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甜蜜的记忆宛如利刃,一下又一下毫不设防地剐着他的皮肉。
当日他茫然不解地问了她,为什么要求护身符?
为什么……
因为……
心疼你。
少女的话言犹在耳。
昨日蜜糖,今日的□□。
说心疼他的人是她,可当着他的面,亲手将答应要给他的护身符给了郁厘泽的人也是她。
枯枝折断一截。
“是她。”
郁厘凉的口中慢慢吐露出了肯定的答案。
仿佛已经不在乎她的存在或是不存在。
所以才能做到见到她时,就风轻云淡地两个字一带而过。
范湍迟疑,“那……”
“她定然是知道郁厘泽比我做太子的希望更大吧?”
所以这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才不惜从他的身边逃离。
少年无意义地摆弄着手里的枯枝,漆黑眸光里越来越阴翳。
这厢沅沅唱着唱着,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栗。
她回头朝四周看去,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树影,还有地面上落下的残枝。
沅沅拍了拍胸脯,只当自己是多心了。
白天糊弄熊孩子,晚上在躺平了之后,沅沅又发出了一声咸鱼的叹息。
大概生活就是这样诸多的转折,让她总是不能一步到位做到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
她希望郁厘凉好,又希望不打扰他,还想不让他起疑心,这样几全都美的好事哪里都能轮到她的头上?
沅沅又忍不住联想,如果她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厌恶的眼神也许就足以让她退缩了。
易地而处,自己幼年就一直暗恋的男孩子,长大以后凭着玉佩找到了他,疼他宠他爱他之后,发现真正被自己暗恋的男孩子其实可怜巴巴地被赝品顶替了身份,甚至因为赝品的存在,而受尽了委屈和不公平的待遇。
沅沅不管怎么想,都不会觉得那个赝品可以得到谅解,或者不被憎恶。
所以沅沅没有勇气。
想要将护身符归还给他,就已经用光了她的勇气。
可她还是失败了。
沅沅默默地将自己的咸鱼身躯翻了个面,然后将手指伸到枕头底下摸了摸,又摸了摸。
然后发现……护身符不见了!
沅沅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她开始用力回忆自己睡觉前将护身符放在哪里了。
最终沅沅回想起自己出门前还摸到过护身符,但早上坐在石桌旁教大家唱歌的时候袖子里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现在想想,搞不好就是丢在了那里。
外面黑漆漆的,还冒着寒气。
沅沅穿上衣服,推着已经睡熟了的貌美,想让貌美陪自己一起去。
貌美迷瞪着眼,“唔,要撒尿吗,恭桶在屏风后面。”
“不撒尿,你起来陪我出去一下。”
“恭桶满了吗,那去外面尿吧,记得找草多一点的地方哦。”
沅沅:“……”
叫不起貌美,沅沅又不愿意等到明天天亮。
沅沅一个人打开了门,借着月色摸黑朝外面找去。
好在露天石桌的位置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所以沅沅很快就摸到了石桌附近。
她蹲下身去在石桌底下四处摸索了一番。
这次沅沅的运气显然很好,让她一下子就摸到了护身符。
沅沅忙把东西揣好,松了口气就要往回走去。
哪曾想她刚起身回头就猛地撞到了一个“柱子”。
沅沅脚下被那石凳一绊,顿时扒拉在了那根“柱子”身上。
可下一刻,“柱子”怀里那种熟悉无比的清冷寒冽气息传入她的鼻息时,让少女的脑袋当即就“嗡”地一声炸开。
然后沅沅就发现,这并不是一根“柱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她无数次依靠过的怀抱,如今变得又冷又硬,甚至在她双手扶住的腰窝之上,竟然单薄得那样可怕。
沅沅脑中一片空白,手指却下意识地又摩挲了两下,摸到的却是肋骨。
他瘦的可怕,瘦得只剩下了一把扎手的骨头。
沅沅终于知道上次看到他时,为什么明明是大家棉袍裹在身上都胖乎乎圆团团的样子,到了他这里,却仿佛比穿着夏装都更要更加清瘦。
就像一件衣服架子那样,衣服底下空空荡荡。
怎么会这样……
她的心口蓦地揪了起来。
下一刻,她的手腕却蓦地被对方一把钳住。
那种几乎要被门缝夹断的痛又传来。
沅沅想到,要是以前少年敢这样对她,哪怕并不是故意的,他都要一脸不安惭愧地哄她,还要给她揉手腕的。
可现在……
沅沅想到自己只是个冒牌货,连委屈都不敢委屈。
“对……对不起……”
沅沅懵着思绪胡乱地挣扎起来,竟也误打误撞地将他甩开,然后自己连退几步却不知道又绊到了哪里,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面。
她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在得知了他的身份之后,却连头都不敢抬起。
她想自己的声音紧张地又开始沙哑,他也未必会听得出来的……
沉默在黑暗里的少年也许在看她,也许又没有。
良久之后,他才低沉开口。
“过来。”
沅沅嗓音颤抖地答了个“好”。
她手脚麻木地挪动,抖抖瑟瑟地爬了起来……然后……
然后她掉头就跑。
少女跑得那样的急切,仿佛急于摆脱身后什么可怕的东西。
沅沅的心口狂跳。
不管是出于近亲情怯,还是因为心虚害怕他讨厌她,她都不敢让他发现。
她终于头也不回地跑回房间里躲进被子底下,直到温暖的热气将她紧紧包裹。
可越是这样,沅沅心里就越是老难过了。
她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怎么会……那么瘦呢?
这难道就是解毒的副作用?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范湍终于找到了郁厘凉。
“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肩膀的位置仿佛落了层霜,微微发白。
他的目光始终盯着一个方向,就在范湍以为他冻傻了的时候,他才启唇开口。
“我说过,她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
少年漆黑的眼眸麻木又冰冷,缓缓吐出了那三个字来。
“杀了她。”
……
在生辰宴之前,郁厘泽要求沅沅跟着自己不许乱跑。
他现在改变了主意。
万一她真恢复记忆之后反而向着他哥,然后不告诉他长高的秘方,或者给他个假的怎么办?
所以郁厘泽又不希望沅沅完全恢复记忆了。
沅沅后半夜几乎都没睡,顶着乌黑的眼圈,慢慢掏出了一块头巾裹上。
她的脑袋里又忍不住想少年病好了以后为什么不吃点好的补补,是不是出现了厌食症……
郁厘泽只当她怕冷,一脸鄙夷女人柔弱造作的体质。
沅沅问他要去哪里吃饭,郁厘泽说,在生辰之前,他又暗中提前请了曾经教导过他的太傅们进宫。
他让人准备了一堆礼物,名为请吃饭,实则是送礼贿赂。
沅沅:“殿下何必多次一举……”
郁厘泽:“你懂什么,太傅们都是家世渊博之人,他们的态度虽然不能直接决定着太子之位,但必定会有所影响。”
而且翰林院的那些文臣都特别能说会道,笼络了这些人,到时候朝堂之上准备册立太子的时候,还怕没人会帮他说话?
沅沅诧异,“你竟然想当太子?”
死孩子,把他哥惹毛了,他根本就活不到成年。
郁厘泽可有可无道:“我对太子其实也没那么感兴趣……”
毕竟平日里他都忙着招猫逗狗玩鸟玩蟋蟀,简直就是纨绔子弟里的经典范例。
“但我母妃希望我做太子,而且我母妃是最受父皇宠爱的妃嫔,我又是我父皇最宠爱的皇子,如果我不争取,那多对不起他们啊?”
沅沅:“……哦。”
所以他竟然不是通过好好读书,帮天子分担政务的方式来争取,而是用这种贿赂的方式来争取。
这种行为在沅沅看来,就像当代小学鸡们被爸妈的溺爱感动的一塌糊涂之后,上学吃喝玩乐之后,选择抄卷子来考一百分报答父母。
“那你自己去吧。”
她实在不想参与这种充满了“哎嘿嘿”气息的社交场所。
郁厘泽:“哦,那护身符……”
沅沅:“……”
她忽然,又可以了。
为了不引起那些大臣们的注意,沅沅选择继续换上了宫女的衣服。
去路上,郁厘泽还交代,“你要记得仔细看看,桌上的菜有没有我皇兄吃过的东西……”
沅沅对他的执念感到一丢丢怜爱。
弟弟,你哥的天生丽质,是你妒忌不来的东西。
至厅中,人后有点熊的三皇子殿下到了人前立马就变了张脸,一副尊师重道有礼貌的虚伪模样,给这些翰林院的臣子们敬过酒后,又让下人将数个锦盒一一奉上,里头打开来无一不是翠玉珠宝,琳琅珍奇。
各个大臣都“哎嘿嘿”地婉拒,“使不得使不得……”
“三皇子客气客气……”
“那我们就只好勉为其难一下……”
一桌子的和谐,现场充满了浓重的官僚主义,彼此互相吹捧。
沅沅掩着面上的头巾,整个人完全倚在柱子后头补觉,阖着眼听着桌上此起彼伏的溜须拍马声音。
但不知过了多久,室内忽然猛地安静了下来。
那种静,静得仿佛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会分外刺耳。
郁厘泽正觉得无聊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到来。
对方一步步走上前来,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郁厘泽愣了愣,而后露出了惯有的假笑,“二皇兄,你怎么来了?”
躲在柱子后面补觉的沅沅瞬间一个激灵。
她猛地睁开眼睛,目光掠过那抹单薄身影,心口愈发促促。
“这样的宴席又怎能没有我?”
郁厘凉步步上前,范湍拉开了主位的坐席,少年便恍若前来赴宴的主人一般,从容入座。
他坐下来后,众人都面面相觑。
可郁厘凉却信手拈起了一只酒杯,恍若随口询问,漫不经心地接上了他们方才的话题,“诸位大人觉得,谁才会是下一任储君?”
面对这样直白而又敏感的话题,众人的脸色霎时一变。
就连摆放在手边的锦盒都变得极其忌讳。
郁厘泽脸上狰狞了一瞬,却还强忍着露出和煦的微笑:“二皇兄怎突然问这样的问题,对于我们来说太子之位是谁不都一样?”
已经努力将自己缩进了墙角的沅沅:“……”
这小孩竟然还有两幅面孔。
郁厘凉道:“怎么会一样呢?”
他慢慢掀起眼皮,朝那些人的脸上一一掠去,一字一句说道。
“自古以来,立嫡立长,我还活着,自然就轮不到有其他人可以越过我。”
这句话瞬间惹得在场的大人们脸色纷纷变色。
这句几乎等同于宣誓他对太子之位势在必得的言论,在从前几乎绝无可能。
所以这些大人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二皇子也会这般地主动前来争夺太子之位。
不顾旁边几乎石化了的郁厘泽,郁厘凉又徐徐不急地继续说道:“既然三皇子都知道要给诸位大人们送礼物,那我自然也少不了要备上一份薄礼。”
终于有个大人忍无可忍,一脸正义凛然道:“二皇子殿下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即便是三皇子的礼,我们……我们也一份都不会收下!”
为了撇清关系,桌上郁厘泽给的那只锦盒就瞬间变成了一份烫手的山芋一般,迅速被众人嫌弃地推离面前。
郁厘凉却不紧不慢地将杯中酒水抿尽。
范湍沉声说道:“诸位大人不必着急拒绝,待诸位看过了礼物之后兴许就会改变了主意。”
范湍说罢,便令人将带来的锦盒一一对号入座分发下去。
待所有大人都收到一只漆黑盒子之后,范湍才拍手示意,对那些下人说道:“帮大人们将漆盒打开。”
于是下一刻,那些漆黑锦盒中的物件都沾着血带着肉地呈现在了这群往日里都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眼前。
众人当场哗然,甚至有大人吓得怪叫出声,直接从椅子上跌到了地上。
“这是刘大人那不争气的纨绔侄子,这是赵大人的仇家,还有这是……”
众人脸色惨白,方才吃下去的鸭胗鱼脍顿时在胃里隐隐翻涌。
几乎是瞬间,所有大人都面带惊恐迅速远离了桌子,撞翻了凳子。
能打招呼的就朝郁厘泽胡乱挥舞两下,不能打招呼地掉头就已经跑了出去。
短短一瞬间,屋中便清空了人。
站在旁边装乖弟弟的郁厘泽终于露出了扭曲的表情,忍无可忍地上前去拍桌子,“你未免也太过分了!”
他话音落下,便拍翻了一只黑盒,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郁厘泽:“……”
郁厘泽:“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