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聊起天来也有些先帝的风范,从回忆军旅说起,说到:“脑袋别在腰带上,最怕什么?怕的不是死,是不公平。你们的担心,我都知道,谁不是从贺州乡下一路打到京城来的呢?瞧,我把谁带来了?”
他指着公孙佳说:“这个人评功品绩,还算公平吧?”
“是!”
“她已是同平章事了,仍兼兵部,她先前定下的,不变!朝廷许诺你们的,不变!”然后他就顺手点了几个人,这名单非常的精准,一半是燕王的死忠、一半是纪家的铁杆,就照着公孙佳给他的信点的。搁外人眼里,还觉得他很公平哩!
公孙佳明白了,自己就特么是个招牌!章熙就算把她留下来,她也不觉得意外。然而章熙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把朱勋留了下来。他握着朱勋的手,深情地说:“叔父!我都明白!也请叔父明白我!叔父是太尉,这里就拜托叔父了。”
朱勋眼泪不值钱一样地淌:“大郎!大郎!”他在朝堂上可能玩不过纪炳辉,可在军旅之间比这些将校要油滑得多,他深知一个道理——将离开了兵,屁都不算!章熙一出手,将这些乱根祸种一波带走,他在这里压一压。什么燕王、纪宸,都玩不出花活儿来了。将校里哪怕有觉得不对味儿的,也断然不敢在此时拒绝这个“恩典”。
公孙佳也看出来了,等丧事一过,大局一定,这些人或打发闲差,或找到不法之事,慢慢处置了。又或者,章熙亲自出手,给策反了,都是很正常的。燕王、纪宸最大的倚仗也就完蛋了。
他们在城里的甲士已经被扣了,丧事过了之后就该审了,该流放的流放,该砍头的砍头。官军还是官军,士卒并不受损,士气也未受损。公孙佳再从兵部的人选里找到往里填将校坑位的人。这个朝廷或许制个统帅,但不缺中低层带兵的将校。
公孙佳有点灰溜溜地跟着章熙回了城,车上,章熙依旧闭目养神,公孙佳轻声说:“那,臣的家将也累了两天了,散了吗?”
章熙点点头,含糊地说:“那个元铮,不错。天再暖一些,让他与梁平都北上吧。”
“哎?”
章熙睁开了眼,公孙佳道:“梁平?”
“唔,五郎对我提起的一个人,你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他是有些能耐,不过打仗只凭本能,是不是放到大将手下学一学治军再用他?”
“不必,有本能就行。”
“是。”
一行人刚好在下一轮哭灵前赶回了宫里,章熙在前面走着,公孙佳跟在后面,两人都累得够呛,一人一根手杖。公孙佳心里都觉得好笑,以前是她陪着先帝,一人一根手杖,再……
想到先帝,她眼眶又红了。
他们的后面,是两排铠甲外罩着素袍的将校,他们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磔磔的声音。仿佛踩在人的心上,燕王站在诸王之中,位置靠前,纪炳辉也站在大臣的前列,同时回首望向声源处,心里一齐“咯噔”。
章熙似无所觉,站到灵前,公孙佳没有跟到最后而是站到霍云蔚的身边,说:“可算见到您了,这两天都快忘了您长什么样儿了?”
霍云蔚道:“你就知足吧,你才跑了一趟,知道我跑了多少趟么?”
两人一齐撇嘴,那边哀乐起,两人按着点儿跪、叩、哭……
第206章 反攻
自打章熙从城外转了一圈带回了几个品级只够格在大朝会的时候出现的将校之后, 大行皇帝的丧礼就变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了。
第一个变化的是燕王,他也不叫嚷着亲哥是个被外戚控制了的傀儡需要他救驾了,也不跟皇太后那儿犯矫情了, 顺顺当当地受了皇太后的“劝”,老老实实地哭灵, 哭丧的点儿过了就再小声骂两句纪炳辉。
接着就是纪炳辉, 他虽然还常与自己的人窃窃私语,却不再上蹿下跳催促着快点把他女儿册作皇后、外孙立为太子了。
纪炳辉一旦收敛, 最先被解放的就是赵司徒, 因为纪炳辉最先找的就是他。赵司徒苦不堪言!一面得总揽局面,还得安抚京城百姓,让入城观灯的百姓有序撤离, 一面还要筹划着新君登基的事宜与大行皇帝的丧礼,中间还夹杂着一点新君登基之后自己的小私心。这几样都得干好了,迫不得已甚至得小小牺牲一下自己的私利。
容易么?
偏纪炳辉说的又比较在理, 纪炳辉固然是为了他自己家争利益,但是, 按照一个正常的规范,皇帝是要有皇后的, 呃,这个不重要,皇后可以没有,可太子是一定要立的!这是国本!
纪炳辉的目的路上拉个三岁的孩子都能给你说出来, 赵司徒却没有个好理由去拒绝。皇帝要封了,他只能捏着鼻子去认,既是捏着鼻子认的,让他主动去支持, 他是万万不肯的。于是使了一个“拖”字决来,说大行皇帝的丧礼更重要。
可纪炳辉却说,这确立皇后和太子也是丧礼比较重要的一部分。
现在好了,不用赵司徒去掰扯了,纪炳辉先跟他的小团伙嘀咕去了。赵司徒对纪炳辉最后的善竟也消磨光了,他只冷静地等着看纪炳辉的下场,合适的时候再踩上一脚。纪炳辉毕竟是多年开府,乍一看下去这一小团人也不算少了。赵司徒却轻轻地摇头,往不远处一抹纤细的身影上投注了深深的凝望。
此时此刻,数十年前京城一系列战乱的回忆又翻腾到了眼底……
“阿爹,”赵司翰出现在他的身边,“陛下的新衣……您在看什么?”
“纪炳辉注定要完蛋的,他遇到了真正会要他命的人,”赵司徒轻声说,“公孙佳是真的会杀人!‘会’杀人!”
赵司翰轻叹一声:“那孩子也不容易,她心里也苦。”
赵司徒道:“苍天也没辜负她吃过的苦,她也算是磨出来了。”
“阿爹这么看的么?她这手段,过于凌厉了,恐怕……”
赵司徒父子已经听闻了一点关于后宫的“清洗”,大行皇帝的后宫里也采选了几位名门闺秀,这消息就比较准确了。公孙佳出手何其老辣?!旁人一点不动,拔了太子妃的爪牙、灭了她的心腹。从此,纪氏在宫中再也施展不开手脚!
赵司徒抄起手,慢悠悠地说:“几十年来,我见过多少杀戮,还看不明白么?愚人总以杀人数目的多少来比较,这是错的!要看目的!那个孩子,是真的‘会’啊!什么过于凌厉?你不就是说不必全部处死么?当时是什么情形?但凡有一个漏网,走漏了消息,谁也不能保证后果的。”
说着,他又看向纪炳辉的方向。
兵权,明显是要收回来,他这么闹腾,纪宸恐怕再难有施展的机会了。纪炳辉手上也就只剩这些人了,公孙佳真要动手,这些人不够她收拾的,想来陛下也会默许。
即使不大肆杀戮。霍云蔚在吏部、公孙佳在兵部,文武两条道都给他卡死了,要多么杰出优秀的人,才能从这两个缺德鬼手里考核优异得到升迁?憋也憋死了!
纪炳辉真以为能熬到现在是因为他有本事?不,只是因为大行皇帝厚道罢了!公孙佳对纪炳辉可没有这样的心,他们有仇!世仇!远的说到公孙佳的姨母,这个论礼法不算什么,但是公孙佳没有父系亲人,母系的份量就非常的重。近的,公孙佳两场刺杀,都脱不了纪氏的手笔。
公孙佳对这样的人、这样的家族,没必要保留慈悲之心的。
赵司翰想了一下,认可了父亲的意见,说:“那咱们也该给那孩子搭一把手了。”
“怎么你没想帮她吗?”
“早就准备好啦,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合适。那孩子一向有主意,我怕碍事儿。”
“现在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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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司翰也就跟公孙佳去聊了一聊。
他的内心是感慨的,自己个儿到现在还没混进政事堂,公孙佳却已捷足先登了。唇边一抹淡笑,赵司翰问公孙佳:“忙不?”
公孙佳道:“叔父?这两天适应了些,总没有前两天那么乱糟糟的了。”
赵司翰直白地说:“要我们做什么?只管说!”说着,下巴朝纪炳辉的方向扬了一扬。公孙佳会意,却说:“您别急,也请赵翁翁不要急,这事儿还要等一等。”
“哦?”
“要看陛下先动哪一个,我猜是燕王。”
赵司翰也是通透之人,道:“我还以为他们会一同遭殃呢。陛下隐忍许久,雷霆一击,岂会再留后患?”
公孙佳道:“前后脚吧。”
赵司翰道:“成,那就预备着吧。”
与赵司翰聊过之后,公孙佳就觉得身上的担子变轻了。是真的轻了,而不是心理上的变化。章熙出手压住了两派不能再作妖,赵司徒一个政事堂的老资格再给她一些方便,不扯着她非得去参与那些扯皮的无聊琐事,公孙佳身上的压力骤然减轻,也更能有精神将替补将校的名单准备好。
她做了两手准备,名单有三重。第一层,是骨架,反正没有大仗,她也不要一次把人塞满,只要把骨架支起来,能够运转就行,这样的空缺就很多,方便章熙把燕王、纪宸阵营里认为可以留用的人留下来。第二层就要塞更多的自己人,或者提携一些有意投靠的人,以及亲朋故旧、贺州老乡们。第三层则是“海选”,这个没有太具体的名单,但是她列出了选拔的条件。
总之,不能吃独食。吃独食,吃相难看,招人怨,且容易坏事,不方便延揽天下英才。让有本事的人游离于体制之外,那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
她很快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而章熙却一点动手的迹象都没有。依旧是办丧事,燕王也依旧是哭丧。延福郡主却找上了公孙佳,章熙的旨意还没下,她目今还是郡主的称谓。她是来为纪莹传话的,内容就是“为什么”。
延福郡主道:“我倒不急,他们看起来急得要命!哎!你干得真是漂亮!把那妖妇的爪牙都拔了!当年……”她逃课想溜出宫玩耍,自己的贴身侍女就被杖毙,这笔账也还记着。
公孙佳听她快意的叨唠了一阵,才想起来正事,说:“妖妇可恶,可是我这个新嫂嫂有点可怜。你哄她个说法吧。”
公孙佳道:“何必去哄?嫂嫂告诉王妃,请王妃最好什么都别做。无害,也就不值得别人去针对了。”
延福郡主先悟了:“原来如此!不对,那妖妇岂不是也无害了?”
“王妃无害。嫂嫂只管传话就行,别的什么都不要做。嫂嫂,陛下还没表态呢。”
延福郡主道:“好!我记下了!对了,你哥哥常被阿爹叫去议事,你遇到了他,帮我多看着他点儿。我自己的哥哥们心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有先拜托你了!他行动不大灵便。”
公孙佳笑道:“知道啦。哥哥有陛下照顾着,你还担心?”如果说先帝更偏爱她爹一点,章熙就更疼钟源,各有各的缘法。
“当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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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有点闲了,心里空落落的,她缓步走到梓宫之前。因为身份、职务的关系,并没有人阻拦她。公孙佳轻抚着梓宫上朱、玄二色的漆画,悲中从来,心恸得竟无法哭出声。她竟在一个皇帝的丧礼上,突然意识到了她自己的亲爹是真的死了,她永远地失去了可以依靠的肩膀。
这悲恸突如其来,干张着口,眼泪不停的掉,将单宇给吓到了,她上前扶着公孙佳轻声说:“君侯……君侯……”
公孙佳开始打嗝,手按在梓宫上,厚重的梓宫衬得她的手掌过于纤细,用力也握不住什么,倒将漆上挠出几道浅浅的白痕来。
“我要去看看!”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接着是嘈杂的劝阻声,公孙佳弯着腰,缓缓地转过身去,泪眼朦胧里,仿佛是看到章晃远远的在冲着这个方向说着些什么。
“你怎么了?”一个冷静的声音近在咫尺,公孙佳循声看去,却是霍云蔚。
公孙佳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心意竟无法表述,她抬起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珠:“难过。”
霍云蔚低声道:“我也难过,”又向章晃投去了厌恶的一瞥,“这个没良心的小子,真是可恶!我看,留不得了。”
公孙佳道:“明天就出殡了,回来再说吧。别在这儿,别在梓宫前,说这个事。”
霍云蔚一声叹息:“是啊!”转对梓宫长拜。
先帝出殡是在郊外,这路公孙佳很熟,她每年总要过来那么几次,为的是拜奠葬在陪陵里的公孙昂。后来要拜奠的人又多了钟祥,胡老太妃的墓也在不远处。此地若是拜奠,则一天刚刚够公孙佳打个来回。要是安葬,尤其是安葬皇帝,一天就回不来。
一行人跟着皇帝到了郊外,将大行皇帝入葬,天色已经很晚了,众人更待依照安排各到宿处休息。燕王却突然失声恸哭,比刚知道皇帝死讯的时候哭得还大声,一声叫着:“阿爹!阿爹!你把我带走吧!你走了,我也活不成了!我就要活不成了!”
这些日子下来,他想联系旧部也联系不上,反倒是有几个将校劝他:“陛下仁厚,殿下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他想见靖安长公主或者延安郡王等章氏的亲戚,统统无人接话,都让他老实认错,好好做人。章晃倒想再联系朱勋、公孙佳,依旧是用纪氏来做理由,却无法靠近这二人。
燕王越想越恐慌,终于,梓宫封入地宫,地宫大门关闭的时候,这种恐惧达到了顶点!如果换了是他,也不会让这个兄弟活下来的!
他慌了,哭喊起来,谁也劝不住!本来打算休息的人也走不脱了,尤其他的几个旧部,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安乐县公正在劝着,靖安长公主则是骂,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竟没能将燕王压下。先前的老太傅也随行过来,摆出来老师的谱,燕王也不理。
章熙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章熙的朝臣们,赵司徒、朱勋、钟源、霍云蔚乃至公孙佳,都与章熙站在一处,人人面无表情。
公孙佳低声道:“燕王,不过如此。他以前是怎么能跳得那么高的?”
“先帝仁厚,不怀疑他,儿子肯上进,哪有不高兴的?”霍云蔚这两天叹气的频率尤其的高:“唉,世事难两全,没有既保住先帝的江山,又保住他的逆子顽孙的办法。先帝的一世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