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水庵山门外,刚踩着脚凳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明锦就一口气连打了三个喷嚏,眼角顿时噙上两泡酸泪。
一想二念三叨咕,肯定是江既白那家伙在背后念叨自己!
卿云忙从随车放着的箱笼里翻出件披风给她系上。虽说暮春了,但山里却要比外面更凉一些。
明锦寻到庵堂那处偏僻的后院时,谢知晚正在教几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怎么上梭线,见到明锦也很平静,打发了孩子们先去别处玩耍。
“你好像并不意外我的出现。”明锦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目光扫过挂在晾架上的染布时顿了顿,随即看向端着茶走上前来的谢五姑娘。
谢知晚在她对面坐下,坦言:“以他的性格,就算我留了字条,不确定我的去向和落脚,他是不会放心的。只是没想到,会惊动世子妃您亲自走这一趟。”
明锦略略挑眉,没想到她竟然识得自己。
“景元十六年的万寿节宫宴,我有幸在场,世子妃的那曲剑舞至今印象深刻。”谢知晚唇边噙上浅浅的笑意,主动为她解惑。
原来如此。
明锦回以一笑,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徐徐打量了小院一圈,地方不大,打理得却是井井有条,纺车、织机、晾架一应俱全,屋檐下的大笸箩里还晒着几种草叶子和蘑菇......
看着很温馨。
“姑娘日后有什么打算?”明锦开门见山问道。这是个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姑娘,她选择走出来,必然是想好了后路。
谢知晚也不隐瞒,“我与庵主颇有些缘分,蒙她照顾,打算暂时在庵中落脚。这些年来我小有积蓄,又有织染的手艺傍身,怎样都能养活自己,劳烦世子妃帮我捎句话,让他此后不必再挂念我了。”
“好。”明锦痛快地应下,目光又落在晾架上的那块染布上,“姑娘留在庵中,可是还想靠手艺赚钱贴补那些女娃娃?”
那些女娃娃看着身子瘦弱脑袋大,显然是长期挨饿导致,应该是镜水庵收留的逃难过来的饥民孤女。
谢知晚颔首,“镜水庵香火不比大庵,近来收留的孩子又越来越多,仅靠香油钱和福田所出,怕是捉襟见肘。我虽力量微薄,但尽所能吧。”
自立自强,不染初心。
拥有这种品质的人,无论身份高低,在明锦这里,都值得她高看一眼。
“我有个更好的出路,不知五姑娘是否有兴趣听听。”明锦道。
谢知晚稍有迟疑,但还是点了头。
明锦对她的欣赏更多了一分,也不吊人胃口,直言道:“姑娘擅长织染,想来应该听过锦云坊的名号。实不相瞒,我是背后真正的东家。”
一听到锦云坊这三个字,谢知晚的眼神顿时一亮,再听说眼前这人竟是锦云坊的大东家,隐隐地,谢知晚抑制不住生出一丝希冀。
“当初开办锦云坊,本就是为了安置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子,从没想过会经营成如今的名声。”明锦浅笑,“锦云坊如今是罗姑姑在打理,她可是惜才爱才得紧,姑娘若愿意,我给姑姑递个口信,你们自己见了面细谈。至于庵里收留的这些娃娃,愿意的可以跟着一起去锦云坊,一边做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儿,一边跟着学手艺。”
谢知晚暗暗惊叹,原来锦云坊背后竟然还有这般隐情。难怪,听说锦云坊的织房、绣坊和铺面都是女工,就连染坊里也大多是女子。离家前她也曾动过念头去锦云坊,只是担心自己的身份一旦被知晓,人家不愿惹麻烦。明锦在这个时候出现,无疑给她打开了一扇更宽敞的大门。
得到谢知晚毫不迟疑的回复,明锦当即以大东家的身份行使特权,当场就聘了她。
“你是在试染天水碧吧?”明锦终于如愿,走到晾架边仔细查看那块布。
谢知晚点了点头,“我师父一生痴迷织染,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成功复染出失传的天水碧。我想继续尝试看看,希望有朝一日能完成她老人家的心愿。”
明锦大为支持,“锦云坊搜罗了不少织染的古方,说不定对你能有些帮助。”
古方?这能是她随便看的?
放在任何一家,都是不外传的秘宝吧?
明锦见她愣神,也不急于解释。等她进了锦云坊生活一段时间,就会知道锦云坊最大的魅力根本不在于那些古方秘法,而是罗姑姑。
“姑娘,咱们直接回府吗?”下了山坐上马车,卿云问道。
明锦撩开车窗帘子看着沿途缓慢倒退的山景,心情大好,道:“先绕路去趟会樊居,给世子爷稍点好吃的!”
第40章 (二更)同人不同命……
林圳恭恭敬敬送走今儿的第五拨客人,站在大门口揩了揩鬓角的冷汗,喊来当值的门房低声问:“世子爷回来了吗?”
这一天,宫里皇上、太后派来了两拨,将军府派来了一拨,覃家、崔家各派来了一拨,都是世子妃的靠山。
掌权的,领兵的,握钱的,算是齐活了。
得知世子前脚刚进门,正好跟他们错过,林大管家连另半边鬓角的冷汗也顾不得擦了,脚下生风直扑翠友轩。
主院里,明锦正带着卿云和时樱、时雨俩丫头写请帖,听通报世子爷回来了,三人忙将写好的帖子装进托盘里带下去再仔细核对一遍。
“这几天都玩什么了?”明锦一边洗着笔,一边问道。
江既白一脸苦大仇深地蹭到炕桌旁坐下,随手从盘子拿起个核桃就徒手开掰,“晚上宿在芙蓉阁喝酒看星星,白天斗了两天鸡,看了几场胡人戏团的歌舞杂耍,还去西郊围场跑了两圈马......”
越说越觉得无趣。
人啊,真是贱骨头,以前没跟明锦交代老底儿的时候,出去做做样子也不觉得怎样,现在就只觉得无聊,提不起兴致,还不如窝在家里看明锦打棋谱。
明锦颔首,“过得还挺丰富充实。对了,林伯告诉你没?今儿宫里来人了,皇上召你明日一早进宫。”
“告诉我了,八成是喊我进宫挨骂。太后不是也召你进宫吗,正好咱们一起去。”说着捻起掰出来的核桃仁喂到明锦嘴边。
所有的干果里面,明锦最喜欢的就是核桃,到了嘴边的核桃仁,焉有不吃的道理。
于是乎,一个喂得欢,一个吃得香,气氛温馨又和谐,总算是有点新婚燕尔的味道了。
可惜,情趣破坏者还是见缝插针腾出了嘴,“不成,明儿咱们还是分开走,你去挨你的骂,我去听我的安慰。”
江既白把手里的核桃掰得嘎嘎作响,前一刻还是完完整整的核桃,转眼就粉身醉骨,手指灵活精准地捡出核桃仁一股脑儿塞进明锦嘴里。
哼,还真是吃东西都堵不住她的嘴!
一个核桃能扒拉出多少核桃仁,明锦微微鼓着腮帮子咀嚼,唇齿间都是果仁浓郁的香味。果然,核桃仁就是要大口吃才香!
还没吃晚膳,明锦单吃核桃就吃了个半饱,憋了半肚子气的江既白在“流落在外”几晚后终于在床上吃了个饱。
“气消了吗?”沐浴过后,稍稍恢复些气力的明锦探腿蹬了蹬男人的大脚丫子,暗暗决定,以后可不能把人招惹得太狠了,反噬回来真心遭不住。
将人揽在怀里,手指轻抚她泛红的眼角,江既白心底堪堪平复的躁动又有复萌的趋势。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两股念头在推拉,一边自责将人欺负得有点过火,一边跃跃欲试着想要把人再欺负哭一次……
江既白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样恶劣的一面。
可任是这个念头再躁动,他最终还是按捺了下来。他要的欢好是两个人的欢愉,不是自己单方面的畅快。
“抱歉,我有点失控了。”
男人低喃的道歉和轻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吻让明锦彻底放松下来,“没关系。你能多抱我一会儿吗?”
事后这般温暖亲密的拥抱最让她迷恋。
“好,我一直抱着你,睡吧。”江既白轻抚着她的背,让她在自己怀里找了个舒服的睡姿。
翌日一早,夫妻俩头顶头吃了个饱饭,江既白神清气爽地先一步出门,明锦落后小半个时辰,估摸着等她到的时候各宫娘娘应该也给太后请完安了。
然而,等她在宫婢的带领下走进永寿宫东暖阁时,赫然看到了难得一见的容妃。
端妃和嘉宁公主也在。
待明锦见过礼,周太后笑容慈和地招手让她上前,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像寻常人家的长辈一样,细细询问着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嘉宁公主显然也没少被这么关心过,听着明锦无比耐心地一件件答着,不禁暗暗吐舌头,佩服她一如既往的好耐性。坐在她身旁的端妃借着衣袖的遮掩偷偷掐了她一把,瞪眼睛警告她安分一点。
坐在她们母女另一侧的容妃手里端着茶碗,用碗盖徐徐拨刮着浮沫,唇角噙笑听着明锦熟稔亲昵地跟太后唠着家常。
听明锦说她正在调配一款新的安神香,嘉宁公主顿时也来了兴致,跟着讨论起使用的香料,聊得正兴起,宫婢在门外禀报,说是昌王携昌王妃进宫来给太后和容妃请安。
太后允见,笑看向容妃,道:“今儿算是托了容妃你的福了,哀家才能见着昌王这个大忙人一面。”
众皇子离宫建府后,入宫给太后请安最勤快的确实是昌王。正因如此,才有机会时常遇到进宫来给太后请安的明锦。
容妃别有深意看了眼明锦,见她形容自若,神色间不现丝毫波动,唇边的笑意不由得加深了两分,含笑替自己辩白:“您这么说可是折煞臣妾了,自大婚后入宫敬茶那次,我这也还是第二回 见。您应该也听说了,平康坊的那桩命案迟迟没有告破,皇上光是在朝堂上就发了好几次火了,昌王想来着实不得空闲。”
容妃有一把好嗓子,虽人近中年,却仍轻柔婉转,加之她的官话很是标准,抑扬顿挫,十分有韵味。
不过,虽然她掩饰的很巧妙,但明锦还是听出了她在提及“平康坊”时刻意加重了语气。
不愧是一手教养出昌王的容妃娘娘。
太后显然不想在这个时候提及平康坊,端妃极有眼色地适时出声打了个圆场,又把话题转回了安神香。嘉宁公主顺势帮腔,偷偷给明锦使了个眼色。
明锦捏着帕子捂嘴偷笑,这丫头,眼色飞得这般明显,太后怕是想装看不见都难!
不多时,暖阁的门帘子被掀开,江仲珽和丁明媚一先一后走了进来。
礼毕,江仲珽走到容妃身侧坐下,丁明媚飞快扫了眼被太后拉着坐在软榻上的明锦,咬了咬唇,落后一步跟着,也坐到了容妃这一边。
太后见着江仲珽,自是免不了又要调侃他一番,江仲珽面带愧色连连告罪,提及正在办的差事时看向明锦的目光里掺杂着明显的关心和担忧。明锦视若无睹,周太后却看得暗暗蹙眉,刚想寻个由头略过平康坊这个事儿,忽然就听得丁明媚开了口。
“本想着给皇祖母和母妃请过安后,就去世子府探望明锦你,没想到竟在这儿碰上了。”丁明媚忧心忡忡地打量明锦,随即松了口气似的,轻叹道:“如今见你没事,我便也能放心了。”
在座的几个女人,哪个不是从后宫的腥风血雨中闯过来的,即便是嘉宁公主,也并非真的单纯如纸。丁明媚自认聪明,其实不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徒惹贻笑大方罢了。
就连容妃,听她说出这番话,登时也冷了眸子,颇为不悦地看了眼坐在身侧的江仲珽。
然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想阻拦也已来不及了。
自作聪明的蠢妇!
明锦朝她笑了笑,语气客气有礼,“我确实是没什么事。有劳你关心了。”
“好了,说了这会儿话,哀家也觉着有些乏了,你们都是不得闲的人,便各忙各的去吧。”周太后面上露出些微疲色,开口道。
众人闻言纷纷站起身,行礼告退。
周太后点了点头,胳膊一伸就拽住了妄图浑水落跑的明锦,“你这个闲人就留下来给哀家点一炉安神香吧。”
明锦力持礼数应着,待众人都离开后,才垮下脸告饶:“太后,我也是很忙的。”
周太后脸上的疲色转瞬即消,将她拽着坐回榻上,恨恨地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忙?屋里的男人好几天不着家,你有什么好忙的?”
“他又不是成亲后才不着家的.....”明锦小声嘟哝,“再说了,女人也用不着非得围着男人忙活。”
周太后虽上了年岁,却是耳聪目明,听她这般诡辩,气得直接上手拧耳朵,“看看你祖母,再看看你娘,你就不能反省一下,继承你们家女人的优良家风么。”
明锦不禁失笑,“我们家的女人有这样的家风,是因为摊上了我祖父和我爹那样的男人。”
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像她祖父和父亲那样持身端正,心无旁骛的?
女人再努力经营,也得看男人是不是靠谱。
周太后听着她的诡辩,几乎都要被说服了。可转念想到她已经嫁人了,嫁的那位还有些不靠谱,只得硬着头皮鞭策她:“谁也不是生下来就靠谱的,世子是顽劣了些,但究其原因,还是身边没个能约束他的人,如今成了亲,你就要把镇北王和王妃的责任一并担起来......”
明锦垂眸,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听着太后作为过来人的谆谆教诲,此情此景若是落在旁人眼里,反而有种温馨的气氛。
而此时的承泰殿砚西堂上,景元帝正唾沫横飞地将跪在地上的某人骂得狗血淋头。
第41章 一物降一物,舅哥镇妹夫……
景元帝一阵口干舌燥,转身去找茶喝,江既白麻溜儿起身倒了碗茶又跪回原地双手举过头顶奉上。
如果平时不着调的时候能像挨骂的时候一般乖觉懂事,哪还用得着他浪费口舌!
景元帝接过茶碗坐回榻上,啜了口茶后重重叹了口气,“罢了,以往朕总以为你年岁尚小,性子又活泛,难免贪玩些,便也纵着你。如今你已成了家,是该考虑立业了。”
“知道了,从明儿开始,我保证天天去北营署衙点卯。”江既白立刻表示受教。
点完卯就跑,这卯点的有个屁用!
景元帝把茶碗重重撂到炕桌上,看透他的伎俩冷哼了声,“点卯是必须要点的,只不过点了卯,你就去龙鳞卫北镇抚司找你大舅哥,明儿早朝朕会宣布,平康坊命案正式交由北镇抚司全权接管,你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