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对这位先生极尊敬,只是方先生才学人品虽好,为人却有些迂,信奉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女红针黹才是女子的本等,虽奉命教导黛玉四书五经,私底下却不止一次跟林如海提过,女子应以贞静为要,读些烈女传贤媛集便罢,不必再去学那些诗词歌赋,四书五经。
前些时日黛玉想学古琴,这位老先生便又在林如海跟前好言相劝了一翻,黛玉知道后心下便有些不乐。
林如海莞尔一笑,招手叫女儿到身边,温声道:“我昨儿听方先生说你做的诗大有长进了,你前儿说想学琴,为父已经替你找了位女先生,过一段时日就会到了。”
黛玉闻言极为欢喜,忙道:“真的?爹爹,先生几时能到?”
贾敏亦有些疑惑:“老爷前些日子不是说那位女先生不愿意来吗?怎的又改了主意?”
林如海微微一笑,道:“这位先生原是扬州人士,先时不愿来金陵便是打算回原籍养老,如今听说我们将去扬州赴任,自然无有不肯的。”
贾敏点了点头,蹙眉道:“这倒罢了,只是方先生年事已高,又故土难离,此次只怕是不会随我们去扬州。”
先前玉儿启蒙时还可以由他们夫妻俩教导,如今两人事多繁杂,实在没有多少闲暇,何况玉儿又聪明伶俐,还是有先生正经教导才是正理。
黛玉闻言微微蹙眉小眉头,抬头看向贾敏,“妈妈,我们真的要搬走了吗?那我是不是见不到芸姐姐她们了?”
她从记事起便住在这里,几乎是在这里长大,猛然听闻要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相熟的几个小姊妹只怕也不能再见了,心下不免有些不安。
贾敏轻轻抚了抚她的头,柔声道:“我们还有些日子才动身,在这之前你可以好好与她们道个别。”
黛玉埋进贾敏怀里,闷闷不乐的应了声。
林如海微微一叹,安慰女儿道:“扬州离金陵并不远,玉儿随时可以与她们通信。”
至于为玉儿延请西席之事只能暂且搁置了,待到了扬州安顿下来再做打算罢。
随后数日,贾敏一面应付各家来贺的人,一面打点行囊,收拾东西装箱,十分琐碎,一时难以尽述,倒也不消多记。
忙碌了四五日,方将诸般事务打点妥当,择了吉日,启程前往扬州。
第13章 第十三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京城荣国府中,派去扬州送礼的管事下人业已出发,各房都送了贺礼。
李纨也送了两套陪嫁中的古籍抄本,又思及二月十二是黛玉生日,她以前看书时便极喜欢聪明剔透的林妹妹,想起林妹妹擅琴,而上回清点财物时她的嫁妆中恰巧有一架短琴,小巧精致,正适合小姑娘用,便命人找了出来,送与黛玉做生辰贺礼。
此外茯苓之父刘有福亦带着几个管事与贾家的船只同行,身上携着李纨给的二百两金子,他们此次下江南一是贩些江南时新的香料绣品绸缎回京售卖,二是奉李纨之命,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山头和田地,有的话尽可能多置些田产。
这日晌午,李纨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后见贾兰兀自熟睡,便去了书房。
这间书房原是贾珠读书小憩时所用,后来贾珠去世,这书房便空了下来,李纨前段时间才命人重新打扫整理了出来。
书房是由四间南屋打通而成,十分阔朗,布置亦极为精雅,几案桌榻一应俱全,都是上好的酸枝木,雕工精细,墙上挂着几幅名家所绘的字画,角落的鎏金双耳香炉里焚着百合香,青烟袅袅,暗香疏影,令人心神俱静。
李纨搁下毛笔,吹了吹纸张,交给茯苓去誊抄。
她这段时间翻阅了许多农书,又把结合前世所知的知识,把桑基鱼塘的养殖模式和慈禧养生护肤的几个胭脂水粉方子写了下来,对茯苓几人也只说是以前在古书上看到的,李家世代书香,藏书极多,梅香等人听了也并无怀疑。
李纨这次打发茯苓的父亲刘有福去南方置办田地也是为此做准备,到时候等庄子建好了,这些就可以交给庄子上的人去试行了。
看书练字打发了一会儿时间,转眼便到了晚膳时间。
李纨换了衣裳,去上房给贾母请安,才到门口,便听里面一阵嬉笑之声。
丫头打起帘陇,李纨进去,便见迎春坐在炕上教探春打络子,惜春年幼,似乎有些困乏,正窝在乳母怀中昏昏欲睡。
宝玉则和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坐在一旁解九连环顽。
这小姑娘约莫三四
岁年纪,身上穿着大红撒花小袄,松花弹墨棉裤,颈中带着一个文彩辉煌的赤金麒麟,因年岁小,尚未留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越发显得活泼可爱,正是史候家的小姐湘云。
李纨给贾母请了安,微微一笑道:“云妹妹来了,老太太昨儿还念叨呢。”
史湘云笑着应了一声,给李纨问了好,转头便又与宝玉凑到一处顽去了。
两个小脑袋凑在一处,叽里咕噜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因贾母疼爱,史湘云一年中倒有二百天住在贾母处,与宝玉自小一桌吃一床睡,情分较之别个更相亲厚。
贾母见状,指着湘云笑道:“你看他们两个像不像双生的弟兄?”
李纨抿嘴一笑,众人看看宝玉,又看看史湘云,都忍不住笑道:“果然极像。”
看着眼前两小无猜的两小只,贾母又想起江南的女儿来,心道也不知敏儿收到了那封信没有。
二月中旬,林如海一家抵达扬州。
甫一到任,林如海便开始与前任盐课对接,清查所有账目,淮扬官员的官员并当地大小盐商都来拜会,和上任盐运使足□□接了大半个月方完。
贾敏一面带着丫头婆子们整理房屋,安插器具,一面招呼各位来访的诰命,偏偏黛玉又有些水土不服,又请大夫小心调理,忙得焦头烂额,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直到二月底,诸事妥当,盐政亦交接完毕,林如海正式接掌盐课。
可巧三月初七是贾敏生日,本不欲大办的,谁知从初四起,淮扬的大小盐商便开始打发人上门送礼道贺。
两淮盐商之富天下闻名,家资百万者比比皆是,千万之富者亦不少,巡盐御史主管盐运,一应事物皆是由巡盐御史做主,这次又是林如海上任后的第一个生日,故而送的礼物都极贵重。
这些盐商攀比之风极盛,这家送了白玉西瓜,那家就送宝石盆景,其他人亦争先恐后,唯恐贺礼太薄,在新任御史跟前失了面子。
贾敏每日只料理这些都要费上大半天功夫。
到了三月初六这天,送来林家的贺礼已经堆积成山。
地上堆满了绫罗绸缎,古董摆设,以及各种金珠玉翠,其他孤本古籍、字画珍玩
等等,不可胜数。
桌上堆满了各种锦盒,木匣,装的都是各式珠宝玉翠,头面首饰。
其中一个白玉盘中装着十几个金丝银线织成的荷包香袋,黛玉随手拿起一个金银累丝嵌珍珠的香囊,细看了两眼,不禁双眉微蹙,道:“香囊荷包首重绣工花样和配色,做什么镶金嵌宝的弄的这么花哨,未免本末倒置了。”
但凡大户人家的姑娘,自五六岁起便会开始学习应酬交际,管家理事等本事。
黛玉已经五岁了,因此这段时日贾敏处理事情时都会带着她在一旁,开始教她一些管家理事的手段。
贾敏看了一眼,也摇头道:“太奢靡了些。”
随手打开旁边的一个匣子,却是满满一匣子珍珠,晶莹圆润,皆是小指头般大小,在日光下散发着淡淡光晕。
又打开两个锦盒,一个装的是一套极精巧别致的鎏金点翠嵌红宝的头面,另一个是一对极品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双龙抢珠白玉镯。
饶是贾敏见多识广,看着眼前的这些也有些头疼,看向一旁的林如海,犹疑道:“老爷,这也未免太贵重了,我们该如何处置?”
林如海微微一笑,道:“都说两淮盐商富甲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都收下罢,我们不收他们反而要提心吊胆了。”
林家不缺钱,但官场自有一套潜规则,冰敬、炭敬、三节两寿、这些都是上头默许的合法收入。
林家富贵,林如海也不是贪图这点银子,而是在官场上行事太过清高反而会成为异类。
因此他对这些并未婉拒,都是随大流收下,但其他的不该拿的钱他绝不会收,因此为官以来官声极好。
这次亦是如此,即便他不想收礼,也不能将这些贺礼拒之门外,否则那些盐商们反而会以为他心存不满,所图更多。
因此凡是送来的贺礼都让贾敏收下了,不过都另造了册子,之后每月都以为黛玉祈福的名义捐赠衣裳粮食米面柴炭到育婴堂和养济院。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如此接连忙了数日,才消停下来。
这日,林如海下衙回来,已是掌灯时分,回到卧室,便见贾敏早已卸妆宽衣了,此时正披散着满头青丝,坐在窗前拿着小剪刀剪烛花。
只见她眉目轻垂,一缕乌发轻散在胸前,烛光下越发衬得肤如凝脂,眉目如画。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何况贾敏本就长得极美,精致的眉目被橘黄色的烛火一衬,更是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林如海不禁想起新婚时的光景来,微微有些失神。
贾敏放下小剪刀,一抬头才看到林如海,不禁嗔道:“老爷几时回来的,怎的也不出声儿。”
第14章 第十四回
林如海扬起嘴角,笑道:“方才见夫人在灯下剪烛花,美人如玉,为夫一时看住了。”
不妨他忽然说出这等调笑之语,贾敏一呆,随即脸上一热,双颊泛起红晕,嗔道:“甜言蜜语,我才不信。”
林如海见她娇嗔软语,双眸流转间顾盼生辉,不禁心下一荡,上前搂住她的肩膀,轻声笑道:“为夫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夫人怎能冤枉我。”
贾敏有些羞恼的横了他一眼,正欲说话,忽有大丫头素荷来传话,说晗竹院的小丫头来回话,说郑姨娘身子不适,想请老爷去瞧瞧。
贾敏笑意一敛,瞅了林如海一眼,说道:“老爷去瞧瞧罢。”
林如海神色不动,淡淡道:“身子不适便请大夫,我又不是郎中,去了也无用。”
原来这郑姨娘是林如海去年年初纳的一房妾室,虽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却生的鲜艳妩媚,性情娇憨,林如海不免多宠了几分,入门一年多一直没有消息,谁知却于上个月月初时诊出了喜脉。
当时阖府皆欢喜不已,林如海与贾敏更是小心翼翼,拨了个院子给她,又安排了十来个丫头婆子悉心照料,一应用度更是紧着她来,连贾敏自己也靠了后。
那郑姨娘到底出身小门小户,见识浅薄,初时还有些惶恐,后来见林如海待她百依百顺,渐渐的便有些轻狂起来,今儿要吃这个,明儿要穿那个,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又时常借口身子不适将林如海请去她院里。
因大夫说郑姨娘怀的多半是个哥儿,阖府之中无人敢掠其锋芒,连贾敏都退了一射之地。
林如海初时还因为担心孩子去过几次,次数多了也有些厌烦起来。
见贾敏垂眸不语,林如海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轻拍了拍,柔声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贾敏闻言心中一酸,想起这些年来经受的风言风语,更是满腹委屈,顿时泪如雨下。
贾敏身为国公府的嫡女,打小便是金尊玉贵的养大,十六岁便嫁入百年书香的林家,夫君又是一等一的青年才俊,况林如海于女色上并不如何看重,成亲后对她十分爱重,虽有两个房里人,也
都是淡淡的。
婆母也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对她颇为看重,入门头一年便把管家之权交给了她,夫妻恩爱,婆母慈善,日子过得极为舒心,不知多少人背地里羡慕。
谁知进门后多年无孕,如今和她差不多年纪的都已经做祖母了,她却一直未能生下一子以承宗祧,便是林如海不曾多说什么,她也觉得心里有愧。
她知道外头风言风语传的有多难听,无非是说她为妻不贤,不能容人,致使姬妾不能有孕等等。
可是她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进门三年无孕后就停了姬妾的避子汤,林如海也纳了两房妾侍,林母赐了两个,她又给自己的一个陪嫁丫头开了脸放在屋里,加起来已经七个了。
谁知多年来仍是无人生下一儿半女,她自己也是整日求神拜佛,寻医问药,这些年不知灌了多少苦汁子,直到三十二岁那年才得了黛玉一个,可是从此后也再无消息。
子嗣之忧一直是她的心病,没有人比她更盼望林家能有一个男丁,四年前李姨娘好容易怀了孕,她欣喜若狂,拨了许多丫鬟婆子小心伺候,终于生了个哥儿,谁知养到了三岁还是没保住。
林如海都已年过不惑了,林家却至今仍无一子以承宗祧,若是林家在一代香火断绝,她就是林家的罪人,便是到了地下也无颜见林家的列祖列宗。
林如海也知道贾敏这些年来受了不少委屈,外人都道他至今无子是贾敏使了手段,他却从来不信。
林家本就支庶不盛,百年来皆是代代单传,没甚亲支嫡派。
当初林如海之父也是姬妾成群,但仍无一人生下一儿半女,便是林母也是将将三十岁上才得了林如海一个。
林母当年也清楚此事,因而林如海多年无子,她虽然焦急,但也从未因此而责难贾敏。
林如海拿着帕子替贾敏拭了拭泪,打趣道:“快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都快肿成桃子了,可就不好看了。”
贾敏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禁捶了林如海一拳,哭笑不得道:“人家正伤心呢,老爷倒来打趣人。”
林如海握住贾敏的手,温声道:“儿女之事本就命中注定,强求不得,不能怪你,你这些年受的委
屈我都知道。
你放心,郑氏这一胎不论是男是女,都抱到你身边养活,如此咱们玉儿也有了兄弟姐妹扶持,不再孤单一人。”
贾敏闻言心中无比熨帖,心中的那一丝醋意也抛到了脑后,暗暗祈愿郑姨娘这胎是个哥儿。
如此一来林家有了后嗣传承香火,自己后半辈子也有了依靠,黛玉也有了兄弟可以互相扶持。
夫妻俩说了一回话,林如海转眼看到桌上拆开的信件,想起今日见到的贾家打发来送贺礼的管事,便问道:“这是岳母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