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像之前一样飚速,一路不疾不徐地跟着别克, 仿佛无声护卫的骑士。
一直等到过了第一个红绿灯,倪裳看见男人抬起一只手,食指中指并在头盔上点了一下, 像在跟她遥遥告别。
随后他倏地转弯,转瞬消失在拐角。
倪裳收回视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唇角,一直是上扬的。
别克在老巷巷口停下,倪裳跟司机礼貌道谢。
司机下车打开副驾的门,拿出一只打着丝绸蝴蝶结的纸包装袋递给她。
倪裳瞥见里面装的是鞋盒。她想了想,没有推辞,提着纸袋回家了。
院里奶奶还在工作室里盘花扣,见她回来,连忙问谈得怎么样。
其实今天的谈判,四舍五入就等于没结果。但得知还有商量的余地,老人看起来宽心不少。
倪裳帮着奶奶给一件旗袍收了尾。提起炎驰也要跟文物局的人一起来看老宅,倪鸿幸倒没什么反应,只说了句没想到他们这次的负责人这么年轻,而且“看着不像做生意的”。
倪裳犹豫了下,把嘴边那句“其实他是赛车手”吞了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奶奶知道她和炎驰有私交……
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倪裳打开装鞋盒的纸袋。
鞋子是最基本的简洁款式,奶油纯色,圆头,平底。
倪裳一眼就看出来,这双鞋的用料和做工都很好。
上脚试了试,出奇得合适,纯羊皮的质感很舒服。
倪裳把包装袋和鞋盒,包括鞋底都看了一遍,居然没找到一个logo。
她想了下,把鞋子放回盒里,拍了张照,在微信上给男人传了过去。
霓裳有衣:【谢谢。】
霓裳有衣:【这双鞋不便宜吧?】
炎驰回复很快。
YC:【怎么,又想给我转钱了】
霓裳有衣:【点头.jpg】
YC:【那你看着给吧】
霓裳有衣:【哈??】
YC:【之前的886不发得挺6么】
倪裳:“……”
切,还挺记仇。
倪裳上网找了找大牌的类似款式,又兀自估量了下,最后转了个自认挺恰当的数目过去。
过了半晌,对方收款。
倪裳松了口气。正想放下手机,对面又发来一条消息:
【对方向你发起一笔转账
金额:99】
倪裳没有收。
霓裳有衣:【?为什么要给我99】
YC:【99谐音nighty night】
倪裳:“……”
英文不怎么好的中文系毕业生打开了百度。
输入第一个单词后,后面的释义便自己跳了出来:
“nighty night是一种道晚安的,比较可爱萌趣的说法,一般用于哄小朋友睡觉。”
哄小朋友睡觉??
倪裳轻笑,茶色眼眸漾出一抹甜。
屏幕上端接连弹出两条微信消息。
YC:【nighty night】
YC:【晚安安。】
**
五天后,文物部门的鉴定人员如期而至。
倪裳打开大门,看见炎驰居然和工作人员们一起过来了。
男人单手抄着兜和人交谈,姿态随意落拓。进来后,他目光在院里随意扫了圈,转而对身侧道:“胡伯,那您就给看看?”
他身旁的人点头应下。
倪裳上前和几个鉴定人员打了招呼,又走到男人身边小声问:“你认识他们啊?”
“算是吧。”炎驰漫不经心道,“家里老头子就喜欢鼓弄这些。”
鉴定人员跟倪鸿幸询问老宅信息,倪裳走到海棠树下的石桌边,为客人斟茶。
她刚倒好一杯茶,炎驰就过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喝完又从盘里拿了块绿豆冰糕。
就挺不把自己当外人的。
见他掰下一块绿豆糕走到鱼缸旁,倪裳快步过去,啪地在男人手背上打了下:“你不要再乱喂我们家鱼了!”
她不满嗔他:“上次都差点给你撑死……”
炎驰乜她一眼,低笑了声,抬手把绿豆糕填进自己嘴里。
胳膊落下,掌心又在挨打的手背上不动声色地抹了把。
猫劲儿挠他了。
还他妈怪疼的……
一手搭上鱼缸,男人的指尖在陶瓷缸边沿上轻弹了下:“这是个老玩意儿啊。”
倪裳轻“嗯”了下:“比奶奶年纪都大呢。”
炎驰转眸打量四周:“你们家这样的东西,还真不少。”
他轻嗤:“要我们家老头儿过来看见这些老宝贝,非赖你家不可,让他睡地铺他都乐意。”
倪裳笑了下:“哪有你这样说你爸爸的。”
炎驰散漫笑:“我们家就这样。”
他又问:“你这性子,跟你爹妈说话也随意不起来吧?”
倪裳一怔,眼睫抖了抖,没有回答。
炎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也没有继续追问。
两人相对而坐,陷入沉默,男人的目光找到空隙,慢悠悠凝到女孩身上。
这两天秋老虎,气温又起来了。
她的旗袍也变薄了。
旗袍佳人立在海棠花下,眉眼如画,摆弄茶具的姿态自然优雅,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的。
倪裳今天穿了件倒大袖,袖子的材质是半透提花棉,精致菱形花格之下,两条如玉细臂若隐若现。
这条旗袍最别致的设计在于,立领处加了条丝带做装饰,薄纱细带轻盈飘逸,从侧领坠到胸口,又仙又美。
炎驰的目光顺着丝带落至女孩脚面,目光顿住。
奶油白的小平底鞋很适合她,称得一双纤足更加秀气。
而且她皮肤比鞋面还要白皙,比羊皮还要细嫩……
他眉梢很轻地抬了下,大方赞赏:“好看,配你。”
倪裳顺着男人的视线垂眸,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嘴角弯出细微弧度。
见男人杯子空了,倪裳端起水壶,眼神询问。
炎驰摇头:“不要了。我不爱喝这玩意儿,涩嘴。”
倪裳放下壶,很小声:“我也是。”
她品不出茶香来,只觉得后味都是苦的。
炎驰摸出手机:“那我点两杯奶茶咱们喝?”
倪裳眼睛一亮,随即又摇头:“不行,奶奶要看见,又要说我了。”
男人轻呵了声:“管你这么严呢?”
倪裳撇撇嘴:“也不让我点外卖,说那里面都是地沟油……”
倪裳没告诉男人的是,她会在晚上趁奶奶睡着后,偷偷点外卖。
让送餐的骑手绕到后窗,她拿绳拴着小篮子放下去,把“地沟油”宵夜拉上来……
“这好办啊。”炎驰扬起眼尾,“以后你想吃什么给我说,我给你送过来。”
倪裳睇他一眼:“奶奶才不会给你开门呢。”
炎驰抬眸看二楼,唇角微勾,语气浪荡狂放:“老子两下就能翻上去。”
他俯身就近她,玩味低语:“你给我留个窗,行不?”
男人的嗓音压得沉缓,湿热的吐息扑洒白嫩耳廓,倪裳耳尖一烫,头皮都泛出酥麻。
她呼吸微滞,随即侧头闪避暧昧:“你又——”
“囡囡!”
倪裳一惊,下意识立刻和男人拉开距离。
她转过身,看见奶奶不知道什么过来了。
老人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晃了晃,面上无澜,只说:“人家叫你们过来呢。”
“来了!”倪裳应着,赶紧端上茶盘走开,一眼都没再看男人。
炎驰盯着女孩烧红的耳朵看了两秒,舌尖顶了下腮帮,也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工作人员已经完成了初步查看。
跟炎驰那天预料的一样,倪家的老宅缺失太多,还多次修建改造过,确实很难够到文物的标准了。
不过鉴定人员倒发现不少货真价实的古董,从院里的陶瓷鱼缸到屋内的金丝楠木雕,个个都很有看头。
那位姓胡的工作人员又问起已故倪老爷子的信息,在考虑是不是能将老宅鉴为“名人故居”之类的。
倪向黎留下的东西,大部分都存放在储物间。
倪鸿幸用钥匙打开储物间的门后,跟进来的好几人都不由发出轻声喟叹。
这哪里是杂物间啊,简直一个老时代的小型博物馆嘛。
一屋子的红木,樟木,楠木打的立柜和书柜,装的除了老书旧籍外,都是手艺人吃饭的本事和家当——布料,工具,图样,还有一些老式的成衣成裙……
倪裳打开立柜翻找太爷爷的资料和相册,她身后有人突然出声:“那个——”
倪裳扭头,看见一位戴眼镜的工作人员高高指向她旁边的书柜顶端:“那也是个古董老箱子吧,是黄花梨的?”
“我不太清楚。”倪裳答。
他又恳切问:“那可以给我看看吗?”
倪裳颔首:“您自便。”
工作人员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框,脸上带着隐隐的兴奋。他个头不算低,站过去稍一垫脚便抓上木箱,胳膊用力往外一抽——
倪裳后背一紧,像感应到某种危机提示,刷地抬头看。
那只黄花梨老木箱上,居然还叠着几个扁平的木盒。木盒骤然失去支撑,一个个摇摇欲坠,其中一个眼看就要砸到下面的桌子上。
倪裳一惊,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
“小心!”
男人高声急呼。
倪裳已经不管不顾扑过去,将桌上的东西抱进怀里。
几乎同一时刻,她自己又被圈进一个结实的臂弯中。
炎驰将女孩紧紧护在怀中,将自己的后背亮给高空坠物,一条胳膊又眼疾手快地挡开掉下来的各种小东西。
他身后的鉴宝人员哗啦啦涌了过来,啊啊哦哦惊叫出声,手忙脚乱接东西。
“怎么样?”炎驰握住倪裳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里扶出来,急切问,“砸着你没?嗯?”
倪裳置若罔闻,她脱开男人的手,一脸紧张地翻看自己怀中的东西——是条色泽晦暗的老裙子……
“对,对不起——”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慌张道歉,“我真没看见上面还有东西!”
他坐在地上,一条眼镜腿歪到脖子后面,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黄花梨木箱。
除了面如土色的倪鸿幸,一屋子鉴定人员都摔得人仰马翻,龇牙咧嘴的,但手里的老物件全都接住了。
怀里的月华裙没事,倪裳刚缓出口气,就听到奶奶的声音:“炎先生,你是不是伤着了?”
她心中骤紧,抬头一眼就看到炎驰手上触目惊心的红——从虎口快到手腕,不长不短一道伤口。
应该是被刚才盒子里掉出来的东西划的。
男人没受伤的手还揽在她肩头,他抬起流血的手背瞟了眼,语气稀松:“没事儿。”
倪鸿幸又忙去搀扶地上的工作人员起来。
倪裳看着男人手上扩散的血迹,齿尖慢慢咬上下唇。
她扯了下炎驰的袖口:“你跟我来。”
他们离开储藏间,来到堂屋。
倪裳让男人坐在木沙发上,很快找来医药箱,又利索翻出药棉,消毒酒精,绷带……
拿起棉签擦拭伤口时,倪裳的指尖在微微打颤。
一颗心依然跳得很厉害,却不是因为刚才的意外。
她想起了在高原营地的那个夜晚,男人将橡胶套缠在大臂上的场景……
这是他,第二次因为自己受伤了。
“抖什么啊你,吓着了?”炎驰吊儿郎当的跟个没事人一样,就好像受伤的不是他。
倪裳没理会男人的话。她轻轻抓上他没沾血的手指,翻过受伤的手掌仔细检查,眼睛还往他另外一条胳膊上看:“你别的地方,没伤着吧?”
“没。”炎驰漫不经心的,黑眸出神般定在牵着他的那只小手上。
女孩的手纤白柔嫩,搭在男人又是血痕又是青筋的麦色手背上,对比扎眼。
柔软的掌心贴上他指尖时,触感好像温温糯糯的小布丁……
倪裳皱起眉,还是有点不放心:“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
炎驰不屑嗤声:“这点儿口子,怕还没到医院就愈合了。”
他真心觉得这就不叫事儿。
摩托车手摔车受伤是常有的,他伤过筋骨也动过骨。这么道小口子,根本算不得什么。
倪裳:“……”
倪裳没再说话,抬眸深深看了男人一眼,目光中有不安心的关切,又像在嗔怪他太粗糙。
这小眼神,又有软刺儿扎人那劲儿了。
炎驰给扎得唇角勾起来,眼尾也弯了。
他轻呵出一声,粗粝拇指在女孩拿着棉签的手腕摸了把。
“这么关心我啊?”
倪裳像被男人手心的体温烫到,垂落的睫毛轻抖乱颤,手上也换了个相碰不着的方向,继续给男人擦拭伤口。
血迹清理完,她也松了口气。
伤口并不深。皮肉伤,问题就不大。
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创可贴不牢靠,又拿出消毒纱布裹上炎驰的虎口。
正低头脑袋一圈圈往上缠时,头顶的男人闷笑了声。
“笑什么啊?”倪裳有点没好气。
受伤了你还挺高兴。
“我是想起来里面那些——”炎驰朝储藏室抬了下下巴,笑了,“胡伯那人你不知道,他在家,孙子摔地上他都不带扶的,刚为了接那箱子,差点没把裤/裆扯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