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他身边长大的小姑娘,最终也叫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如何的悲哀。
冷硬的海风里,她依旧一动未动。
即使是在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她也还能轻声地拜托他:
“有什么话,可以等我们看完烟花再说吗?”
倾覆的荒诞感。
程怀瑾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溃败。像是原本以为的,他能叫她永远地站起来,不再感到怯懦或是自卑。
而如今却看到的,不过是另一个他。
另一个同样遭受痛苦却沉默不语的他。
漫长的沉默。
程怀瑾终于将目光收回,他伸手去拿那后备箱里准备好的烟花。
苏芷的目光也看过来,程怀瑾抬头问她:“要点哪一种?”
她小步朝他走去,车厢里有几种不同的烟花。
“我们还有多久?”她轻声问道。
程怀瑾抬头看了眼手表,“十五分钟。”
像是也接受了她话语里的隐喻,苏芷心头忍不住地发颤。脸上却还笑着,说:“那不点大的了,我们点几只小的吧。”
她说着挑了一支可以拿在手上的烟火棒,细细的一根铁丝,并不长。
“好。”程怀瑾拿出了打火机。
他侧身站在风来的风向,将潮湿的、连绵不断的海风完全地遮挡了。
也将她围在自己的身侧。
打火机点起,一簇明黄的火焰从他们的眼前亮起。跳动的火舌像是蛊惑人心的咒语。
他们不自觉地靠近。
昏暗的海边,那团晃动的光影将他们的脸庞温柔地照拂。仿若天地之间再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分离。
一切忽然变得很寂静。
轻颤的眼睫,苏芷的心跳也变得失措。那么那么得近。
他们靠得那么那么得近。
近到她仿佛可以呼吸到他的呼吸。
苏芷无声地抬眼看过去,也看见他低垂而来的目光。
沉默不语地,像一张温柔的大网将她完全地捕捉。
缴械投降般的心颤。
她怎么可能还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一切变得虚无。
周而复始的潮水也永久地退到了无边的天际。
只剩下,被那点火光围拢的他们。
跳动的光影里,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她看见程怀瑾也慢慢地,慢慢地,朝她靠近了。
这个昏暗的海边,这团温柔的火。
越来越紊乱的气息,她闻见他身上冷冽的沉木的香气。
像是回到了那个她被允许拥抱他的夜晚。
苏芷浑身僵硬,只剩下逐渐失控的本能,也让她更加难以自抑地朝他靠去。
海风不再从他们之间穿过,交错的身影,早在这片无法看清的深夜里混为了一体。
她眼睫微微地湿濡,无尽的绝望与微妙的希望交织着互相残杀。
麻痹着自己最后一点清醒,苏芷无声地朝他靠去。
越来越炽热的鼻息,轻颤的身体,和无法抑制的溢出的轻吟。
靠近着,靠近着。
无言的一刹——
那火光,忽的灭了。
黑暗重新铺天盖地地袭来。
火光灭了。
凝滞的一瞬寂静。
汹涌的潮水再一次猛烈地冲上岸边的礁石。
海风重新从他们之间呼啸着穿过,将那股炽热的、迷乱的、无法控制的情意,吹散到再也触摸不到的天际。
火光灭了。
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无尽的冷风将她的裙摆吹起。
苏芷第一次知道,原来海边的夏夜也可以这样的冷。
冷到叫她由内而外的寒凉,僵硬地再也无法动弹。
呼啸的风声,也将她的心脏切割。
“还点吗?”
黑暗中,他低缓的声音传来。
苏芷眨了眨眼睛,有冰冷的液体濡湿在她的眼下。
“点的。”她轻声说道。
火焰又一次跳起。
这一次,他们靠得很远。
苏芷一动不动,等着程怀瑾将它点燃。
“不要放太近。”
程怀瑾轻轻地捏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放远。
她眼眶无可耐受地发涩。
这一次,他顺利地将烟火棒点燃了。
银白的焰火像花朵一样在黑夜中绽放。
苏芷睁着眼睛,失神般的注视着。
那样绚烂、明亮的焰火,也叫她的双眼无法抑制的发痛。
然而她却仿佛自虐般的不肯眨眼。
一路燃到尽头。
也不过短短的二十秒。
一切,又重新陷入了黑暗。
潮湿的、温热的泪水缓缓地从她的脸颊流下。
苏芷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美好,也会这样快得燃尽。
是不是这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可以长久的快乐,是不是她这辈子就注定不会拥有长久的快乐。
是不是她的宿命。
是不是她的宿命。
是不是她永远就只可以一个人。
她不明白。
无尽的黑暗里,她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微微地震动。
她也看见自己的那束焰火终于也要走到了尽头。
一切就快结束了吗?
一切就快结束了吧。
苏芷缓慢地将燃尽的烟花棒放下,听见程怀瑾问她:
“还放吗?”
她抬头看过去,轻声说道:“我十八岁了。”
程怀瑾没有说话。
苏芷又说道:“程怀瑾,我十八岁了。”
海风呼啸着将她的头发吹起,她已经分不清那声音到底是风声还是她失控的心跳声。
苏芷朝他走了过去。
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不再是躲躲藏藏。
不再是只能在昏暗的车库里才能勉强得来的心安理得。
她已经十八岁了。
她已经成年了。
苏芷伸手将他紧紧地抱住。
冰冷的身体,他如何不也是。
熟悉的气息重新铺天盖地地将她包裹,她手臂像是求生般的将程怀瑾紧紧抱住。一片无能为力的扁舟,她就快要溺死。
然而,过了许久。
她也没有等来那个缺失已久的回抱。
潮冷的海风,也从她的心口无情地穿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真的无法理解般的绝望:
“十八岁之前不能抱我,我可以理解。”
“现在,又是为什么不能呢?”
潮湿在他的前胸慢慢晕开,程怀瑾也感到一阵失血般的寒冷。
他低头看着苏芷,也看到自己轻颤的手臂。
原本以为,他早就做好了准备的。
原本以为,他不会再靠近一分的。
可是,第一次点燃的焰火。迷失的片刻,他也无法否认自己的本心。
如果那次没有熄灭,如果他们谁也没有停下。
然而,一刹的黑暗也叫他的理智重新回笼。
程怀瑾没有办法忘记,那天,程淮岭如何跪在他的面前。
痛哭流涕。
“我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做,怀瑾,大哥求求你了。”
那个恨了他那么多年的大哥,第一次跪在他的面前,恳求他救救他。
程怀瑾想起,很小的时候,程淮岭也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母亲还在,外婆偶尔来看的时候,会夸大哥以后能接父亲的班。
陈琬宜很是骄傲,她嫁给程远东时原本就不被娘家看好,如今程淮岭懂事上进,她也常常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后来有了程怀瑾,陈琬宜最常对他说的也是:“以后你也要像你大哥一样厉害,做个对程家有用的人。”
如此两句话,程怀瑾后来记了一辈子。
他把程淮岭当作他的榜样,看着程淮岭如何跟在父亲的身后成长为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时候家里常来客人,程怀瑾年纪小,不适应。是程淮岭一直把他护在身旁。
他是他的大哥,也做他的榜样。
程远东那时风头正盛无出其右,大哥更是从没怀疑过自己以后的人生。高考结束后的一切,也早早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原本,他只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好。
原本,他应该比现在要走得更远,更顺利。
可是,程淮岭十八岁那年。母亲一朝离开,程远东被人陷害身陷囹圄。
陈家痛失女儿,也袖手旁边不肯再帮。
他背景染上污点,不得不放弃从前计划好的一切。
好像一夜之间,程淮岭拥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一根锋利的芒尖,被人从中斩断。
那个八岁的弟弟伏在他的腿边大声哭泣,却也只叫他发狠地将他推开。
如果不是程怀瑾,母亲不会去世。
陈家不会袖手旁边,他也不会一夕之间失去所有。
从那以后,那个会把程怀瑾护在身后的大哥消失了。
那个原本应该站在最高处的天之骄子,一落成为了被人嗤笑的对象。
在外读书的那些年,没有人知道程淮岭经历了什么。
他从前途无量,变成一无所有。
后来,程远东翻案重回京市,也把程怀瑾从外婆家接回。
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程怀瑾再一次见到程淮岭。
他变成了一个用心钻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用力往上爬的男人,像是要拼命地填补他曾经被落下的那些年。
他变得利欲熏心,他变得不可理喻。他冷血地要程怀瑾记住他犯下的错,他要每年都在程怀瑾的心里狠狠地插刀,要他永远也不准忘记。
然而这一切,也让程怀瑾更加的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他从未见过父母亲近,兄友弟恭。
如果,他从未见过那个意气风发的程淮岭。
可是他偏偏看到过这一切,知道那个程淮岭本不该变成这样。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而如今,大哥痛哭着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救救他。
那么多年。
那么多年,程怀瑾祈求一个可以弥补所有人的机会,一个可以叫他从此以后心安理得的机会。
如今,这个机会也摆在他的面前。
程怀瑾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拒绝。
这么多年,他一次又一次地徘徊在这个家的外面。他也姓程,却也从来没有真的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
像是他真的不重要,像是真的没有人在乎。
而如今,这个机会这样摆在他的面前。
程怀瑾没有办法拒绝。
他这么多年的执念,叫他如今粉身碎骨头破血流也要往前走。
——“以后你也要像你大哥一样厉害,做个对程家有用的人。”
程怀瑾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泪水已经变得冰冷了。
她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松开了手。
湿濡的一片衣襟像是逐渐凝结的冰,从程怀瑾的心口无声地蔓延。
他手臂仍然忍不住地发颤,却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已经沉默得太久了。
已经让她哭得太久了。
程怀瑾低头看着她,终于开口:“小芷——”
苏芷却轻声打断了他: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
程怀瑾哑然。
黑暗里,她湿亮的双眼亮得像是能看进他的心里。
“早在你说,程淮岭出事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的。”她声音无法言说的冷静,也像是终于将自己碎掉的心一片一片拾起。
烟花早就燃尽了。
一切已经结束了。
眼泪慢慢地掉下来,她笑着对程怀瑾说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的,在你第一次没有抱我的时候。”
“从始至终,在你程怀瑾的心里我就不是第一位的。如今程淮岭出事,你也没有选择我。只是我一直以来,这样欺骗自己。骗自己只是因为我没有满十八岁,你才不肯抱我的。”
苏芷也笑也颤抖。
眼眶完全地模糊了。
“没关系,我现在知道了。”
“我是被你放弃的那一个。”
她慢慢地往后退去。
“但是我不怪你,程怀瑾,这是你的选择。我接受。如果你真的被感情冲昏了头脑选择了我,我或许才会觉得困惑。”
“从头到尾,被冲昏头脑的都只有我。现在我终于也清醒了。这的确就是你,也是我从第一天起就认识的那个男人。”
昏暗的夜色里,苏芷最后一次这样仔细地看着程怀瑾的眉眼。
她已经十八岁了,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脆弱到要祈求他的怜悯的小姑娘了。
苏芷轻轻地擦去了自己的眼泪,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真亮。”
她无声地笑了笑,随后,看着程怀瑾轻声说道:
“程怀瑾,你养在身边的这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你走吧。”
“这次,她就不挽留了。”
第47章 大梦初醒
苏芷一直在想,她第一天住进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李阿姨要帮她拿行李,她慌张地说不用。程怀瑾站在客厅的中岛台后看着她,她强装镇定地说不会留在这里。
第一次睡在这张床上的时候又是什么感觉?
她好像一夜浑浑噩噩,半梦半醒。
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
原来,这么快,一切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不会留在这里。
如今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天色从浓重的墨色慢慢褪青。逐渐地,能看见远方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