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沅只道自己原本就欠他很多很多,结果他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的举止在当时看来本身便已经很反常了。
现在想来,她撒谎,欺骗,跳崖,护身符,他额角的伤,还有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当着他的面掰开他的手指丢下他……
甚至就连那么多罐的山楂糖,少年也同样因为她的谎言一粒不剩地吃了下去,然后发现了绝望的事情……
这些事情哪怕是将每一件单独拎出来算,只怕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轻易原谅。
可当这一切全部都叠加在他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他却轻而易举地选择了原谅她。
这本来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可这样违背逻辑的事情,她现在才因郁厘凉的反常渐渐发觉。
……
宫里赏赐的下人分别送进了二皇子府里和三皇子府。
这些人有些是从太后那儿选出来的,也有些是天子自己选的。
两位皇子府中固然不会缺人伺候,但天家要赏赐的,往往也都只是一份心意。
在外人的眼中看来,这也更是皇室对两位皇子无微不至的关怀。
陈公公负责将人送到二皇子府时,府上管事笑眯眯道:“咱们府里着实不差人手,殿下也是不习惯脸生的人过来伺候。”
“不过殿下亦是领会圣上与太后的心意,自然不愿直接拒绝,所以便收下两个,只当是感受到了这份关怀。”
陈公公道:“二皇子这里既然愿意收,那收多收少便是二皇子自己的事儿了,老奴这边好回去交差便行。”
他说完就在肚子里骂这管事油嘴滑舌,好话坏话可全都让他一个人给说了……
两人这边说着话,那边便领来了几个漂亮丫鬟,这送人的意图,也就渐渐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变得透明。
二皇子至今没有婚配,这也没什么要紧,最要紧的是,他的性子实在太过于孤僻,身边连个美妾都没有。
要知道,即便是寻常人家,即便没有正妻,屋子里也是有伺候的娇妾与美婢的。
想来送来的这些丫鬟,也是带了些任务在身上才是。
管事有些无奈。
二皇子近日心情不畅,脾气反复无常,这边要没能衡量好个尺度,只怕回头又要不好交代。
他寻思来寻思去,只道按着漂亮模样的来选总不会出岔子。
去掉几个不太可心的,管事先选出了个发润色美的娇丽丫鬟。
余下两个里面,他看向左边那个丫鬟正要开口时,右边那丫鬟却冷不丁道:“我……我认识沅沅姑娘。”
管事听到“沅沅”两个字,眼皮子就骤地一跳。
他当然知道沅沅是哪个了……
就是那个让二皇子欢喜的像个人,又让二皇子疯起来像个鬼的少女。
眼下两人之间又不知道出了什么幺蛾子,整得府里空气都变得压抑起来。
“你刚说什么?”
管事挑着纤芷问道。
“我先前是在卫国公府做事的丫鬟,那时候沅沅姑娘也是卫国公府的丫鬟,但……我曾经照顾过她一回。”
纤芷手心里握着汗,心道自己又撒谎了。
她当然知道撒谎不对。
当初在卫国公府,府里安排纤芷去伺候二皇子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那时候不应该因为害怕而退缩。
所以她现在是发自内心想要弥补二皇子殿下。
至于沅沅……她不仅还活着,反而还因为自己昔日选择她做替补,这才得到了如今留在二皇子府里的机会吧?
纤芷觉得,她不求沅沅的报答,但只是稍微利用一下,也算是抵消了自己当初带给对方的际遇了。
管事对她左右一顿打量,最终定下了纤芷的名额。
余下的都被陈公公再一并地带走,继续送去三皇子府。
和纤芷一起幸运留下来的另一个丫鬟名字叫绿云,她不仅是样貌身段生得极好,而且她还有一头特别丰润黑亮的头发,也恰是这点叫管事一眼就看上了她。
几日下来,绿云被安排去前厅奉茶,纤芷则被安排接迎的事宜,都是可以遇着二皇子,却又不能一整日在二皇子眼皮底下晃悠的差事。
不可不说管事安排的巧妙,想要两头都不得罪。
纤芷适应了几天下来,早晚会跟在二皇子的身边,时而帮忙递衣,时而帮忙拿伞。
可少年始终都目不斜视,进出时沉默的气场带动着府里的氛围都跟着死寂下来一般。
纤芷近距离地望着,发现少年确实生得极好,可他冰冷的眼底仿佛永远都有着化不开的墨冰,让人不敢直视。
纤芷偷偷看过了一回,心口亦是跟着寒颤。
可越是这样的男子,却越是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吸引力。
旁人都得不到的东西,那才是最好的东西。
她暗中观察着,又记下府里不少的事情。
纤芷觉得,这指不定就天给她的机会,让她也许可以试试化解这位二皇子内心的苦闷?
沅沅在第三天的时候,也就是按着原本计划不出错的情况下,少年在这天早该解了毒的日期。
她终于没能忍住,主动去找郁厘凉。
白天书房里是见不着的,晚上他的寝屋里也是见不着。
他躲着她,几乎明显得都没什么过分的掩饰。
沅沅找到他的时候,恰是在他回府时,半道上与他碰见。
“我知晓殿下是又生我的气了……”
沅沅小步地跟在少年的身侧,与他说了许多许多。
她反思了一番,又觉得他内心深处也许并没有这么容易原谅自己。
沅沅想少年当初对她也许是不舍的,所以才会挽留自己。
可这不代表她伤害他的事情可以轻易化解,从此绝口不提。
就像她先前想的那样。
她撒谎,跳崖,骗他护身符,骗得他坠崖重伤,骗得他吃了所有山楂糖……
她的抛弃,她的种种……
她弥补他的并没有很多。
“殿下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慢慢弥补殿下好吗?”
郁厘凉从头到尾都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却忽地启唇问她:“弥补完了呢?”
沅沅愣了愣,下意识道:“弥补完了,那……我就没那么亏欠殿下了。”
少年眼睫蓦地一颤,黑沉的眼眸终于朝她看去。
“那你要记住,你永远都欠我……”
沅沅愣在了原地,领会到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之后,心里也好似被一只小手轻轻拧了一把。
他果然是还没有彻底原谅她吧?
“那让我离开就是了,殿下又何苦要这样……”
他叫他自己不快活,她难道就会高兴?
郁厘凉脚下忽地顿住,停了下来。
“你想走?”
沅沅嘴里的话顿时卡住。
她当然想和他怄气,说自己想走,再也不回来了。
可面对他那双黑沉黑沉的眼睛时,她却又狠不下心来……
她低声道:“你现在不想看到我,那就先放我出府去,等你什么时候不生气了,我再回来。”
郁厘凉的目光在她面上不断巡睃。
他袖下的手指紧紧握在拳心,偏是没有开口,直接就大步离开。
沅沅见他竟没有挽留,心里愈发地感到他是那么得令人捉摸不透。
她揣着郁闷掉头也堵气似的往大门口走去。
可她走出去的时候,发现竟然都没有一个人过来拦着自己。
沅沅神色愈发尴尬,慢慢退后两步,退回到门内,然后询问门口的大爷。
“那个……我出府去,您老人家怎也不拦着点?”
大爷说:“殿下又没有命令说要阻挠沅沅姑娘啊。”
沅沅:“……”
所以她走了,他就真的一点都不心疼?
沅沅当然还是没有出府,而是闷闷地回去了。
只是回途的路上,她却忽然被人叫住。
沅沅下意识抬头张望了一番,却见后边追赶上来一个丫鬟。
等那丫鬟愈发近了,沅沅才冷不丁地发现,这丫鬟竟然不是旁人,而是郁厘凉书中的“原配”。
说是原配,纤芷最终的地位也止步于侧妃,可要说不是,纤芷却是少年身边唯一得了名分的女人。
继跳崖的剧情怪圈之后,纤芷就像是另一个剧情怪圈,又渐渐将沅沅包围了起来。
“沅沅姑娘……”
纤芷语气轻轻柔柔,看着便是毫无杀伤力的模样。
和宁兰楚不同,她在书中是个极其吃苦耐劳的角色,甚至极其愿意放下身段极力奉承宁兰楚和所有人。
沅沅印象深刻的是,哪怕她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来到了郁厘凉的身边,她也硬是凭着一张巧嘴将这功劳转嫁给了宁兰楚。
惹得宁兰楚不住地在郁厘凉身边提起她,推荐她。
后来更是太后的要求,通过皇族的赐婚,提拔起了纤芷的身份。
纤芷抚着胸口气喘吁吁,露出了一抹微笑。
她看着对面少女明媚淑丽的姿容,收敛起她们本该是平等的念头……
沅沅在看到她时,除了记起了原剧情,同样也记起了昔日纤芷谎称是凝春的一幕。
原书剧情是,纤芷害怕服侍二皇子,所以让别的丫鬟顶替。后来别的丫鬟死了,她就心怀愧疚想要弥补二皇子。
可发生在沅沅身边时,纤芷却谎称自己是凝春,将沅沅丢在了郁厘凉第一次发作的院子里。
沅沅想……她也许不该再相信原书了。
即便剧情已经发展到了纤芷来到了二皇子府这里。
“原来是你……”
“沅沅姑娘,我没有恶意的。”
“只是殿下心情极其不好,我也希望姑娘可以去安抚殿下,让他早日解开心结。”
沅沅:“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她说完,就发现自己这台词更像是像是书里酸溜溜的女配,质问大度的正主一样。
纤芷却坦然道:“沅沅姑娘怕是有所不知……”
“若宫里有所赐酒,我便会负责献酒给殿下,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与沅沅姑娘一见如故,还是想告诉姑娘,上头是默许我与绿云是献给殿下的人。”
“倘若赐酒之后,伺候的人是绿云或是我……那么我们都要去争取这件事情,哪怕在二皇子殿下的杯子里下药……”
至于是什么药,言下之意已然显而易见。
“虽然我自己不愿主动去做这样的事情,但主子们的命令,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是身不由己……”
纤芷说着,又恰到好处的将话给止住。
沅沅反而奇怪问她:“你与我说,就不怕泄露消息?”
纤芷笑说:“我与沅沅姑娘是同一个府里出来的人,姑娘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一句话,便将沅沅的品行拔高了一个层次。
要不是知道自己在卫国公府时的名声有多差,沅沅差点就真相信了。
直觉告诉沅沅,纤芷很显然没那么简单。
沅沅的只觉显然是没有错的。
纤芷与她说这些话,确实也是看透了二皇子这些时日暴戾无常的脾性。
而沅沅在这个时候若惹恼冒犯了二皇子,便是再喜欢,必然也会被二皇子所厌弃吧?
纤芷当然并不是单纯为了陷害沅沅,而是期待一场变故发生之后,自己可以从中争取到一个机会。
每个人都在心底算计着,她猜想在沅沅的心里算计恐怕也未必会少。
白日里虚度得飞快。
碎花提议道:“姑娘要不要过去看看殿下……”
沅沅摇头。
他最讨厌别人骗她,也是最讨厌她骗他的。
他们眼下就好像一朝打回解放前的状态。
沅沅甚至觉得,他会不会受不了自己上一回的欺骗,又因为这样的事情恨上她了?
沅沅摇了摇头,甩开这些念头。
“也许我该试着去弥补他的……”
会有现在的情况并不是意外。
是他们先前把矛盾埋了起来绝口不提。
既然在开始的时候不彻底地将矛盾解决,那么爆发出来自然也是迟早的事情。
但眼下,沅沅安抚自己,只要自己积极地去解决,一切总归会好起来的。
花了几日的光景,沅沅同丫鬟和碎花请教了一番,试着自己绣了个护身符。
她便是想要告诉少年,昔日弄丢的东西,她也是可以一样一样的为他弥补回来……
这日又逢休沐。
郁厘凉从午膳后便一直呆在了书房里。
桌上已经空了两只银碟。
少年握住手里一只杏色的糕点,颇是沉默地送到唇边咬下一口,缓缓咀嚼,然后咽下。
食色性也。
吃东西本该也是一件极其享受的事情。
可到了郁厘凉这里,反而成了已给极其机械的工作。
范湍迟疑,“殿下吃太多了……”
第三个银碟空了出来。
郁厘凉问:“我瘦么?”
范湍:“殿下……”
“是有些太瘦了吧……”
少年怔怔地盯着指尖精致小巧的糕点,语气喃喃地仿佛在和自己对话,完全不需要范湍的回答。
胃里仿佛已经撑到了极致。
在饕餮之毒完全解除之前,他是不能吃太多的东西的。
不吃东西就会继续消瘦,瘦就会显得身体更加丑陋。
而他现在不仅瘦,还像个怪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