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炎热的夏日里了,也叫人心底无端的寒凉。
苏芷嘴角扬起,笑了笑。
“还不算太热。”
比她起来时在镜子前笑过的任何一次都要自然。
她随即站起了身子,同他一起朝屋子里走去。
“自己开车回来的吗?”
“嗯。”程怀瑾应道,“今天路上车少,回来得也早。”
靠近他的时候,能闻到极淡的沉木的香气。苏芷心口微微发颤。
声音却还是清澈:“我们晚上出去吃吗?”
程怀瑾点点头:“你挑。”
苏芷眼角笑起:“好。”
-
苏芷最后挑的是程怀瑾第一次带她来吃过的牛肉面,程怀瑾又同她确认了一遍。
“我就想吃这个。”
车上,空调的风匀速地吹在她的脚踝。那条伤口已经暗自地结疤,并不显眼。
苏芷侧身朝程怀瑾看去,一个冬天过去,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同她说话的时候,一如既往的专注与认真。
语调依旧平淡,像是他们之前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车子一路顺畅地开入了面馆旁边的停车场。
今日他们来的是饭点,店里也很是热闹。
老板娘并不在,招呼他们的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两位?”
程怀瑾应了一声。
“坐里面可以吗?”小姑娘又问。
程怀瑾偏头去看苏芷:“里面可以吗?”
苏芷点点头:“可以。”
“好嘞!”小姑娘爽快笑起,把他们领着坐到了里面的桌子。
位置有些逼仄,但是意外地同拥挤的人群隔了开来。
程怀瑾伸手去拿筷子,却被苏芷中途拦了下来。
“我来吧,程老师。”她嘴角微微地笑起,帮程怀瑾拆筷子。
“以前一直都是你帮我拆的,今天我来帮你拆吧。”苏芷说完把拆好的筷子递给程怀瑾。
程怀瑾看着她顿了片刻,却也没有犹豫地接了过来。
“今天怎么叫我程老师?”
“好玩,”她说道,“程怀瑾,程老师,程叔叔。以前好像第一个叫的比较多,但其实我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程怀瑾垂眸看着她,面馆里灯光温黄,柔和地照拂在她的脸上。
她没有化妆,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柔软,也从她微微弯起的眼角溢出。
没有了任何的尖锐,她像是真的长大了。
变得这样的懂事。
也变得这样的生疏。
程怀瑾的目光过分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苏芷轻轻地笑了笑。
“程老师,我脸上有东西吗?”
她身子微微前倾,眼睛也闭上。
像是要叫他看清楚,笑着不说话。
鸦羽般的睫毛落在眼下,小而挺翘的鼻尖,下面是一张红润的嘴唇。
一时的怔神。
他竟分不出这到底是无畏的青涩还是蓄意的“勾引”。
程怀瑾目光微动,说道:“没有。”
苏芷睁眼,微微上挑的眼尾朝他弯起,笑道:“那就好。”
像是无意之为。
程怀瑾嘴唇轻抿,没有再说话。
很快,两份面条就上来。程怀瑾没有忘记给她要小份。
苏芷拿起筷子,轻声说道:“程怀瑾,我们以后还可以来这家店吃饭吗?”
“这家店会一直开着。”
“这样啊。”苏芷轻声应道,没有再说话。
两人吃完晚饭后,程怀瑾先开车带她回了家。
李阿姨已经把程怀瑾订的蛋糕放进冰箱了。
“想在哪里吃?”程怀瑾低头问她。
“客厅,可以吗?”
“好。”他今晚不拒绝她任何。
程怀瑾说完就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把蛋糕取出放在客厅的茶几。
苏芷拿了两支香薰蜡烛,用点火器点上后放到了蛋糕的旁边。
“可以帮忙关下灯吗?”
程怀瑾看着她坐在地毯上抬头望着自己。
顿了片刻,应道:“可以。”
他大步走到开关处,将客厅的灯熄灭了。
瞬间,那两簇燃起的烛光将苏芷温柔地收拢了。她双手伏在茶几上,偏头看过来。
温黄的烛光在她的脸庞上微微地跳动,她全然的柔和。安静地朝他笑着。
小巧而又圆润的肩头随着她的笑意小幅地轻颤,也叫他想起她紧紧地伏在他胸口的时候。
瘦小的身体,如此完全地贴合他。
温热的气息,也浅浅地落在他的颈间。
此刻灯光昏暗。
仿若也有那天晚上,他们在车库里的影子。
“你不过来吗?”苏芷轻声朝他说道。
程怀瑾寂了一刻:“来了。”
他仍是坐在沙发上,帮她把蛋糕的盒子拆开。
两层的草莓蛋糕,是她十八年以来过过的最精致的生日。
上面写着“祝苏芷十八岁生日快乐”。
“插十八根蜡烛还是插这两个数字?”程怀瑾问她。
“十八根蜡烛。”她没有犹豫。
“好。”程怀瑾应道。
他将十八根蜡烛依次插到蛋糕上。
“小心。”他伸手叫苏芷身子微微后退,然后用点火器将蜡烛一根一根点燃。
每点燃一根,她心里也燃起一把火。
直到第十八根。
程怀瑾放下点火器,偏头问她:
“许愿吗?”
苏芷点了点头。
然而,却并没有闭上眼睛。
无声的一段注视。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程怀瑾,仿若也在用自己的目光仔细描摹他的轮廓。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第一次觉得他不是个坏人的时候,第一次觉得他是好人的时候。
第一次他们在南岩山一起看日出,第一次他说这一切都是真的的时候。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所有关于程怀瑾的记忆。
而这一次,她也想让他知道。
苏芷眼角微微地笑起。
然后,如此目的明确地,不遮掩地,
轻声说道:
“我希望,从今往后每年除夕的时候都能陪在程怀瑾身边。”
程怀瑾目光闪过难以察觉的讶然,苏芷却没有停止:
“陪他在海边看跨年烟火,陪他守岁。”
“给程怀瑾喂牌,叫他年年都开心。”
“年初七的时候,陪他去看阿姨,不叫他再是一个人。”
“我把我这辈子所有的愿望都许给程怀瑾。”
“希望他一辈子都能活得快乐。”
苏芷的嘴角一直轻轻笑着,眼泪却也无声地流下。
柔软的烛光里,她看见程怀瑾无言投来的目光,那样沉默地将她完全地包裹了。
他听到了。
她知道。
然而,她的心脏却也开始剧烈地疼痛。
因为他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
苏芷缓慢地闭上了双眼。
她想笑也想哭。
心口踩空在料峭的悬崖边,一切开始下坠。
她伸手慢慢地擦掉了自己的所有眼泪。
睁开眼睛看着程怀瑾,轻声说道:“我们现在就去海边放烟花,可以吗?”
程怀瑾很深地看着她,一直没有说话。
仿佛也是在克制着自己。
苏芷的眼泪重新积蓄,慢慢地,她又看不清他了。
只觉得,那个熟悉的程怀瑾又回来了。
那个在车里紧紧抓住她手的程怀瑾又回来了。
“好。”
片刻,程怀瑾沉声回道,他站起了身子就朝门外走去。
昏暗的客厅里,苏芷看着他的背影。
冥冥中的一段预感,此刻,也叫她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她却只能跟在他的身后。
什么也问不出口。
-
车厢里,再无人开口说话。
天色已经完全的暗了。
一条冷僻的车道上,他们像是开往某个不知目的地的远方。
无尽的惶然感。
从看不见边际的天幕层层袭来。
苏芷麻木地望着窗外连绵的黑影掠过,听见了他的手机铃声响起。
安静的车厢里,那铃声从车载音响里传出。
他连了手机蓝牙。
苏芷身子一动未动,仍只沉默地看着窗外。
身后,她听见程怀瑾直接按下了接通。
她很久没听到江妍月的声音了。
“二哥,你明天几点回京市?”电话里,她声音如同她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温柔,“我爸爸让我来问下好安排吃饭。”
“中午十二点可以到。”程怀瑾沉声说道。
“好呢,二哥,”江妍月笑了下,又问,“二哥你现在在家吗?”
“我在开车。”
“喔,好,那我不打扰你开车了。二哥,明天见。开车一定注意安全。”
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苏芷仍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连绵的远山在天幕的尽头起伏,不知怎么的,她视线又变得模糊。
要是去南岩山的路上就好了。
模糊的视线里,她思绪也变得游离。
靠近的玻璃处,渐渐起了很薄的雾气。
她视线移下去,那侧曾经放着水和礼物的地方已经空了。
这不是去往南岩山的路。
眼眶依旧湿濡,她也听见心底有个人在大哭也大笑。
她嘴角也慢慢地笑起,像是最最不经意的聊天:
“家里重新种了一片洋桔梗。”
程怀瑾安静了几秒:“什么?”
苏芷仍是看着窗外,淡声说道:“冬天的那次大雪,家里的花死了好多。春天的时候花匠重新来种了一批花。”
车窗的倒影里,她看见程怀瑾侧目看了她一眼。
没有说话。
苏芷干涩地笑了笑:“希望你不要怪我,我喜欢洋桔梗,就种了很大的一片。之后如果你不喜欢的花,就请人拔了种其他的吧。”
“没关系,可以留着。”
程怀瑾沉声说道。
苏芷看着远方的树木,又说道:“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她坐正身子,朝程怀瑾看了过去。
“可以。”
苏芷声音平缓:“我高考那天,你去看我了吗?”
窗外的远山在他的侧脸后连绵起伏,他目光一直未动。
“没有。”他说。
这条路已经开了多久了。
她不知道。
“这样,”苏芷低低地笑了笑,“原来是我看错了。”
她把目光重新投向车前,他们开到了一个亮起了红灯的十字路口。
车子缓缓地停下来,她无法控制地又重新看向程怀瑾。
宛若心有灵犀,他也偏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的一刹——
苏芷想起那天晚上,他们也像这样坐在一起。他与她十指交错,紧紧地握在一起。
好像人在以为自己可以得到的时候,才会愈发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害怕他知道,又害怕他不知道。
而此时,苏芷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比现在更加冷静的时刻了。
所有的怯懦、谨慎和小心翼翼全都从她的心里消失。
昏暗的车厢里,她目光那样的澄澈。
冷白的一段月光,柔软地照在彼此的脸上。
也叫她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真心。
像是根本没有期许他的回复,她声音轻得像是一缕随风飘散的烟。
注视着程怀瑾的眼睛,她轻轻开口:
“程怀瑾,我爱你。”
第46章 烟花燃尽
四十六/烟花燃尽
最靠近北川的海岸要往南开一个小时。
并非什么著名景点,因为没有大片的沙滩。程怀瑾带着苏芷到达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多。
海浪层层打上黑硬的礁石,然后周而复始地回落。
黑暗的夜色里,潮声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裹。
苏芷朝前走了几步,站在一块礁石上出神地眺望大海的另一边。
程怀瑾把后备箱打开,目光朝苏芷看了过去。
大片的黑色里,她一个人站在一块并不高的礁石上。
海风从她侧边吹过,也将她的裙摆紧紧吹在身上。
黑色的头发上,月光冷冷地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纱。她脖间那条细细的项链也折射出点点细碎的光芒。
程怀瑾久久地看着她,然而,却再未从她的身上看出那种她曾经轻易就流露出来的脆弱。
那种即使她再刺出如何锋利的话语,也叫他一眼看穿的脆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变化的?
是从他第一次撕碎她可笑的幻想开始,还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回家的时候开始。
亦或是,他那次冲昏了头脑连夜带她去南岩山看日出。
还是那次下雪。
程怀瑾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后来她常常无声地掉眼泪,却再没任性地控诉或是自贬了。
也仿佛,慢慢地变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