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戎一共有二十七个部落,三个首领各自为王,争锋相对。
十数年前时常骚扰秦国边境的便是其中实力最为雄厚的定戎王的军队。
但因为后来入了冬,严寒难耐,西戎的粮食和衣物短缺,不得不先行撤退,而陆凛的父亲陆朝乘胜追击,深入西戎内部,大损他们的元气,所以才有了这十年的安宁。
只不知如今来作乱的又是西戎哪一支军队,可千万别是三王一同前来。
坐到梳妆台前,嘉月拢着肩头的衣衫,尽管困意沉沉,可她无法入睡,心像是被一只手捏着,悬在半空,不得安放。
脑中迷蒙又混杂,各种思绪交织不停,最后又定在了先前无意中听到的父亲说的一句话。
陛下有意再行扩张,吞并西戎,保秦国百年太平。
所以这或许是一个契机。
放在桌上的纤细小手紧了紧,嘉月眸中却晕开更浓重的担忧。
她希望陆凛平安。
没过一会,头发也赶不及束,只随意扎起的温嘉誉匆匆赶来嘉月身边,陪她聊了许久,终是在黎明将至时把人给哄睡下。
离开院子前,温嘉誉又侧首看了一眼半开的窗扉,还有在微风中时起时落的轻柔床帐。
俊美的眉眼间罕见的多了一丝犹豫。
嘉月醒来后没什么不适,也就忘记了陆凛叮嘱的请大夫的事,只每日在能看到院门口的窗户边坐着,安排府中事,整理账目,更多时候是给他做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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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正值夏季,没有天气困扰,双方在沙场纠缠半月有余,大小交锋有过好几次,却始终僵持,胜负难分,西戎的三万大军始终未能破开那道城门。
但守军的伤亡在逐渐增加,粮食变少,又迟迟不见凉州其他城池派援兵过来,城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压抑。
百姓都已带着细软,在官兵的护送下有序地撤离孟良,以防万一。
嘉月没有走,只是她在府中越发的坐立难安,食难下咽,索性便带着做好的两身衣裳和鞋子,央求哥哥带她去城楼处看看。
陆府在靠近东郊千户营的街道,乘马车去西北的城楼要近一个时辰,路上嘉月忍着没有打开窗户看外面,但那份寂静压得她更加心焦。
免死金牌毕竟不是能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
凉州的指挥使是齐阎,他若有意扣押军情,不给援兵和粮草,就算陛下即刻下令由京城调兵过来,那多半也晚了。
思绪纷扰间,马车缓缓停下,嘉月深吸口气,努力敛起情绪,乖乖地朝哥哥挤出一丝柔和的笑意,拿起一边的帷帽戴上。
怀抱着给陆凛的包裹,少女迎着西北卷着热意的风,与哥哥一前一后,一步步踏上巍峨高耸,伫立百年的城楼。
只是越往上,风中的气息便越发冲鼻。
有血腥,有硝石,还有铁锈味,以及其它辨不清的味道扑面而来。
嘉月胃里翻滚,喉间溢出丝许克制不住的干呕声,身子微有虚软,忙不迭地以手扶梯,而温嘉誉也及时从背后轻轻托住她。
莫说嘉月,饶是他骤然闻到这样的味道也有几分不适。
上面的景象或许更为惨烈。
就在他想开口劝妹妹不要再往上的时候,嘉月却松开手,又一次迈开脚步。
望着少女纤弱却莫名执拗的背影,温嘉誉垂眸低叹了口气,眼底氤氲起苦涩。
她的性子或许真如大哥所说,与娘很像。
当年娘生她的时候没足月,胎位不正又是难产,稳婆,太医都说放弃,而向来温善柔弱的崔知韵拼着气血耗尽,也咬着牙不肯点头,要将她生下。
嘉月是从血里抱起来的,若再晚一点便是一尸两命,娘临死前有没有看到她的样子,哪怕是模糊的一眼,他们都不知道。
连当时在场的稳婆也说不清。
兄妹二人踏上城楼的一瞬,入眼的便是一地凌乱的刀剑,有人在捡拾嵌在各处,尚能用的羽箭,更多的却是瘫坐在地上,或多或少都裹着纱布,负伤在身,闭目休憩的士兵。
嘉月几乎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不远处帮着军医给一个伤重的,正哀嚎的士兵包扎的陆凛。
而他也同时看到了嘉月。
“蹲下!”
“给老子在那别动!”
就在少女迈开脚步要过来的时候,男人带着焦灼和怒意的暴喝将她惊懵在原处。
倒是温嘉誉最先反应过来,按住嘉月的肩立刻带她蹲到墙角处,而几乎是下一刻,几支冷箭凌厉地擦过他们的头顶,嵌进城墙。
惊魂未定的嘉月眼底涌上阵阵湿意,但她紧咬着唇,没让它落下。
给将士包扎好后,陆凛风一般跑来嘉月身边,揽住她的细腰推门便将她带到城楼里,隔绝外面的一切声息。
被晾着的温嘉誉接替他,撩起衣袖给军医帮忙。
“温嘉月你非把老子的话当耳边风?!”
这小房间里堆满了兵器和干粮,二人只勉强有一个落脚的地方,陆凛一把掀开她帷帽前的轻纱,凝着那张小脸,又气又急。
这城楼搁在平日里都不能随便上,更何谈是这种危急的,一触即发的时刻!
以前怎就没发现她的胆子这么大?
“我,我担心你......”
说着说着泪水便从嘉月的眼眶滑落,但她忍着没去擦,而是踮起脚尖抬起手,柔凉的指腹轻轻触上陆凛脸颊上那道已经干涸的血痕。
将血块摩挲干净,赫然便是一道伤疤。
脸尚且如此,身上如何可想而知。
少女的眼泪落得更凶了。
“死不了,你也当不成小寡妇。”
而陆凛的眼眸却因为她柔软的触碰深了深,只是此刻的他生不起更多旖旎的心思,握住嘉月又要去扒他衣领的手,男人的嗓音低,透着少有的,因疲惫和嘶吼染上的沉重哑意。
“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
“我给你缝了两身里衣,空了你便换换吧,都很舒服的。”
“领口我绣了字,虽然不好看,但图个吉利总——”
在她边掉眼泪边低头,准备打开包裹给他看那两件衣裳时,男人的大手微微用力扣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小脸,俯首狠狠亲了上去。
但他没有像平常那样深入纠缠,只隐忍着细细描摹她柔软的唇瓣,轻啄吸吮,而后便松开了嘉月。
“老子回家前出什么事都不许瞎跑!”
扣住嘉月的脖颈,陆凛边拿过她手中的包裹,边俯首在她耳边低语,只是这语气并不同于以往故作的凶恶,而是带着不容违抗的告诫意味。
唇瓣翕动,数次开合间嘉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最后她只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在男人即将放下轻纱,护着她出门前,嘉月轻轻攥住他的指尖,抬起头眼巴巴地看向他,嗓音软糯,又是从未有过的黏人。
“我,我想你了怎么办......?”
似曾相识的话语,而这次说的人变成了嘉月。
“不许想。”
“别让老子打喷嚏。”
“更不许哭!”
压下将她紧紧抱住,带她回家的冲动,陆凛猛地放下手中的纱,别过脸不再看嘉月。
英俊的,尤有伤疤和血迹的脸上此刻尽是隐忍,那双狭长凤眸里卷起的汹涌浪潮近乎淹没瞳孔里最后一丝理智。
他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一定。
不为别的,就为了少打点喷嚏。
“好......”
嘉月圆睁着一双和团团一般红的大眼睛,哭哑了嗓子,只知道答应,却又在他要开门前不管不顾地贴近他冰冷的,满是鲜血泥泞的铁甲,环抱住他。
“陆凛,我在家,等你凯旋。”
“你一定要平安......”
男人只低低地应了一声,手隔着帽子轻轻摸了摸嘉月的小脑袋。
明明隔着一层轻纱看不清她的容颜和身形,但他凝着她的目光依旧又深又浓烈,像是要将她刻在眼底。
后来陆凛护着嘉月走到城楼后的楼梯口,目送着她和温嘉誉的背影一点点远去,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
若不平安,她大约能把西戎军队给哭走,更何况他们在京城还有些债要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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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城楼探望过陆凛回来,见他尚且安好,嘉月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只是没过几日,她又开始食欲不振,嗜睡乏力。
这天傍晚,她与哥哥一道在前厅用膳,只是那装着枸杞乌鸡汤的罐子刚打开,嘉月便被扑鼻而来的腥味冲的用帕子捂住嘴,干呕不停,将晚上刚吃的都吐了干净。
“去请个大夫。”
温嘉誉一边给嘉月喂水漱口,一边面色焦急地看向站在一旁无从插手的秋玉和春锦。
正在给吐得浑身虚软,眼眶泛红的小姑娘顺背的钱妈妈却猛然想到什么,动作一顿,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骤然亮起兴奋期盼的光。
“夫人,你可是有了?”
这话一落,屋内瞬间静得针落可闻,正要离开的春锦和秋玉几乎同时停下脚步看过来,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软软地靠在桌边,形容憔悴的少女。
“可能是......我也不太确定......”
嘉月吐得两眼发黑,听到钱妈妈的问题脑袋里还“嗡嗡”作响,半晌才反应过来,只是她的月事有时候会晚,所以一时也没多想。
不过照陆凛与她胡闹的次数,就算她的身子弱,怀上也是早晚的。
想到这,少女苍白的脸上多了丝许柔软的嫣红。
“怀胎乃是大事,还得去请大夫确认。”
“先扶阿月回房休息。”
将手中给她漱口的茶杯放下,温嘉誉侧身朝两个喜笑颜开的婢女吩咐道,俊脸上的神色并无多少欢喜,更多的是忧虑。
妇人生产自古便是鬼门关,母亲身体康健尚且难渡,更何况是生来便有些体弱的妹妹。
比起孕育子嗣,作为亲人温嘉誉更希望她平安健康。
“是。”
二人开开心心地应下,忙不迭地让小厮上门去请大夫。
如今这个节骨眼,孟良城几乎空了,也只有大夫和军医必须留下,有迹可寻,而盘踞在陆府上空的阴云也被喜讯短暂地冲散了。
嘉月的确是有了身孕,只是还不到两个月,胎不稳,需要静养,配合药物安胎,调理身体。
不过边境交战,援兵和物资迟迟不来,各种药材也跟着吃紧,若非温嘉誉来的时候有所准备,带的齐全,此刻他们便得快马去附近的城镇买。
“二哥,还是你想的周到。”
第二日身子好些后,嘉月皱着眉头喝下一碗苦巴巴的安胎药,边咬着蜜饯边同给她剥葡萄的哥哥闲聊。
温嘉誉此番来给她带了许多东西,装了满满六辆马车,衣服首饰,食物药材一应俱全。
陆府的库房,地窖都堆满了。
“那是。”
“这里如此偏僻,商运又不甚开阔,宁可多带,也不可少。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笑了笑,温嘉誉将剥好的一颗放进碗里,垂首拿葡萄时眸中有过片刻的闪烁。
他原本只打算带些稀有难寻的珍贵药材,毕竟秦绥帝这些年十分重视边境,这里再偏,也不至于连寻常的药材都没有。
但陆凛的飞鸽传书来得及时,温嘉誉才会将各种药材,甚至是食物都备齐。
他到底和帝王有血缘关系,骨子里都是一样的老谋深算。
只不知阿月嫁他究竟是好是坏,而他选择隐瞒的决定又是否正确。
压下心底的忧虑,温嘉誉继续给妹妹剥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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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月在府中养胎,心里欢喜和担忧却也交织不停,时常询问哥哥还有钱妈妈他们前线的情况,问他们援军可曾前来,粮食可还有,却一直忍着没问陆凛是否平安。
他说过的,他回家前她不可以瞎跑,所以一定不会有事。
只是陆府的这片欢喜没过半个月又被冲散,再难聚集。
前线传来消息,孟良的知府于午时递上了降书,这座城他们守不住了。
援兵,粮草久久不曾过来,仅靠东郊千户营里的六七千兵士,还有城里的一些余粮,根本无法同西戎的三万大军对峙,支撑近一个月已是极限。
为了避免更惨重的伤亡和损失,他们只能如此。
但巧合的是,西戎军队的铁蹄自西北城门大举涌入的同时,城东的门也轰然洞开,援军几乎是迎面而来。
因着人数相当,在城中激战谁也落不着好,最后由齐阎出面与定戎王谈判,双方各留一千兵将在城内,其余退守城外,按兵不动,将孟良这座城生生分成两块,各占一东一西,分别把守两处城门。
这一日孟良格外喧闹,好似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不再是一座死寂的空城,但空气里又是不同于以往的冰冷和肃杀,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血腥。
府内伺候的都是陆凛信任的人,尽管心中亦是忐忑没底,却没人多嘴半个字,嘉月的胎还没坐稳,他们不能让大人的子嗣再有任何意外。面对她的询问,温嘉誉他们也都统一口径,只骗她是援军来了。
但是当晚,擅作主张递上降书的知府,以及领兵不力的千户陆凛竟然都被齐阎从定戎王那里要了回来,押入大狱,只是被俘虏的四千多将士对方拒不交还。
好在陆凛手上有免死金牌的事凉州几乎人人皆知,就算是这种特殊时期,齐阎也不能将他先斩后奏,动用私刑亦不行。
所以他只能压着恨意,将战况半真半假地写在信上,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等秦绥帝的圣意。
这些变故都发生在一夕之间,快的几乎所有人都反应不及,包括陆凛似乎也是坦然被捕,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
他入狱这晚,嘉月开始睡得不安稳,常常被噩梦惊醒,甚至想披上外衫不顾一切地爬上城楼去看陆凛,看他是否平安,将有了身孕的消息亲口告诉他。
但她除了忍着,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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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陆凛下狱第二十天,秦绥帝派的两名京中大臣以及两千御林军就到了孟良的东城门外。
他们没有丝毫风尘仆仆赶路的狼狈模样,反而是齐整有素,精神饱满,像是提早半个月就得知要发生的事,已经出发,这让齐阎措手不及的同时,心里也开始忐忑。
帝王的圣旨上只有两道命令,一是任命齐阎为此战主将,只许胜不许败,寸土不让,二便是查明守城不力,主动投降的原因,收回陆凛手中的免死金牌,转予当朝太傅温禾承,允他在此先斩后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