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无法,忽想起沈颐素敬老师顾岩,便想请顾老夫人帮忙,做师母的开口,兴许沈颐能听得进去。
顾老夫人听罢,沉吟片刻,道:“这样看来玠清是打定主意不想成亲了?”
顾岩闻言叹了口气,道:“端看他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便可知了,这孩子素来心高气傲,等闲人都入不了他的眼,所思所想亦与常人不同,当初若不是他母亲临终前给他定了李家,他多半也不会娶亲。”
沈颐是他们夫妻看着长大的,虽是徒弟,却与亲生儿子差不多。
这孩子虽性情随和,却极少有人能让他真正上心,当年虽奉其母遗命与表妹李氏成亲,两人婚后感情却只勉强称得上相敬如宾,李氏性情温柔和顺,心思却细,多年无子,又素来体弱多病,成亲不过数载便一病去了。
这些年沈颐形单影只,膝下荒凉,他这个做师父的也着急过,只是这孩子看着温文尔雅,却最是个有主意的。
李氏去后他不肯再娶,旁人都说他是情深义重,忘不了亡妻,顾岩却知并非如此,早年他便曾跟沈颐提过此事,当时沈颐的话他至今还记得:“学生这二十多年来都是为了母亲,为了家族的荣耀而活,无论亲事还是人生都不曾由我做过主,如今我该还的都还清了,不想再被这些东西束缚,也不想我的孩子重蹈覆辙。
我幼时也曾希望如师父师母一般,找一位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的女子,携手平淡度日,只是这等缘分可遇不可求,既然命中无此福分,便也不必强求。”
顾老夫人听了,想到当年的事,不禁长叹了一口气,道:“玠清实在幼时吃了不少苦,也怪不得他会如此。”
原来沈颐出生世家,自幼便十分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其母知道后欣喜若狂,特意花重金延请名师教导,唯恐儿子变成第二个‘伤仲永’,教导十分严苛,但凡有些许差错,便疾言厉色,动辄非打即骂。
当时沈颐不过一稚龄孩童,父亲常年在任上,母亲又十分严厉,小小年纪便背负太多的
期望,不曾有过片刻舒心,也正是幼年的这一段经历,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顾岩侧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这孩子是个有主意的,他既然打定了主意,咱们虽是长辈,却也不好插手,至于子嗣,也是命中注定之事,强求不来,何况我看兰儿那孩子极为孝顺,玠清待他一向视如己出,日后养老送终也不必担心。”
顾老夫人闻言,叹息道:“罢了,你说得也是,明儿我便写信同沈家老姐姐好生说说。”
不觉夜已深沉,两人说了一回话,方渐渐睡去。
却说李纨直忙了两三日,方将诸事料理完,便吩咐素云等人收拾好行囊,贾兰也特意请了假过来,预备护送母亲回京,谁知当天夜里忽然开始下起雨来,到了次日早上不但没有停歇,反而越发大了。
雨后山道泥泞,不便出行,众人只得推迟了回城的打算。
谁知这雨竟下了整整两三天,丝毫没有停歇,李纨不禁有些烦闷,这日正屈指算时日,忽见贾兰匆匆过来,道:“妈,方才淡菊姐姐打发人来回话,说山下的路塌了,人马皆不能通行,咱们只怕还要耽搁些时日。”
众人听了皆是一怔,李纨见他衣衫上溅上了不少细水珠,忙拿帕子给他擦了,问道:“好好的怎么会塌了?”
贾兰道:“听说是因这几日雨水太多,冲垮了山道旁的土坡,才把路给堵住了,不过已经有官府的衙役在疏通山道了,想来用不了几日功夫就能好了。”
李纨闻言不禁叹了口气,道:“罢了,咱们便多住几天罢,只是我倒是无妨,你却耽搁了太多时日,回去国子监那边只怕不好交代。”
贾兰道:“妈不用担心,这原是意外,回头我同先生解释清楚便是。”
李纨闻言这才放心了些。
因下了好几天雨,秋意更凉,李纨便吩咐厨房预备了暖锅,涮着切得薄薄的牛羊肉,各样新鲜菜蔬,吃了个痛快,连日来的烦闷也一股脑儿消了。
谁知乐极生悲,因吃了暖锅,当夜便有些口渴,夜里多起来了几次,
不慎着了凉,次日一早起来便觉身上做烧,头目眩晕,竟连起身都不能。
众人见李纨烧得全身滚烫,顿时都慌了神,赶忙去请大夫,素云急道:“山上离城里有好几十里路呢,何况如今回城的路塌了,根本过不了!”
碧月也正急得团团转,闻言忽然灵光一闪,忙道:“林姑奶奶前几日生产,请来了好几个大夫,不知还在不在庄上?”
此时贾兰正闻信赶来,听了这话顿时目光一亮,忙道:“我这就去!姐姐你们且照看好妈妈!”说罢便匆匆跑出去了。
素云等人都吓了一跳,忙叫人好生跟着。
这厢黛玉正吃早饭,忽听说李纨病了,也吃了一惊,忙叫了紫鹃过来。
紫鹃听了皱眉道:“偏不巧,之前请的几位大夫都已回去了,留下的那位妇儿科的王大夫前两日因家中有事,也告了假家去了。”
黛玉闻言不禁心下一沉,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听说大嫂子烧得厉害,可耽搁不得!”
紫鹃一时也想不到法子,向黛玉道:“奶奶且歇着,我去老太太那儿走一趟,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黛玉忙道:“快去罢,有消息了赶紧来回我!”
紫鹃一时来到顾老夫人上房,便见贾兰正在地下来回打转,双眉紧锁,神情十分焦虑,便知顾老夫人也没办法,不禁心下一沉,却又不敢言语,只在一旁等着。
过不多时,一个管家媳妇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附近的几处庄子都去问过了,只有一家有主人在家,只是也没有大夫!”
贾兰原先还力持镇定,听了这话顿时慌了,脸色霎时没了血色。
顾老夫人也已六神无主,这高烧可不是小病,若是不赶紧退烧,只怕会危及性命,只是荒山野岭的,这会子上哪儿请大夫去!
正焦急万分,贾兰忽然灵光一闪,忙道:“老太太,老师可还在庄上?”
顾老夫人闻言心中一动,道:“玠清倒是在,只是他是外男,只怕多有不便——”
原来沈颐不止学问渊博;更兼医理极精,治愈过不少疑难
杂症,只是他素来不喜张扬,故外人知道的不多。
贾兰道:“先生本就是医者,于我也并非外人,何况事关家母性命,事急从权,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此时顾岩正好携了沈颐过来,道:“人命关天,这些繁文缛节便不必计较了。”
原来两人正在下棋,听到消息后便赶了过来。
沈颐扫了屋内众人一眼,淡淡道:“医者眼中只有病人,并无男女之别,若真要计较这些,这世上的女子也都不必看病了。”
众人一听也觉有理,素日给女眷们看诊的也都是男大夫,今日沈颐是作为大夫给李纨看诊,也并无不妥。
贾兰早已等不及了,忙道:“先生,快请随我去罢!”
沈颐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即叫人去将药箱取了来。
贾兰见沈颐神色镇定,也有了主心骨,心下这才稍安。
顾老夫人想了想也带了几个婆子并家下媳妇一道同去,有她在场陪着,谅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此时淡菊早已得了消息,传话叫丫头们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藕色帐幔,李纨从幔中单伸出手来。
沈颐见这只手皓腕如玉,手指纤长如葱根一般,便回过头来。一旁的婆子见了,忙拿了一块绢子掩上了。
沈颐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凝神细诊了半刻工夫,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了,沉吟片刻,道:“可否看一看面色?”
顾老夫人闻言,向一旁的老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嬷嬷会意,掀了帐幔,顾老夫人又命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给李纨靠着。
李纨今日只穿了件月白绫袄,外罩一件莲青色织金缎边对襟褙子,皆是半新不旧,满头乌发挽着个漆黑油光的纂儿,发髻上除了一根挽发的白玉梅花簪外别无他饰,秀丽的面容上唇瓣苍白如雪,双颊却烧得如胭脂一般。
沈颐不敢多看,略瞧了瞧面色,又看了一回舌苔,便转开了头,婆子忙放下帐幔。
沈颐起身到外间,向贾兰说道:“令堂的症是外感风寒,内伤湿滞;令堂气血原弱,近日时气不好,偶然沾染了些,竟算是个小伤寒,需得仔细调养。”说着,提笔写了药方,道:“只要服药后退了热,便无大碍了,之后静养便是。”
贾兰这才放下心来,感激道:“多谢先生。”
沈颐微微一笑,道:“你我之间又不是外人,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怀。”又嘱咐了服药宜忌,便随婆子们出去了。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四回
不多时, 老婆子取了药来,贾兰看过无误,方交给素云, 素云已命人把煎药的银铫子找了出来, 亲自在火炉上煎。
李纨服了药,热度果然慢慢退了下来,精神也好了许多,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两日, 天气放晴, 山下塌方的道路也已经疏通了,李纨此时已好了大半, 便叫丫鬟婆子给贾兰收拾行李,即刻回城去。
贾兰却不放心母亲, 并不想回去, 抿唇道:“妈病情未愈,做儿子的正应该侍奉左右才是,怎么能离开。”
李纨闻言, 心下十分熨帖, 拍了拍他的手, 微笑道:“不妨事,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静养几天便好, 倒是你,国子监规矩严谨, 这几日已经耽误了许多天功课了,再耽搁下去可不行,你们先生那边也不好交代, 还是快点回去罢。”
见贾兰神色还有犹豫,李纨故意沉下脸来,佯做生气道:“听话,不然妈妈可要不高兴了。”
贾兰无法,只得答应了:“妈好生将养身体,等我休沐了再来看您。”
李纨微笑着应了,又叫素云去帮忙收拾行囊,多带些吃食过去。
贾兰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叫来丫鬟婆子们仔细嘱咐了一通,又备了礼物去了一趟顾家,托了顾老夫人多加照看,这才忧心忡忡回城去了。
李纨素来注重保养,身体一直不错,素日也极少生病,便是生病也都很快痊愈,因此这次也以为不过是一场小感冒,并没当一回事,没料到这场病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的麻烦,咳嗽反反复复,服药调养,直过了小半个月才好,此是后话。
却说贾珍等人三年孝满,择了吉日除服,因在国孝期间,不便大办,只摆了几桌,请自家人热闹一下便是,适逢九月十二又是贾敬冥寿,贾珍便禀了贾母,欲接惜春回宁国府小住几日。
此乃人伦孝道,贾母自无异议,当即便允了。
惜春虽然满心不愿,却也不得不去,只想着住两日便回来,谁知回东府次日,便听见了几个婆子议论贾珍贾蓉与尤二姐尤三姐厮混之事,其内容之香艳,言语之污秽,简直不堪入耳 。
惜春又惊又怒又
臊,哪里还肯住下去,当即叫丫鬟入画彩屏收拾东西,即刻就要走。
尤氏闻得消息,赶忙带了人过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才住了一日便要家去,可是丫鬟婆子们服侍不周,得罪你了?”
惜春满腔怒火,只是听到的那些话到底说不出口,闻言只勉强忍耐着,冷冷道:“与他们无干,我自个儿不愿住了。”
尤氏听了不禁皱眉,道:“这话糊涂,今儿是老太爷冥寿,姑娘作为亲生女儿,于情于理,也得过了今日再回去。”
其他婆子媳妇们也在一旁相劝:“姑娘是咱们府里正经小姐,哪能不住两日便走了,传出去叫外人知道了也笑话。”
谁知惜春年幼,天性孤僻,任人怎说,只是咬定牙,断乎不肯留下,尤氏见状,心下越发不耐,忍气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便是使性子也得有个由头,这无缘无故的叫叫我们摸不着头脑。”
惜春此时也没了耐性,冷笑道:“你也不必再说,不但今日不住,如今我也大了,也不便往你们这边来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
尤氏闻言顿时一惊,忙道:“谁敢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
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横竖我与这府里无干,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四姑娘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这些话,无原无故,又没轻重,真真的叫人寒心!”
众人都劝说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该吃些亏的。”
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却不糊涂!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只是惜春是年轻姑娘家,又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见惜春又说这话,因按捺不住,便涨红了脸问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你无缘无故使性子,我好言相劝,你倒越发得了意,
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你!便请走罢,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儿!”
惜春冷笑道:“你们若果然如此,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干净!”
尤氏听了,越发生气,但终久她是姑娘,任凭怎么样也不好和她认真的拌起嘴来,只得索性忍了这口气,也不答言,一径往前边去了。①
惜春当即叫丫鬟婆子拿了包袱,径自坐了车回荣府。
尤氏气恼交加,便去寻了贾珍,将方才之事原原本本说了,道:“这个形景儿,也不是常策,四姑娘到底是咱们东府的小姐,如今却对咱们避如蛇蝎,反倒将西府当成了自家,叫外人知道了像什么话!”
贾珍皱了皱眉,道:“四丫头这性子自幼便有些孤僻,如今大了越发不成样子了,这样留着不是常法儿,终久要生事的,横竖她也十五了,你和老太太商议商议,拣个相熟的,把四丫头聘了罢。”
尤氏闻言低头不语,半晌方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偏四丫头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今儿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哪里敢做她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