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亦不是。”
玄天君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季凌闻言看向身旁,静等后文。
玄天君忽地神色一肃,抬眸看向树下的黑衣剑客:“季凌。昨日千机峰占星台送来卜卦之解。我玄云宗,即将有覆灭之相。”
季凌闻言浑身一凛,沉下眸道:“师父可有问过千机峰的峰主,此卦所指为何?又由何而起?”
玄天君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而后开口:“卜卦推演之术,自古以来玄奥难测,唯有千机峰下有一支卜祝分脉。但唯这一卦,无论如何推演,皆是前后不见,整一个卦象埋藏在层层叠叠的迷雾之中。”
季凌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师父唤我前来,想必已是有所猜测。”
玄天君颔首:“此事多半与先前那名为‘伏礼’的天魇脱不了干系。只是我们眼下还不知晓,先前他在玄云宗究竟做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后手。甚至梨曲城一事发生之前,兰荆州各处均有频繁的魇乱回报,导致驻守修士疲于奔波,最后无力援助梨曲城。这一切,细细想来简直就像有什么人在背后指使一般。可是据我们先前所知,天魇并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命令。”
“最为棘手的是,眼下九州论会在即,今日日暮时分,我与六峰峰主均要离宗。”
“虽说九州论会早在十年前就已定下,可如今在这个时候……”
说到这里,玄天君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而后他神色一肃,直直地看向身侧的黑衣剑客,沉声道:
“季凌,我命你从今日起,与其他六峰首徒两人一组,日夜以神识覆盖整个玄云宗,不能放过任何可疑的风吹草动。”
季凌拱手低头:“是,徒儿领命。”话落他朝着玄天君行了一礼,转身刚行了两步,却又被喊住。
“慢着。”
季凌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望向树下的玄云宗掌门。
玄天君目光沉沉,从季凌这里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我另有一事要告知于你。你的师叔玄北阙,早已舍弃人躯,入了魔族。”
季凌瞳孔一缩。
“不必大惊小怪。当初玄北阙在我面前对天道起誓。入玄云宗后,悉心教导我门下弟子,不参与不打探任何门内事宜。作为交换,他说,他入玄云宗,只为一件事。”
玄天君在此处顿了一下,看向季凌的目光极为复杂。
“他要护一人平安至五十年后。”
“我问他那人是谁。他却说要入了玄云宗后才知晓。在我应允了他入门之后,没过多久,他便向我表明已经寻到了人选。”
“想必,你也猜到了他说的人选是谁。”
季凌沉默不言。
对他来说,琅炽峰的玄北阙长老是他除了师父以外最熟悉的一位前辈。
尤其是在他的师兄傅时青离去之后。由于芷岚玉一事的影响,曾经在极为漫长的一段时日里,他在内门之中都是独来独往。唯有同期的牧枫或是黎颜,才会偶尔与他有所交谈。
当时的季凌堵着一股“不屑与这些没有辨别是非能力的庸俗之辈为伍”的少年气性,一心向道修行,原本惊才绝艳的天赋在刻苦之下愈发显得惊人。待到后来在宗门大比一出手,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领先了同期所有弟子许多。
宗门大比一战让季凌坐稳了玄云宗首席弟子之位。过于强硬的实力让那些质疑声由明转暗,却是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季凌手持长剑立于昊然峰上,忽然就觉得这一切也没什么意思。
他已到了同期最强,可人心难测,远不是强就可以改变的。他不能改变别人,他只能改变自己。
他不在意了。
若不能敬,畏也罢。
可后来有一天,一把长刀横到了他的面前,向他约战。
是个没见过的长老。
玄云宗的长老很少掺和弟子的事。季凌除了自己的师父玄天君之外,鲜少与其他长老打交道。
用刀的,约莫是琅炽峰的长老。
说起来,前段时日的确有听说琅炽峰来了一位新的长老,名为玄北阙。据说还是自己师父以前的同门,自己该喊他师叔才对。
季凌当时只有金丹期,对上高他两个境界的化神期长老自然没打过。
没打过也没什么,境界差距罢了。
正当季凌心想这长老是不是哪个琅炽峰弟子特意喊来教训他之时,对方忽地压制了境界,将自己的修为收到了与他相同的金丹初期。
然后再一次地向他约战。
同境界。季凌这下觉得这长老有了点意思,当下提起剑便又朝着他攻去。
而后不久他就发现,赢不了。
那玄北阙也没赢。
他们二人在同境界下居然能战平。
这让同境界下所向睥睨的季凌重新又起了些好胜心。当他朝对面那披着长裘披风的男子看去时,对方紧皱着眉看着手中的长刀,似对这结果也有些不敢置信。而后对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朝他看来。
只一眼,季凌就知晓。这亦是一个好战之人。
从那以后,玄云宗的首席弟子季凌与琅炽峰的玄北阙师叔时常切磋武艺之事就逐渐在内门外门传来。以武会友,季凌也与这个寡言少语的师叔熟络了一些。
直到后来,在同境界下,季凌已经能够稳稳胜过玄北阙。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何时在对方眼中居然成为了一个需要人护的对象?
季凌之前心下惊于对方魔族的身份,但直到他一整个回忆完,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玄北阙一开始接近他之时,他虽然没有现在的修为,可“季凌”二字,从他人知晓之日起,从来就不是弱小到需要人护的字眼。
“季凌。”
黑衣的剑客抬眼看向树下的中年人。
玄天君又在仰头看梧桐树,侧身对着季凌,出神地望着树顶。
过了良久,他才道:
“只有越高的枝杈,才能拥有更多得见天日的机会。一直在底下,终究是无法窥见上面的光景。”
“吾辈人族修士连年疲于应对魇乱,已许久未曾探过魔、妖、鬼三族的动向。”
“这一次,我隐约觉得,不止是魔族。或许妖族与鬼族,也已经有了什么动作。”
玄天君转身,郑重地看向季凌:
“徒儿,小心为上。”
第62章 初愿 重回宗门努力的第61天。……
夜风微凉, 芷兰心一脚踩在玄云宗前山的山门顶端,抬眼望了一圈四周。
她瞥了一眼身旁同样立于高处的黑衣剑客,扬起秀眉:“那道传令来了之后, 我还以为你会找黎颜或是牧枫一起。”
季凌头也没回, 直接开口:“若我与元婴期的黎颜或牧枫一起, 剩下的你若是和金丹巅峰的闻人墨一同,我不放心。”
这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说他们这一组会太弱了他不放心?
芷兰心嘴角一抽,瞄了一眼旁边的季凌。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总觉得这位宗门首席从方才见了她开始,就一副面色不善的模样。
之前她整天给他暗中使绊时,这人分明也没这般大的反应。近日自己与他又没什么交际,硬要说的话, 就是先前她寻了叶霜师妹一次。
……该不会是那小师妹真的把自己之前内门大比害她一事与季凌说了吧?虽然她当时的确是说了可以告诉季凌,但是她眼下这个感觉,着实有些微妙。
就好似欺负了一个小辈, 目前正在遭受人家长辈的冷脸。
思及此,芷兰心往旁边又瞄了一眼,试探开口:“季师兄,叶霜师妹之前在宗门大比遇到那个‘伏礼’一事……”
她话还没说完, 身旁如刀锋般凌厉的眼神就横了过来。
看来的确是那事了。
芷兰心咽了咽口水, 顶着压力悻悻道:“季师兄,我错了。我也已经和叶霜师妹赔礼道歉过了,她说她原谅我了。”
“你身为玉竹峰首徒,却险些害死同门。即便她原谅你,你亦要自行向玉竹峰主请罪。”冷淡低沉的男声从旁边响起。
芷兰心转过头瞧了瞧季凌的脸色,叹了一口气:“我会去的,本就该如此。这件事是我的错, 我认。唉,当时我也不知怎么地,竟然会起这种念头。”
季凌一听这话突然拧起眉,似乎想起了什么追问道:“芷兰心,你当时是寻了伏礼让他伤害叶霜?”
芷兰心闻言立刻反驳:“不对!我就是让他教训一下,出个丑就行了……”后面的声音在转头瞧见季凌那个眼神之后渐渐地低了下去,后来才小声补充道:“我,我有些记不清楚当时是怎么和他说的了。可是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人性命。”
季凌瞥了她一眼:“没有问你这个。芷兰心,你是如何寻到的伏礼?以你的性子,不认识多少个外门弟子吧。”
“我……”一听这语气,芷兰心下意识地又要反驳。可刚要出口的话语在脑海中一过,却忽然觉得季凌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她本身就是大能修者之后,她与兄长芷岚玉进入玄云宗的时日甚至要比季凌早。灵药、法宝、功法,这些寻常修者抢破头的资源在芷兰心这里从没缺过。也正因如此,才能在修行耗费最大的玉竹峰一路畅通无阻。
她与外门几乎可以算得上毫无交际,又是如何才能寻到伏礼?甚至对方还愿意帮她“教训”叶霜?
芷兰心低了头,竭力在脑海中回忆那一日的情景。
可无论她怎样回想,有些记忆就像被埋在浓厚的迷雾之中,只能隐约窥见一抹似是而非的轮廓。
她意识中知道在那时的某个地方有人在与她对话。可她想不起对话的内容,也想不起站在她咫尺之处那人的样貌。
若竭力回想,便会像之前那样,识海隐约有溃败之相,头隐隐作痛。
芷兰心扶住自己的额头,闭眼皱着眉。良久,才重新抬头看向季凌:“我……想不起来。”
季凌听到这一句后,毫无意外地移开了视线。
既然伏礼能够将他在玄云宗的踪迹抹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存在都消去。他对近距离接触过伏礼的芷兰心能够回忆起来一事就没有抱有太多期待。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他与叶霜却能记得此事?
若是他自己是因为先前曾经在芷岚玉身上见过相似的魇力。可叶霜为何会记得?她进入玄云宗不久,修为也不够高。
“弟子院落……”
正当季凌还在思索之时,旁边忽地传来一句低低的女声。
他侧过头。月下,梳着精致发髻的女修用一只手按着太阳穴,紧咬着牙。有汗水从她另一边的鬓边滚落,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她缓缓回头,对上了黑衣剑客沉沉的目光,闭眼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看见了,那处周围有一颗桂树。外门中,只有弟子院落中央种有这样大的桂树。只是不清楚,是在四个院落中的哪一个。”
季凌的视线从芷兰心咬得发白的嘴唇上扫过,却并未对她这一竭力的行为说些什么。他转过身简洁道:“我知道伏礼住在东院。不如再去一次,兴许能想起些什么。”
芷兰心对自己用了个灵术,立刻又恢复了矜贵的模样。她看了季凌一眼,答道:“好。”
季凌颔首,刚欲使用缩地术,忽地一皱眉止了动作。芷兰心见状也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季凌细细辨别了一番,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是夏灵师姐。”
他与芷兰心两人分别以神识覆盖内门外门。芷兰心负责外门,他负责更为宽广复杂的内门七峰。
芷兰心自然是知道这个名字,接口道:“太虚峰的夏灵师姐回来了?怎地在这个时候?”
季凌皱着的眉头丝毫未松:“她……去了昊然峰。”
芷兰心并未觉得奇怪:“说起来,傅师兄眼下在昊然峰吧?兴许是找他去了。你还去不去弟子院?”
季凌沉默了一会,摇头道:“我先回昊然峰一趟看看情况。若那边无事,我再来外门。”
芷兰心思索了一会,点头道:“可以。”
话落,两人对视了一眼。双双消失在了山门前。
长夜月明,点星闪烁。内门昊然峰的梧桐树下,有一名高大的男子活动活动了手腕筋骨,而后突然似是脱力般地向后一倒,勉强地倚靠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月光透过梧桐树茂密的枝叶,稀疏地落到男子赤红如火的发丝上。
傅时青眯了眯眼,借着月色低头看了看因为方才的动作滑落到身前的赤色长发。
眼下他的发端已完全转变为赤红,在这光线不亮的夜里愈发显得妖异。
他……究竟还有多久时日?一年?半年?一月?
傅时青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显得略有些苍白的唇紧紧地抿着。
其实赤心火髓带来的不仅是发色上的改变。
内里,火系妖力已经灼伤了几乎所有原本游走木系灵力的脉络,而后又被他的木系灵力治愈,又复灼伤。如此循环往复,日夜不断。
整个过程都在经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
从他回到玄云宗那日起,玄天君一眼就看穿了他眼下几乎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是动用从储物戒中存取物这般细微的灵力,都会引致剧烈的疼痛。可即便玄天君为他唤来了太虚峰的峰主,所给的灵药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只可缓解一时。
傅时青闭了闭眼,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只是这口气刚刚吐了一半,树下的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站直回头,定睛看去。
有一个纤细的人影缓缓从黑暗之中走出,在月光下显露出样貌。
傅时青看清了人,微微松了一口气,抬步朝着那人走去,面上佯装责怪。
“夏灵,你怎地这么迟才赶回来?路上可是遇见什么难处了?”
夏灵看着逐渐朝她走来的高大男子,视线在触及对方几乎要完全变成赤红的发丝后,眸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