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帝唇畔含笑:“你离开半月后,也曾下过这样一场大雪,落满整个椒房殿,只见一片雪白,殿外的红梅开得艳丽极了,我与那红梅上都沾了雪。”
他声音顿了顿,视线落在杜浮亭身上,问道:“他朝同淋雪,也算共白首。阿浮亲口说的,可还记得?”
“少不知事,以为顷刻便是永远,到底是狂妄无知了,如今经历的事多了,明白少时的话当不得真的。”杜浮亭歪了歪脑袋,睁着无辜而清澈的眼神望向帝王:“直到现在皇上还不明白吗?”早在出宫后杜浮亭就不想计较这些,过往那些好是真的,坏也是真的,当初她用年少不更事劝自己放下他,同样如今她也拿此话劝他放下。
她的视线太有穿透力,仿佛直入人心,崇德帝竟不敢与她对望。
他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死心。
总觉得两人还有机会,还能重新开心。
他忘记记忆,是她紧紧抓着他不放手,陪在他身边,等着他恢复记忆,现在只是换成他等她回心转意而已,多少年他都能等。
可杜浮亭不愿给他这个机会,见崇德帝不再看她,她索性收回话头,马车里顿时陷入冷漠,虽有炉火不断传来的热度,但是也融化不了两人间的沉默。
第104章 夫人 他的私心
杜浮亭回来便是看看红珠和努儿, 看看红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再问问努儿近日学习情况。
临近过年,红珠和努儿盘算着杜浮亭回来的日子, 把屋里屋外都清扫了一回,挂上从外面淘换来的崭新灯笼,还有各种漂亮的窗花剪纸。
他们明知道, 杜浮亭在宫里吃过更好的点心瓜果,但每一次还是会准备杜浮亭爱吃, 并且两人乐此不疲。
杜浮亭欣然接受, 她一直没瞒着红珠和努儿, 她终会跟着太后去万佛山的事, 每次回银枝巷见面, 属于见一次少一次。
杜浮亭没有管帝王的脸色,拉着红珠进了房间。
卫年是好人, 且又是帝王近侍,往后前途无量, 努儿拜卫年为师,她能放心的把努儿交给卫年, 但是红珠她始终都不放心。努儿自己自己努力能闯出属于他的一片天, 红珠身为女子要难得多,所以才让她这般为难。
“我要跟着姑娘。”红珠坚定地道。
她明白跟姑娘上万佛山会有诸多难处, 最好的选择是留在外面,卫年照料了努儿, 不可能看着她不管,还有崔老太医,大家都是相熟的人,姑娘也会替她搭理好一切, 至少无后顾之忧,在京城她的日子不会差,旁人也欺辱不到她头上。
但是她有自己的坚持,谁劝都没用。
“姑娘不让我跟着我能去哪儿,还是姑娘又想把我丢下一回?”说着,红珠眼眶泛红。
杜浮亭不由得心软,她可以打着为红珠好的名义把她丢下,不让她跟去万佛山,她也进不去,但她不想这么做。
自姑娘进宫,红珠无数次不再想:“当时我们就回江南该多好。”
可是再提当时,也回不去了。
“我会同太后提,让你也去万佛山,若是太后不同意……”杜浮亭不想红珠跟去,她希望红珠能如世间女子般成婚生子,平安顺遂的过完一辈子,她的人生完全可以选择这条路,而不是一条道走到黑。
“姑娘跟太后说,太后会同意的。”红珠知道杜浮亭抱着她去不得的希望,固执的非要她答应,她就要跟着一起去万佛寺。
“好。”
听到杜浮亭答应,红珠才彻底放心,欢喜的拉着杜浮亭出房间,就撞上崇德帝深深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正好能瞧见,他望的便是她拉住姑娘的那只手。
红珠现在压根就不惧帝王,面上恭恭敬敬的屈膝,实际上牵着杜浮亭的手不松,甚至望着杜浮亭傻笑,得到杜浮亭温柔的注视,红珠挑了挑眉头。
看吧,她与姑娘间的感情终究是不同的。
只是去万佛山的过程并不如杜浮亭所想的那般简单。
尤其是在崇德帝有意阻挠下,事情一拖再拖,柳太后更与崇德帝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念善都被两人的动静吓到了。
念善跟在柳太后身边多年,亲眼见到这些年帝王和太后关系一直很融洽,甚至这么多年帝王对太后娘娘,都是怀有愧疚之情,觉得因为他的存在,才导致太后娘娘不得不受先帝掣肘,向先帝低头,所以但凡太后有求,帝王无不应下。直到现在因为杜浮亭的事,母子二人才开始争论不休。
念善特地找到杜浮亭,希望她能出面。
她知道太后不想推出杜浮亭,所以才与帝王闹矛盾,但是这事情因杜浮亭而起,就应该让她解决,至少不能让矛盾激化。
听见念善的劝导,杜浮亭心平气和,没有与其争辩,更没有垂头丧气和抱怨,反而到了念善希望她出面时,她点了点头同意了。
等人走后,杜浮亭走出慈安宫。
杜浮亭的自由度很高,只要她想,宫里各处都能去,以至于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出现在麟德殿外,淡然自若的朝苏全福道:“还请苏公公通传。”
“不必不必,皇上吩咐过,您可以直接进去,无需通传。”苏全福满脸喜色。
一朝得以重见故人,苏全福有好多话想同杜浮亭说,短短一两年间发生的事,比以前二十年的都要多。
只不过显然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殿内的人要是知道娘娘过来,他没赶紧将人放进去,肯定会责怪他没眼色。
“您跟我来。”苏全福推开殿门,在前面引杜浮亭入殿。
杜浮亭温润眸光掠过殿内摆设,跟着苏全福往左转。这里格局还如当年,甚至门口博物架上都摆着当年的红梅白雪瓶。
红雪白梅瓶还是她做主摆的,她觉得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唯独少了几分生机之意,便着人摆了红雪白梅的插花瓶,瓶子里插着她特地从椒房殿外折的红梅枝,冬梅在有暖意的殿内,开的丝毫不比外面弱。
只是如今的红雪白梅瓶,里面的梅花枝上的梅花早已凋零,只剩下瘦骨嶙峋的梅花枝干。
冬季才刚过,梅花也才刚没,而这里面的梅花枝显然是多年没换过,宫里没有别的地方有梅树,唯独椒房殿外有几株,大概椒房殿外那株红梅树也早没了吧,才没有梅枝更换。
眼见就要步入内间,崇德帝批阅奏折的地方,杜浮亭赶忙收了心思,不再打量,垂眉敛目绕过屏风。
崇德帝听到响动抬眸望去,就见苏全福一张笑得跟花似的脸,还未出声说话,他就眼尖的瞧见他身后的杜浮亭。
“阿浮,你来了。”崇德帝眼里闪过惊讶,更多的是喜色,连忙放下手中朱笔,脚步急促的往她走去。
这是自她回宫后,头回主动找他。
帝王心里喜悦之情不甚言表,苏全福都能感觉到帝王周身都弥漫着高兴,帝王唇角不受控制的上扬。
苏全福知情识趣地赶紧退下,将这里留给两人。
“你可有事?”问完,崇德帝似乎想到有趣的事,顿时笑了笑,补充道:“无事也是能来寻我的,这我同你说过。”
那时候他见着她找到麟德殿,出口就问她是不是有事,她拉着他袖口娇娇的反问,“难道无事就不能找皇上了?”后头紧跟着还加了句,“不过我确实是有事找皇上,想皇上这件大事,只有见到皇上才能解决。”
惹得他是想装作生气都不行,只能恨恨的捏了把她的脸颊。
杜浮亭翘长的睫毛颤了颤,显然她因为崇德帝的话,也想起了往事。
但是她不是来跟帝王叙旧的,她脱离往日回忆,道:“我是来同皇上告别的。”太后是难得的好人,杜浮亭知道太后会遵守诺言护住她,不叫崇德帝靠近自己,但是她不想太后陷入两难境地,因为自己与崇德帝闹得不可开交。
所以,杜浮亭来求崇德帝放她走。
从她离开皇宫之后,他们之间就绝无可能。
他——应该明白的。
“不要开这等玩笑,这不好笑。”崇德帝好声好气的哄着杜浮亭,试图缓和两人间僵硬的气氛,“母亲并未说回万佛山。”
“那是皇上阻拦,民妇不想因为民妇让皇上与太后之间产生嫌隙。”如果不是崇德帝一再阻止,恐怕太后早在年前就带着她回万佛山了,如今一拖再拖,过了年又走了春季,还没能离宫。
崇德帝笑得勉强,等话音落下后,脸色已然阴沉,便是扶着她肩头的双手,都不知何时被他收回。
他走回御案后坐下,“朕就是不同意你要待如何?没有朕的准许,太后也离不了宫。”
这是要母子离心的!
“太后不也仗着朕是她的亲骨肉,借此胁迫朕低头。那朕这么做,有何不可?”崇德帝嗓音里掺了冰般寒冷刺骨。
他不欲违背自己母亲意愿,叫她做她不喜的事,那人驾崩前最后交代他的不是江山,而是他母亲,他的存在让母亲被那人挟制,不得不低头服软。
那人亲口说的他们都亏欠了她。
崇德帝犹如在烈火烹油上,他做不到违背太后命令,也做不到放她走,只要她还留在宫里,他便能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他们还有可能。
杜浮亭一袭鸦青色长袍,发间簪着朴素木簪,抬眸深深望向上首男人,屈膝朝上首的人结结实实的磕头,“还请皇上成全。”真挚的恳求。
崇德帝被她的举动惊到站起。
良久,他都不曾开口,她便一直跪着。
她是打定主意要等他开口放她走,也是在赌他狠不下心折磨她。
崇德帝晦暗的眸子盯着她的背脊,心被挤压得无处可放,好像就要窒息般。
他的手蓦然收紧,握成拳头死死压抑着即将脱逃的情感,张了好几回嘴,都没有勇气说出“朕成全你”四字。
最后,崇德帝重新坐回龙椅,狠狠闭上眼睛,遮住眼底的不舍,不顾心口传出的浓烈痛意,从喉间吐出句:“好。”
崇德帝旋即便听到一句温柔的女声,“民妇多谢皇上。”她回答得迅速,可见就是在等他点头。
他睁开凤眸往下望去,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的,不容错过她的任何举动,眼眶隐约泛着赤红色。
她一抬头,眼里有了雾气。
但是她是笑的,唇角微微扬起。
这是自孩子没有之后,他第一回 见到她这般真切而温柔的笑,可是崇德帝半分都高兴不起来。
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嘶哑着声音:“赶紧走,趁着朕还没有反悔。”
杜浮亭又朝他磕了一个头,最后才起身离开,毫不留恋,绝不回头。
崇德帝早已转头,他舍不得。
但是又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却没有任何办法能挽留。
他才知道原来当真有人能这般狠心,她不要你给的荣华恩宠,不念过往温情爱意,只想逃得远远的,永不相见,永不相念。
苏全福正守在殿外,他尖着耳朵听殿内动静,想着没有听到里面有争论,东西砸碎的动静,那就证明两人相处友好,至少不是见面就吵架。
心里正替帝王宽心着呢,谁料殿门就从里面缓缓打开,他恭敬的佝着腰,余光只瞥见杜浮亭从里面出来,“娘娘这是?”
杜浮亭笑了笑,好脾气的提醒道:“苏公公,民妇有幸得太后赏识,陪伴太后左右,并非公公口中的娘娘,还请公公记住了。”
啊?
这是还没破冰啊!
苏全福还欲说话,杜浮亭抬脚就走,身后传来帝王声音:“苏全福,笔墨伺候。”
他顾不上询问杜浮亭,只得扯了扯自己衣袍,强自镇定的入内,踏入内间就见帝王闭着眼睛,神色落寞的坐在御案后,整个殿内都充斥着孤寂的气息。
苏全福不敢耽搁,屏气凝神铺准备笔墨纸砚,而后默不作声退至一旁,全然当做自己不存在似的。
但是他的余光撇见,帝王挥笔在圣旨上落下的字,慌忙收回目光。
杜浮亭刚回到慈安宫,就被太后请去。
太后得知她出门就猜到她去了哪里,训斥了念善一顿,等她派人拦她时,她已经到了麟德殿,太后只好等人回来。
见到杜浮亭的第一句话便是,“可有被欺负?”
杜浮亭宽慰柳太后,“皇上很好说话,已经答应我跟着您回万佛山了。”
柳太后暗自叹气,不相信事情真如杜浮亭说的这般轻松,自己的儿子她自己清楚,手段称出不穷。
不能温水煮青蛙,有可能会用偏执的手段,强硬的将人留下,与先帝如出一辙,所以她才非要她进宫,在她眼皮底下,他或许还能顾忌一二。
而就在杜浮亭前脚刚回慈安宫,后脚帝王圣旨便到了。除了太后之外的其他人,都需到场跪地接旨。
柳太后原可以不必出面,但是她怕帝王出幺蛾子,还是选择站在一旁看着,眉头自苏全福进慈安宫后就没舒展过。
接旨的人是杜浮亭,她心头划过猜测,知道这是帝王完成他的承诺,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里面写的是准许她伴在太后身侧。
杜浮亭跪在地上,听着圣旨上一连串对她的称赞,眼底毫无波动,只想尽快听完,拿着圣旨早日离开。
“……杜氏端庄淑睿,贵而能俭,无怠遵循,克佐壸仪,为人轨度端和,敦睦嘉仁,难能率礼不越……深受太后喜爱,朕顾念太后之意,册封杜氏为妙音夫人,替朕长侍太后之侧……”
杜浮亭震惊地看向苏全福,她以为只是一道简单的一道准许她出宫的圣旨,可没想到崇德帝给她了诰命!
“夫人接旨吧。”苏全福小心地提醒愣住的杜浮亭,直到圣旨安稳的交接,他才彻底松了口气。同太后请了安,借口要回去复命,赶紧麻溜的跑了。
杜浮亭捧着这份圣旨看了眼柳太后,柳太后眉间舒展:“好生拿着吧,不碍事的,不日咱们就回万佛山,这一走轻易不会下来了,你可当真愿意?”
“愿意的,能跟着您是我心甘情愿。”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去收拾行礼吧。”柳太后将杜浮亭打发走轻轻摇了摇头,转身望向旁边的念善,“宫里的女人能出宫的好似都已经出宫了?”
“是,还有几位选择留在宫里。”有看明白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得宠的人,又懂得抓住皇上给的机会,当然选择出宫自立门户,可总也有人会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认为皇上终有一日会看见她们的好,动宠幸她们的心思,她们能守得云开见月明,非要留在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