。
  况且,若换作年轻一些的官员,往地方上去,亦有大展宏图的机会,沈士槐已年过四十,又在光禄寺浑浑噩噩多年,哪还有什么抱负?这一调走,恐怕一辈子都回不到京城了。
  他自然不愿意,这才舔着脸,即便已同长女生疏至极,也写了信去,旁敲侧击地请她帮忙。
  听说,今年的调令都是赵怀悯亲自审的,二女婿赵仁初只是庶出子,又被过继出去了,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唯有与赵怀悯一母同胞的赵恒还有几分希望。
  月芙当然不会帮他,回信中更是只写了一句“恕女不孝,爱莫能助,好自为之”。
  这一回要登门拜访,恐怕也是为了此事。
  坊门还开着,月芙想了想,道:“让人即刻将帖子送回去吧,就说明日府中无人,别扑了空。”
  桂娘拿着帖子快步出去,交代几句,再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份帖子,浣花笺,松烟墨,透着淡淡的芳香,看来十分讲究。
  “今日倒是奇了,又来一封帖子,竟是东宫太子妃命人送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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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栗子
  月芙也十分诧异, 自己先前同太子妃鲜少打交道,仅有的几次,都是在宴席上和入宫拜见的时候, 想不到自己竟会收到东宫的帖子。
  况且, 近来因为贺延讷的案子,她多少看得出来, 太子赵怀悯对赵恒这个亲弟弟,恐怕没多少兄弟情谊,身为太子妃的崔桐玉自然与赵怀悯站在一条线上。
  她满心疑惑, 从桂娘手中接过帖子, 仔细看了看,这才明白过来。
  临近年关,宫中的大小事务越来越多, 不但有除夕的宴会,还有各种祭祀、典礼, 开春之后, 又紧接着要举行亲蚕礼。
  往年, 这些事务都由崔桐玉主理, 薛贵妃协助。今年,崔桐玉想起她这位新弟媳,便邀她几日后入宫,一道料理这些宫中杂务。
  月芙对着这张花笺愣了许久。
  到这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后位空置的大魏,太子妃便是举国上下地位最尊贵的女子。而她, 身为嫡皇子的王妃, 地位仅次于太子妃, 可与薛贵妃、咸宜公主等人比肩。
  只是,赵恒一向不受重视,令她也感到与其他人之间泾渭分明。
  崔桐玉的这封帖子看起来合情合理,但月芙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刻做决定,而是在第二日到苏府时,将事情告诉赵恒,与他商量。
  赵恒才亲自给苏仁方喂了药,将他周身的被衾掖好后,便坐到一旁,看了看月芙递来的花笺,道:“无妨,你去吧,宫中人多眼杂,不会有人做什么,阿嫂一向处事周全,滴水不漏,她这么做,不无堵人口舌的意思。”
  现下朝中有一些关于他们兄弟不合的风声,崔桐玉做事从来不会留下把柄,这时请月芙过去帮衬,就是想扭转朝中一些官员对东宫的看法。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皇帝授意的。
  月芙听了他的话,想起数月前入宫时,同崔桐玉的那一番短暂接触,的确是个处事妥帖周到的人,听闻太子对她也十分信任,其中不无道理。
  “也罢,太子妃相邀,我若拒了,反倒是不识抬举,给郎君惹麻烦,郎君这样说,过几日,我便放心地去了。”
  两人说完,床上沉睡的苏仁方便又醒过来,喃喃地唤了句什么。
  赵恒连忙过去,俯身听清后,倒了一杯温水,将他半扶起来。
  月芙也跟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一点点往苏仁方的嘴边喂。
  只饮了两口,苏仁方便不再饮了。他已是弥留之际,吞咽变得越来越困难,御医说,这般喝两口水,都会让他痛苦不已。
  赵恒于心不忍,扶着他躺下后,又将温水一点点蘸到他干裂的嘴唇上,让他过得舒服些。
  从昨日起,苏府的管事已在准备之后的丧葬事宜,苏家宗族中也已挑出一名代替孝子的宗族子弟。
  经这几日的时间,赵恒似乎已渐渐接受最亲近的长辈即将离去的事实,情绪变得平和淡然,每日里除了尽自己所能照顾好苏仁方外,再不想其他。
  他告诉月芙,人这一辈子早晚都会有这一天,既然无力挽回,那就尽力做好最后的事。
  只是,到了那一刻,他还是没能克制住情绪。
  苏仁方走在两日后的清晨。
  不知是不是都有预感,月芙这日来得格外早,坊门一开便启程,到苏府时,天才刚亮。赵恒亦是守了整整一夜不曾阖眼,连日的疲惫让他眼眶通红。
  两人并肩跪坐在床边,不知怎的,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伤感情绪。
  月芙忍不住伸手,在衣物的遮掩下悄悄握住赵恒的手,十指交缠。
  苏仁方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好不容易醒来,却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只能轻微抽动着眼皮,嘴唇蠕动着张开一条缝,声音极低地说着什么。
  赵恒连忙凑过去,慢慢抚摸他的胸口替他顺气:“将军说什么,我听着呢。”
  苏仁方凹陷的脸颊抽动两下,仿佛要使出生命中最后一分力气,颤抖着挣扎片刻,终于以极低的气声说了出来。
  “客儿,我、我得先去见你干娘同两个兄长了……”
  一直平静的赵恒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哽咽一声,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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