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范小侯爷,确实素行不良,常常胡说八道。
“你……说起那个谈天官,语气有点熟悉。他是你在等的人吗?”
春花也不讳言:
“是。”
“你也等很久了吗?”
“恐怕……没有你这么久,但又感觉,已经很久了。”
侯樱:“那你和我,还是有点儿一样的。”
春花笑了:“我也觉得,我和你有点儿一样。”
侯樱停了一停,生硬地道:
“你脸上的笑,很假。看了让人生气。”
春花摸摸脸,收起笑意:“……这样呢?”
“这样好一些,看着,不大像个人了。”
春花一时不知道她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她想了想,忆起王叔对侯樱古怪脾性的描述。
“侯樱,凡人是很奇怪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对方脸上是真笑还是假笑。你若不笑,他们就以为你要打杀他们,你笑了,至少在最初的时候,各自心里能抱有一点善意。”
侯樱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见了我都要笑,还要劝我多笑笑。”
囚室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侯樱干黄的脸显露在小窗漏进的日光里。
她目光落在春花身上,认真打量她:
“和你说话,很舒服。”
是久违的舒服,说出来的话,不会被扭曲成嘲讽、诅咒或谩骂,而是那话语本来的样子。
春花微笑:“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我在人间,和很多凡人都说不上话。他们好像脑子都有问题,总能从我的话里听出莫名其妙的意思。就像老王叔,他说因为在碧桃垆做工买不到米,我就让他走,还给他四两银子,他却生气了,也不知道气什么。”
“那个侯爷,当年我随手给了他两个桃吃,是他自己追着我报恩,立誓要子孙都帮我开这碧桃垆。结果到这一代,又说是我黏着他们家不放。”
“你那个陈大掌柜,是个二五子,也很奇怪。他说你们春花旗下在汴陵、扬州、岭南开了几百家铺子,认识数不尽数的大商人。奇怪,这和碧桃垆有什么关系?”
她忽然话多起来,与其说是说给春花听,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春花认真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忽然笑道:
“如果一开始,是我去找你,要买碧桃垆,你会考虑卖吗?”
侯樱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卖。碧桃垆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很喜欢。”
忽然想起,碧桃垆已经被自己烧了。
她愣了一会儿:“我说的是没烧的时候。”
侯樱脸上露出一丝怀念,半晌,斜着眼,连名带姓地唤:
“长孙春花,你为什么要买碧桃垆?你懂酿酒吗?”
春花被她问得一愣。
“我……只懂喝酒,不懂酿酒。”
是啊,她为什么非要买下碧桃垆呢?
她沉吟良久:“一年只产十三坛‘春昼’,这是个好故事。我把这故事讲给汴陵的小股东们听,他们会对‘春花’二字下属的产业布局和未来发展更加有信心,从而将他们在其他地方挣来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投入到‘春花’这两个字里。”
侯樱疑惑:“然后呢?这些财富都归你支配,你要用来做什么?”
“自然是做大,做强。”
“怎么算是做大做强?”
春花呆住,倏然苦笑。
“大约是……去买下一个碧桃垆吧。”
侯樱嗤笑:“你还奇怪,我为什么不把碧桃垆卖给你?”
“……”
宛如醍醐浇顶,一场大梦初醒。
春花长叹了一声:
“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侯樱,你真是智者。”
她弯下腰,将犹有余温的小瓮捧到侯樱面前:
“侯樱,王叔说,他不生你的气了,并且还愿意回碧桃垆做工。”
侯樱一怔:“真的?”
春花点点头:“你是不是……有一点儿开心?”
侯樱想了一下:“……有那么一点儿吧。”
罗子言揭开小瓮的盖子,肉粥的暖香瞬间飘满了整个囚室。
隔壁饱食大睡的黄老虎立刻被粥香唤醒了:
“诶,真香!那小猴儿,谁给你送的粥?给我也来点儿!”
侯樱从铁栅的缝隙里伸出手,“啪”地合上了小瓮的盖子。
“不给他。”
春花大笑起来:“侯樱,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呢。等你出来,咱们一起重建碧桃垆吧。”
“还有你要等的人,我也可以陪你一起等。”
侯樱鄙夷地看她一眼:
“你命短,陪不了。”
“……能陪多久是多久吧。说不定我死之前,你就等到了呢。”
这一夜,春花梦到了会纳纱绣法的王嬷嬷。
小小的女娃张狂地说:“王嬷嬷,你要相信,只有我,才能把你的绣品卖到大运皇朝的每个角落。”
王嬷嬷笑着骂:“吹牛皮的小丫头!即使美梦能成真,这做梦的人,还非得是你?”
春花从梦中惊坐而起,冷汗在背脊上密密地结了一层。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条有求生欲的本章说:
纵火是严重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放在现代,即便没有造成人身伤害,也不可能赔偿就了事的,小说只是架空虚构,小读者们警钟长鸣~
终于破40万啦,撒花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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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琼瑰盈怀
后来的日子, 春花忙得脚不沾地。
在京城购置的老宅终于改造得差不多了,她亲自跑了两次验收,颇为满意。东厢朴实厚重, 庭院开阔, 西厢高轩软床,花鸟怡人, 正适合两位老祖父各自居住。
侯樱还在狱中服刑,但春花已将赔偿损失,重建屋舍的诸事亲自抓了起来, 就连安德侯府也得了一份赔偿金。赔偿颇为丰厚, 既能在更好的地段重建家园,那些受损的百姓也就纷纷签下了谅解的文书。
经此一事,长孙春花无往而不利的名头多少有些受损, 但也有些商界大老觉得她不计前嫌地为侯樱收拾了烂摊子,实在坦荡仗义。知道她有意在京城收购酒垆, 已有多家酒业向她递了帖子, 请她前往勘验。
市面上起了传言, 说春花老板嗜酒如命, 又恰逢过几日是她生辰,于是长孙府中连着多日都有人抬进大坛大坛的美酒。
寻静宜恰好在长孙府,见了这阵势,不住地感叹:
“你这些好酒,喝个七八十年,不成问题。”
春花扶额:“我可算明白,为何楚王好细腰, 宫中多饿死。”
寻静宜笑道:“过两日你生辰, 齐老板在金明池畔设宴, 据说请了几百位老板,你将这些好酒全抬了去,也不浪费。”
“这法子好!”
寻静宜掩口笑道:“就怕哪位老板恰好喝出,这是自己送你的好酒。”
春花苦笑:“那又何妨。他们不会真以为,我有那么大的肚子,能装下所有人送的酒吧?”
寻静宜哈哈大笑,笑罢,才醒悟自己恬静淡雅的风度裂成了渣,不由得轻咳了一声:
“同你说件正事。”
北地沙匪又起,朝廷虽派了兵前往清剿,终是需要时间。有些药材的运路受阻,其中尤以丹参最为常用,各家药铺受到影响,纷纷又开始囤积丹参,丹参价格一时飞涨。
“咱们库里还有些丹参,是该囤积居奇,还是该如常按市价售卖,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春花蹙起眉,认真思忖片刻,欲说什么,忽又止住:
“静宜,你掌管医药也有几年了,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寻静宜怔了怔,沉吟片刻,道:
“丹参是相对廉价的救命药,这么一闹,必定影响民生。我的想法是,咱们管不了其他同行,但咱们自己可以管控丹参供应,所有由春花药铺的大夫开出去的方子,确需丹参救命的,仍以原价售卖,其余人出价再高,也一律不卖。”
她停顿了一瞬,看了眼春花的面色,补道:
“当然,这样做,就如利器在手却不亮剑,有些同行这一波赚得盆满钵满,咱们只能干看着。若是过了这一波,货价大跌大涨,一个踩不准,恐怕还会亏本。”
春花捧着一盏茶,却并不喝,指弓在桌上轻轻叩了几下,倏然笑了。
“静宜,你这个对策很好。我写几封信,递给京中其他几位药铺老板,说明咱们的策略,请他们参详。”
寻静宜一惊:“你不怕他们背后给你放冷箭么?”
“若我没写这封信,他们才会放冷箭。”春花笑道,“京城药业,咱们最大。事情摊到台面上来,就是给几位老叔叔立了榜样,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很难不跟进。消息放出去,民众也会安心,不再盲目囤货,那些底下搞小动作的,便没了文章可做。”
“但这么做,大家统一对策,咱们就名和利都捞不着了。”
春花沉默片刻:
“静宜,如果说我从侯樱的事情中学到了点儿什么,那就是……强者作恶而不自知,实在是太容易了。小心为善,最终能做到的,也仅仅是不作恶而已。这也许就是,强者的代价吧。”
她顿了顿,“静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又同为女子,有些事,那些斗了一辈子的叔伯们不懂,你却能懂。其实今日,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她将这些日子以来的迷思,纠结,自省,如竹筒倒豆子般通通说了出来,只觉通体畅快,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担。
寻静宜见她神情如此凝重,不由得也正色以对,凝神静听。然而听着听着,她神情逐渐转为震惊无措。
“……你现下和我说的这些,是认真的么?”
春花微笑:“是认真的,而且,我已经着手准备了。”
“……”寻静宜一时不知该不该劝。
正当此时,门外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咣”的一声,书房的门被重重推开,陈葛撞了进来:
“长孙春花,你为何又封我账?”
春花竟似一点也不意外,好整以暇地放下茶盏:
“例行查账而已,你急什么?”
“你查账我不管,但我刚和岭南的徐老板谈好了要开三家分店,你把账封了,我怎么开?”
春花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新店的事情,你就先搁置几日,等我生辰过后,再说。”
陈葛面上现出不忿:“就是因为我把碧桃垆的事办砸了,你特意给我找不痛快,对不对?我惹了事,你出来收拾残局。如今人人骂我无能,却说你是个善心活菩萨,那么拧巴的女泼猴都被你收服了,过几日,恐怕真能把碧桃垆卖给你。春花老板,你好威风啊!”
寻静宜还沉浸在方才春花所说的话中,这会儿才惊醒过来,忙道:
“阿葛,你不要激动,先听春花怎么说。”
陈葛哼了一声,抱臂在胸前。
春花看一眼寻静宜,深吸口气:
“阿葛,碧桃垆的事,错全在我。你都是按我的意思去与侯樱交涉,你没有错。”
陈葛从鼻子里轻嗤出一声,但怒气稍平,一屁股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不过有一件事,我想再问你一次,我只问这最后一次。”
陈葛一怔:“什么?”
“那日,侯樱狂性大发,现出原形打伤了你,真的只是因为你失手打破了酒坛吗?”
陈葛错愕了一瞬,继而勃然大怒: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是我动了手脚,才让侯樱现了原形吗?”
春花高深莫测地盯着他:
“我只问你,是也不是?”
“不是!”陈葛大喝。
“我知道你去牢里见了那泼猴子几回,也不知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咱们买她的碧桃垆,明码标价,有什么错?即便动用了些非常手段,但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终究没有掐着她脖子让她卖吧?她自己疯了烧房子,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越说越激动,霍然立起,指着春花的鼻子:
“春花,你手握旁人毕生都难以想象的资本,却如此妇人之仁,能成什么大事?不想做商人,难道要做圣人吗?”
春花沉默了。
良久,她迎着他的愤怒站起身:
“阿葛,我不想做圣人,只是想做自己罢了。”
“自古以来多少事情,都是毁在那些,以为只有自己才能成大事的人手里,从此公心成了私心,梦想成了妄想。若是忘了初心,你我,都不过是被时运裹挟的棋子罢了。”
她平和而笃定的神情反而令陈葛心中猛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