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来便命好,哪怕陷入重重逆境,她也并未真正地经受逆境的考验,她害死无数人命,也同样可以获得好运加持,否极泰来,她自然可以善良,可以天真……”
“可这样的人一旦失去这样的好运,她便立马放弃了她的善良天真,施主觉得,这样的人,还是善吗?”
世人无数,几乎无人可以安逸平稳度过一生,而他们大多数都可以持善而生,而失去运气仅受了一次挫折便立马弃善行恶,连寻常人都不如,如何称善,又如何能说命运欺人?
官兵追了上来,用重重枷锁将宁兰楚套住。
宁兰楚却仍旧不服地朝那老尼姑辩驳,“那么好运眷顾了这个人开头,为什么不眷顾这个人结尾呢?”
老尼姑这次没有回答她,而是低垂下了眼眸,继续扫地。
好运是馈赠,她得到了,别人就会失去,而她的好运,自然也需要身边的人源源不断地供给。
她占据着别人的气运仍不知足,可见迷瘴入眼,早已看不清自我。
宁崖为了这些连轴转了数日,可宁兰楚和宁珈的事情已是无力挽回。
看在卫国公府立功的前提下,投靠谋逆之人的宁兰楚按罪流放去崖州,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宽恕,而宁珈打晕狱卒将她放走却要受足三五年的牢狱之灾。
因为牵涉谋逆,所以总是习惯性为卫国公府着想的宁崖,最终也只能略一打点,无法再逾越更多。
宁崖虽将功补过,最终却也将继承爵位的资格让给了二公子宁瑕。
“我知道你其实你并不脸盲,你只是为了奉承我这个哥哥罢了。”
宁瑕诧异,“大哥……”
宁崖自幼在严苛的教育下染上了口疾,按理说,一个残疾之人,不应作为继承人培养。
而作为第二顺位之人,为了不让大哥压力更大,宁瑕同样选择了装作有病,装作分不清别人的脸。
“你一直都投靠朝廷,支持新君,最后的结果也证明你是对的。”
“以你之能,你必定可以带族人在京中立足,此番我险些酿成大错,导致家族倾覆,所以我不会再继续掌权……”
宁崖徐徐说道:“且我自幼结巴,是因为无法承担这世子之责,家里人也看出了这点,所以才迟迟不令我继袭。”
那时候,仅仅是沅沅奇怪的歌,奇怪的举止,给他在那个废弃无人的院落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片刻轻松。
当他在这种滑稽的氛围下唱着少女嘴里奇怪的歌时,他也慢慢明白了自己潜意识里一直以来是在逃避,而不是真的结巴。
所以在这种可笑的氛围下,他的口疾在他想通之后就顺势好了。
看似和少女的治愈有关,但其实,他只是享受了她带来短暂的轻松光景。
昔日他想留住她,也是更想留住那样的快乐。
可惜他与她羁绊始终难以加深,总是在不断的错过……
如今大局已定,他也豁然决定离开这个让他无法卸下压力的地方。
宁瑕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心知他意已决,再不会改,终于不再退让。
……
晚上沅沅和舒满澹、江氏还有舒会意一起吃饭,厅门关上,一屋子都是饭菜温暖的气息。
沅沅只是走了个神,碗里的菜就不小心堆成了小山。
她恍惚着抬头看到舒会意一脸高兴还在往自己碗里堆菜,“妹妹多吃一点,看你那么瘦,到时候风一吹就跑了。”
话音落下,舒满澹一个巴掌拍他后脑勺上,“瞎了你的狗眼,菜都快没过你妹妹头顶了。”
沅沅:倒也没有没过头顶那么夸张,这明明是便宜爸爸想找借口打人……
“我就觉得妹妹还饿,不信你问妹妹!”
舒会意委屈地捂住了自己的头。
为了家和万事兴,沅沅打圆场道:“没错,我还饿……”
“嗝——”
说完她打了个饱嗝。
舒会意:“……”
沅沅内心想要流泪,这都叫什么事儿。
下一刻,一只青花瓷碗递到了沅沅的面前,舒满澹温声道:“吃不掉的都夹到爹爹碗里。”
沅沅默默地把小山移到了对方碗里,江氏又装了碗汤给她消食,说起今天去哪里哪里的时候,又被人堵在路上询问舒会意的婚事。
朝廷里倒了赵家、平江侯府、还有皇甫氏,昔日那些旧人也都纷纷夹起尾巴做人,舒府反而日渐水涨船高了起来。
舒会意嚷嚷着不娶,又挨了舒满澹一个后脑勺。
一家子吵吵嚷嚷的吃饭,竟然意外的温馨。
沅沅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份温馨,但愈是如此,她就愈发想到了郁厘凉是一个人。
他一个人在偌大的皇宫里孤零零的用晚膳会难过吗?
晚上沅沅洗漱过后就早早上了榻发呆。
她闭上眼睛睡觉的时候心口都好似堵着什么。
她很想他,很心疼他。
可她就是忍不住生气。
他太傻了。
明明受了伤,却还要陪她一起去游船。
这种情绪让沅沅甚至有一点自责,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少年的伤,只顾着自己高兴。
沅沅阖着眼,睡梦里眉头的颦得紧紧。
她感觉自己是清醒的,但又感觉自己好像一缕青烟,慢慢地飘离了床榻。
那种似梦似醒的感觉很难受,沅沅用了很大的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结果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地方。
是沅沅自己的家。
她仿佛在一个俯视的角度看到家里的防盗门突然被打开了,发出了熟悉的“吱呀”声。
沅沅看见她妈出门的时候忘记拿钱包了,又回来拿钱包。
“这小丫头怎么还没起来……”
沅沅妈妈嘴里嘀嘀咕咕了几句,就出去买菜了。
沅沅怔怔地看向自己正在睡觉的那个房间。
原来她熬夜看小说,一直都没有醒来吗?
她低头看着自己像雾一样的身体,用力地朝自己卧室门冲过去,想要回到自己房间。
穿透了那扇门,门后却不是沅沅的卧室,而是又重新回到了书里的世界。
她仍然是一团雾的形态,看见了地面上另一个“沅沅”的存在。
那是真正的沅沅,书里的炮灰。
任何人都看不见沅沅,炮灰沅也看不见自己。
她逛了半天,发现自己看到的一切都还是原书的剧情,一切都还没有改变的时候。
就像这个世界的游魂一般,沅沅飘去了郁厘凉的身边,发现少年握住一条鱼在发呆。
沅沅想到自己之前好像还在因为他的伤和他闹别扭来着,她小声道:“喂,鱼都要死啦?”
少年眼睫微动,猛地回头。
沅沅几乎都以为他看见了自己,结果他回头看到了范湍。
画面一转,沅沅飘到了悬崖上,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是以旁观者要把书里发生的事情再看一遍吗?
悬崖上的风那么大,少女的裙摆都飘出了地面,仿佛随时会坠入万丈深渊。
炮灰沅沅绑架了宁兰楚,她愚蠢地企图将自己的命和宁兰楚的命放在天平的两边,哭着问少年,“你,到底选谁?”
沅沅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却听见郁厘凉道:“选你。”
炮灰沅懵了。
“你,你说什么?”
郁厘凉又继续重复了一遍,“选你。”
炮灰沅痛哭流涕地放开了宁兰楚,她浑身颤抖地跌坐在地上,继续哭道:“我知道,我知道……从来都没有人把我当回事,只有二皇子你……是你在我不小心把茶水洒你身上的时候,没有出声让别人来打我,而是没被烫到一般,淡定地起身离开……”
沅沅:以少年的性子,他确实会懒得计较这些事情……
“我今天也没有想活下来……”
炮灰沅朝郁厘凉磕了个头,转身要冲下悬崖的时候再一次被拽住。
郁厘凉盯着她,斩钉截铁道:“你不能死。”
“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炮灰沅惊呆了。
沅沅也惊呆了。
但除此之外,一切都仿佛没有改变。
她看着少年当上了太子,然后也发现郁厘泽根本不是少年杀的。
而是无法忍受赵贵妃几次三番的陷害手段,难看嘴脸,在赵贵妃最后一次要求郁厘泽下毒的时候,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有一个这么不堪的母亲,也不允许自己活得这么恶心,所以他自尽了。
第一个出现在现场的郁厘凉,就成了凶手。
天子气病了,很快也去世了。
郁厘凉充满了骂名,但这不影响他继续做皇帝。
命运的齿轮按照书里原本的轨迹发展。
郁厘凉被囚入行宫,比沅沅胳膊都要粗的沉重冰冷铁链分别锁住了他的四肢、脖颈。
玄黑的铁色将他消瘦的身体衬托得愈发如那玄瓦上覆落的白雪般惨白。
宁兰楚想要把纤芷送来,一直沉寂的少年才突然有了反应。
“不要。”
他抬起眸,缓缓吐出了另一个名字。
是沅沅。
宁兰楚诧异,但炮灰沅还是被送了过来。
余下的几十年里,炮灰沅留在这行宫里,却没有得到郁厘凉的半分回应。
直到知道她年纪大了,快病死的时候,郁厘凉才又让人将她抬来他的面前。
老去的妇人吃力地睁开了眼,“你……为什么总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第一次的时候她也许不懂,但几十年过去了,她也不是傻子。
飘在上空的沅沅心口猛地一突。
她看着郁厘凉已经全部变白了的长发,就连面容也是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
他垂眸看着躺在板子上的老妇,声音也因为太久没有与人交流,变得如同枯枝一般难听。
在对方断气之前,他只说了三个字。
“不是你。”
炮灰沅的尸体摆放在这里,一直到腐烂,到发臭,郁厘凉不允许旁人抬走。
他执拗地盯着对方,连眨眼几乎都很少。
直到身体上被蛆虫覆盖,行宫里的人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尸体给抬走了。
而坐在铁链中心的白发身影仍旧在低声呢喃,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不是你……”
昼夜交替。
他坐在那里,看着天边暗淡浑浊的云影。
他并不喜欢屈辱的活着,可他一直在等。
从青丝等到华发,从壮年等到迟暮。
他受尽了病痛折磨也仍旧不愿意放弃生命,始终看着那个女子,看着她死去,腐烂。
在他确定那个爬满虫子的破碎躯体里再也不可能装进来一个鲜活的生命时。
他知道,他等不到她了。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位废帝终于用了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这一生。
沅沅泪流满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哭得一抽一抽,头重脚轻得厉害。
就像是灵魂真的出窍过一样。
有一只手在她脸上轻柔反复地抹去那些泪珠,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才看到蹲在她榻前的少年。
夜晚冷寂清透的月光轻轻覆落在他的发顶,仿佛染上了一层白霜,与沅沅梦里的模样竟有几分重叠。
郁厘凉抿着唇角,见她醒来,低声道:“对不起。”
沅沅缓了许久,才分清了梦境和现实。
少年惹她不高兴了,也知道是自己的错,所以他让太医给自己处理过伤口之后,又忍不住半夜偷偷翻墙摸进了她的房间,想要在她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向她道歉。
可他没想到她在梦里哭的那么伤心,天还没亮,就已经提前醒了。
“我刚才做了个梦……”
“我梦见我消失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了。”
郁厘凉听到这话,并没有当她是在胡言乱语,而是试探地抚摸了她的头发,轻轻道:“我会去找你。”
“你被锁住了,离不开,也走不掉。”
少年眸中沉淀着宁静,语气亦是没有一丝的犹豫,“那我就在原地等你,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沅沅:“你是傻子。”
郁厘凉不高兴地小声反驳,“我不是。”
沅沅:“但我就喜欢傻子……”
郁厘凉:“……”
沅沅让他上了榻侧躺下来,也庆幸刚才只是场梦。
郁厘凉:“等我养好伤后,我们就成亲。”
他又强调了一句,“这次,不骗你。”
沅沅被那个梦弄得心都稀碎,哪里还会生他的气。
她蹭了蹭他的怀,点头答应了他。
他们不要再分开了,他再骗她,她可以罚他,但不可以再丢下他了。
沅沅想和少年成亲,这次就不是普通人的成亲方式了。
他娶她,就要直接册立她为皇后。
这样一来,流程更多,更繁,更杂。
所以选定了最最最快的日期之后,宫里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中途沅沅也溜进宫去,偷偷和新君陛下继续私下里约约小会。
直到这天,她遇到了前来宫中与新君辞别的宁崖。
他将府里的一切都交给了宁瑕,自己就要离开这里。
“我去了别的地方以后,也许还会遇到和你一样的女子……”
沅沅听到这句话,条件反射地头皮发麻,“别……”
替身的苦,只有替身懂。
沅沅:“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你尊重别人,别人才会尊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