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月听得心服口服,暗悔方才失言,道:“是我糊涂了,听了一些闲话便人云亦云,忘了奶奶素日的教导。”
李纨微微一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莫要再犯了。”
碧月忙答应了。
旁边的沈颐听了这话,犹如轰雷掣电,一
颗心砰砰直跳,他一向我行我素,人人都道他天性怪癖,背地里多少议论,他也从不辩解,却万万没想到今日竟遇到了一位知己。
往日从贾兰言行中他便知道李纨不同于凡俗女子,没有一位慈爱开明的母亲,决计教导不出贾兰这样聪慧的孩子。
开设女婴善堂,收留孤苦无依的妇孺,还传授他们一技之长,令他们得以谋生,桩桩件件,都叫无数须眉男子汗颜。
对这样一位奇女子,他心中一直十分敬佩,却没想到对方所思所想竟与自己不谋而合,连自己惊世骇俗的想法对方都能理解。
方才那番话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一时又喜又叹,喜的是李纨竟能明白自己的心,叹的是男女有别,碍于世俗规矩,竟不能与之结交,实乃人生大憾。
一时心中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着她。
李纨却不知有外人在此,此时恢复了精神,便去旁边折了枝梅花预备带回去插瓶。
碧月将手中拿着的天青色素缎披风与李纨披上,道:“这会子天晚了,林子里寒气愈重了,奶奶还是早些回去罢。”
李纨抬头,方发觉夕阳西下,天色渐暗,当下便点了点头,擎着梅花与碧月回去了。
沈颐不由自主望着那道身影,看她走不多路,倏然不见。站在梅树下呆呆的,直望到暮色四合,听背后有人笑道:“叫我们好找!一个园子里走遍了,连老师那里都找了,到处找不见,师母说见你往梅林这边来了,原来竟躲到这里来了。”
沈颐闻言回过神来,回头一看,却是师弟孙昭与三师兄褚年,因道:“闲来无事,赏赏梅花而已。”
孙昭笑道:“师兄倒是好兴致,暮色四合,站在风露下看梅花,其高雅连林和靖都比你不上。”
沈颐因答道:“你们是美酒佳肴,锦帏绣阁;惟有我是板桥雪月,独对梅花。”
褚年笑道:“月明林下,惜无美人来。”
沈颐微微一笑,道:“我方才所见美人,乃是月中素女,非香雪梅花不能比其芳洁,可惜你们来迟了。
”
孙昭与褚年只当他是说笑,皆不以为意,笑道:“师兄真是趣人。”
沈颐也不再多加解释,道:“你们寻我何事?”
褚年道:“过两日我便要奉命南下办差,现已搬运好了行李,后日上午就要启程,偏赵驸马上回托我修复的古籍还有些未完,特意来托师弟帮忙。”
他们师兄弟几人各有所长,有人擅丹青,有人擅书画,有人擅雕刻,唯有沈颐却是全知全能,几乎没有他不会的。
修缮古籍这种事十分考验学识,又极耗费精力,他这次也是碍于人情才答应帮忙,没想到还未完成便要南下办差,而他先前已答应赵驸马在月底之前完成,不能食言。
所有师兄弟中除他之外只有沈颐擅长此道,所以才请他帮忙,只是沈颐素来不喜与王公贵族打交道,一时也不知道他答不答应。
沈颐闻言沉吟片刻,点头道:“罢了,你只管安心去办差,这点事交给我料理。”
褚年十分感激,拱手笑道:“多谢师弟相助。”
孙昭见他们商议妥当,笑道:“我想着明日褚师兄各处辞行也麻烦,横竖今日都在老师这里,我已托了师母,命人备了酒菜,咱们今夜小酌几杯。”
沈颐自无异议,当下三人回到沈颐院中,小厮们忙上前回话道:“大爷,厨房的酒菜已预备妥当了,可要摆上来?”
沈颐点头道:“摆上罢,另烫一壶热酒来。”
小厮答应着下去了。
沈颐三人便到内屋去坐,此时炕上已摆设好了一张花梨圆炕桌子,三副杯箸。
不多时,小厮们提了攒盒来,摆上酒菜,只见是一碗火腿炖肘子、一碟胭脂鹅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碗东坡肉、一碗黄芽白煨鸡;另有七八个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窑的,不过小茶碟大;盛着果子、小菜之类,四荤四素四干果,一共十二个碟子。
另有两个小厮在外面小火炉上烫酒。
三人入座,褚年起身,亲自为沈颐与孙昭各斟了一杯酒,举杯饮了一盅,笑道:“我们师兄弟几人难得一聚,今夜随意些,不醉不归。”
孙昭也吃了一盅,笑道:“我酒
量不行,但也舍命陪君子了。”
沈颐却没说话,只举杯一饮而尽。
褚年越发高兴,道:“好,师弟果然痛快!”又劝吃菜。
大家喝了几杯酒,褚年孙昭两人说得投机,杯盏不断,只沈颐安静吃酒,极少插话。
褚年与孙昭对视一眼,眼中皆是疑惑。
见沈颐一直安静饮酒,还时不时出神,褚年越发好奇,沈颐素来风趣,虽话不多,但也不似今日这般安静,当下笑道:“怎么都只我与子端在说话,玠清都心不在焉,只埋头喝闷酒,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孙昭忽想起这两日听到的传闻,不禁笑道:“师兄可是还在为令姑母催你成亲之事烦心?”
褚年自然也听说了,顿时打趣的眼神看向沈颐。
沈颐闻言回过神,扯了扯嘴角,摇头道:“不是。”
两人哪里肯信,褚年笑道:“我可是听说令姑母给你挑选了不少姑娘,个个都是美人,你竟没有一个中意的?”
孙昭听了笑道:“快别提了,师兄这几日估计都被烦透了,别说美人,便是天上仙女来了也不会动容半分。”
褚年听了大笑,打趣道:“依着玠清的意思,不止容貌才情,还要志趣相投,若要找个让他合意的,恐怕也真只有天上的仙子了。”
沈颐闻言一顿,脑海中蓦然闪过方才那道倩影,眸光一垂,举杯一饮而尽,苦笑道:“既是天女,又如何是吾等凡俗之人可以亵渎的。”
两人闻言笑声一顿,见他神色不同,不似说笑,皆不解其意,沈颐却不肯细说,只埋头饮酒。
褚年两人满头雾水,却又问不出什么,只能按下心中疑惑,继续吃酒。
此时已点的灯烛辉煌,吃到有二更来天,方才散席。小厮们伺候着漱口净手,送上好茶。
三人坐了一会,褚年因明早要回去辞行,先回去,孙昭亦告辞,沈颐送了出门,叫小厮们送回客院。
收拾好了残羹冷炙,各人都去歇息,沈颐却犹无睡意,命人将被褥铺在梅花树林边那间阁里,一人独睡,不须家人、小子伺候。
小厮们知他脾气,只得答应,铺设
好被褥,将门反关而去。
今夜天气晴好,月色如洗,沈颐卸了冠服,沏了一壶佳茗,坐在窗前,望着月光下的梅林,一人自饮香茶,心神俱渐宁静。
想起今日的种种,沈颐不由得摇头苦笑一声,真是着了魔了,都已过而立之年的人了,竟如一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一般,如此失态。
作者有话要说:感情苦手,总算憋出这章来了……
ps:关于女主感情,正文不会有明确结局,不过如果大家要求的话,番外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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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回
李纨并不知有人为她牵肠挂肚, 临近冬月,天气越发冷下来,她素来畏寒, 也不大愿意出门, 每日只在庄子上逛逛,其余时间或是看书,或是临帖消闲,除了头疼惜春的事, 也还算悠闲自在。
惜春在庄上住了七八日, 心情开怀了许多,只是依旧没有放弃出家的念头, 还悄悄叫人打听都中各处庵堂的情形。
李纨知道后唯恐她自个儿偷偷跑去出家,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可就追悔莫及, 因此思虑再三, 又与黛玉商议了一番,决定送惜春去牟尼院住几日。
惜春既想出家,一味阻拦反倒容易激起逆反心理, 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让她真正去体会一下, 知道其中辛苦,才能打消这个念头。
黛玉事先打发人同慧明师太说明了缘由, 请她相助一二, 慧明师太为人宽厚仁善,得知原委后当即便答应帮忙。
这日, 李纨特意叫了惜春过来,道:“前儿你说想去庵里祈福念经,可巧过些时日是江家大哥儿周岁, 我这里有一块玉佩预备送去牟尼院请慧明师太开光,须得在佛前供奉七日七夜,你若愿意,可在那里住上几日,届时我再来接你。”
惜春满腹疑窦,不知李纨此举何意,但这也正合了她的心思,当即便答应了。
次日一早,李纨便命人备了车轿,又叫了几个稳重可靠的仆妇跟着,送惜春去了牟尼院。
这牟尼院是比邱尼焚修,在京中素有清名,素日也常有官家女眷来此进香祈福,因此有几处房舍是专门与女眷居住的,甚是清净。
李纨为惜春赁了一个干净院落,嘱咐丫鬟仆妇们好生照看,又去慧明师太处拜托了一回,便回去了。
惜春满心欢喜,不及梳洗便去拜见了慧明师太,言明出家之意。
慧明师太受了李纨与黛玉嘱托,早已明白缘由,听了惜春之言也不惊讶,温声道:“出家修行乃是断尘绝念,抛却一切过往,皆施主可舍得?”
惜春闻言,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了往日的许多回忆,只是这一丝迟疑很快便丢开了
,咬了咬牙,点头道:“弟子心意已决,一切尘缘,皆愿割弃,还望主持成全。”
慧明师太见状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只道:“出家修行并非易事,没有锦衣玉食,只有粗茶淡饭,长伴青灯古佛,耐得住清修之苦,施主可想清楚了?”
惜春闻言毫不在意,正色道:“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皆非弟子所愿,弟子一心向佛,心无挂碍,即便是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
慧明师太听了微微一笑,道:“施主既已下了决心,贫尼自不会阻拦,只是出家修行并非儿戏,施主若执意出家,须得先试炼一番。”
惜春闻言大喜,忙道:“师傅尽管吩咐,弟子一定遵从。”
当下慧明师太便叫了一个年长的老尼过来,又另取了一套干净的素色僧衣交给惜春,道:“从明日开始,施主便与庵中众弟子一道修行,每日早晚做功课,一应吃穿住行皆须自食其力,若真能通过考验,贫尼再为你剃度。”
惜春自无异议。
次日一早,惜春便换上了僧衣,脸上脂粉未施,也不戴簪环首饰,满头秀发只用木簪挽了个纂儿,浑身素净。
入画等人先前便得了李纨的嘱咐,虽满心不愿,也只得依从,不敢多言。
惜春收拾妥当,管事的老尼静安便带她去了大殿,同庵中的众弟子一道做早课。
牟尼院中也常有女眷来念经祈福,也有大户人家的女眷犯错被送来出家的,因此众人对惜春的到来并无异色,皆只静心念经。
惜春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寻了个偏僻角落坐下,随众人一道,安安静静坐在殿中念经。
荣府中向来三餐定时,惜春今日却是一大早起来,粒米未进,不过坐了小半个时辰,腹中便饥肠辘辘,双腿发麻,十分难熬,只是看其他人皆阖目静坐,也不敢妄动。
早上的功课时间足足一个时辰才结束,随后便是早饭,庵堂的膳食十分清淡,每人一碗糙米粥,一个馒头,一小碟咸菜。
这对普通百姓而言已经是极好的早饭了,然而惜春却是吃惯了细米白饭,这糙米粥麸皮儿总去不净,着实难咽。惜春勉强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只就着咸菜吃了小半个馒头。
吃完早饭,惜春原以为可以歇息一下,谁知还有杂活要做,牟尼院有近百名女尼,吃穿用度花费并不少,虽有香客捐的香火钱,却也是杯水车薪,况且主持慧明师太一向主张修行不只是修心,还要修身,叫众人自食其力,故所得的香火银子除了留一部分吃用,大多都拿出去做善事,救济老弱病残。
平日庵中的一应米面果蔬都是庵中弟子自种出来的,牟尼院经营了数十年,也有几十亩田地,因此庵中女尼每日都要下地劳作一个时辰,或是莳田,或是种菜等等。
如今正值秋日,麦子收成时节,庵中的一众弟子除了早晚的功课和杂活外,都要下地帮忙收割。
惜春原先有些疑心是慧明师太故意为难,后来见其他人皆是如此,连慧明师太自己都亲自下地,方才放下怀疑,咬牙苦苦熬了下来。
好容易熬完了一天,晚间做完晚课,惜春回到院中,不及梳洗便瘫在榻上,丝毫不愿动弹。
众人见了都吃了一惊,入画见她满面尘土,神色委顿,一双白皙娇嫩的手上都是水泡,不禁红了眼眶,哽咽道:“好端端的,姑娘何苦想不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去受这份罪。”
惜春早已精疲力尽,浑身酸疼,却依旧不肯服输,有气无力道:“只是头一日而已,过两日习惯了就好了。”
入画服侍她多年,素知她性子执拗,又想起李纨临走前的嘱咐,只得将满腔话都咽了下去,默不作声打来热水替她梳洗,又挑破水泡抹了药膏,方才忧心忡忡睡下。
次日,惜春再咬牙坚持一日,谁知下地不过半个时辰便撑不住了,眼前一黑软倒在地,管事的尼姑静安吓了一跳,她早得了慧明师太的嘱咐,知道惜春身份,唯恐有什么闪失,忙叫人送了回去。
惜春回到庵中,歇息了半日,又去找了静安,道:“我已经歇息好了,师傅有什么活只管派给我。”
静安闻言有些无奈,她原以为惜春会知难而退,没想到却如此执着,叹气道:“施主并非佛门中人,何苦如此?”
惜春却十分执拗,道:“弟子一心向佛,若是遇上些许困难便放弃,又何谈虔诚?”
静安无法,只得叫来负责庵里的杂活的中年女尼,道:“带她下去,派个轻省些的活计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