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喧嚣嘈杂声当中,她看见江殷满是伤痕的脸。
他暴怒地睁着双眼, 好像在激烈地同她说着什么, 可惜,那一刻她什么也听不见。
从高处坠落深水的一瞬间,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 她要握紧他的手,决不能松开。
至于自己是生是死,已经不重要了。
坠入水中之后, 巨大汹涌的浪潮一瞬间将他们卷起冲向远处,她的水性不算太好,在这样凶猛的浪潮当中随波逐流, 没过多久便逐渐失去了意识。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 她只感觉到好像有一双结实的手臂拼命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而后用绳索一类的东西将自己与他捆绑在一起,使得他们不至于在洪流中被水冲散。
她又冷又累,没过多久, 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江殷看着自己胸前环抱的陆玖,她已经全然失去了意识,只能依托着二人身上所系的腰带才不至于被水冲走。
江殷浑身都是伤, 被肮脏的冷水浸泡过后更是疼痛难忍, 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快到大限了,要是任凭江水将他们往前冲,可能就再也没有生的可能。
沉浮的激流里, 他抱紧了浑身冰冷的陆玖,用腰带将陆玖捆在自己身前,凭借最后的一丝力气,看准了方向,拼命地朝前方的一处浅滩游去。
他抱着她,用遍体鳞伤的身体抵抗着前行的激流,没动一下,他都感觉自己身上的伤口好像又撕裂了一点,好像身体已经成了一块破布,任凭无情的江水撕扯着它。
他几乎咬碎了牙,抱着她奋力朝着浅滩游去。
浪盖过来,一个又一个,沉重地击打他的躯壳。
江殷想着,他真的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他真的快不行了。
越过洪流,终于快抵达浅滩,江殷的脸已经冻得铁青,他怀抱着身前同样浑身冰冷的陆玖,一步,一步地迈向浅滩,想要把她放到一个舒适些的地方。
可无奈,他的身体已经透支,还没抱着她走到岸边,他的膝盖一软,抱着她的手也随之松开,两个人沉沉陷入昏迷。
……
昏迷之后,身体沉沉浮浮,宛若一叶漂泊不定的小舟,意识也逐渐朦胧成一片白色的视野。
陆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什么,只一味做着那甘甜的美梦。
梦境当中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三年前的景象,那时候她才至京师不久,刚认识江殷与徐月知这几个朋友,每日总是过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少年们欢声笑语不断,好像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过去。
她梦见过去与江殷一起上学的情景,梦见在广贤书院里江殷被南池先生罚站打手心的模样,梦见他们一起划船泛舟过莲湖,还梦见那一年江殷过十七岁的生辰,他们躲在齐王府的厨房里偷偷煮长寿面的情形,最后梦见他临行前往燕云山的样子,他抓着她的手对她说:“等我回来娶你。”
可是画面一转,她却忽然梦见他战死了,何羡愚与容冽扶棺回京,满城白色的纸钱飘飞如雪。
陆玖已经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只觉得心痛难忍,眼睁睁地看着江殷的尸首平静地躺在棺椁当中,任凭她怎么摇晃他也醒不过来。
梦里的她一遍一遍地哭着喊:“江殷,江殷……”
“……”
“江殷,江殷……”陆玖紧闭着双眼,颤抖地低声喃喃。
她感到有冰凉的雨水拍打在脸上,刺得皮肤生疼。
过了一阵,原本嗡嗡鸣叫的耳朵内渐渐涌入哗啦作响的大雨声。
陆玖缓缓抬起笨重的手,轻轻地掩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指缝当中穿过微弱的光芒。
她试着缓缓睁开了一点眼睛。
指缝之外,阴翳的天空凝结着团团厚重乌黑的云层,细密的雨线挤过云层铺天盖地落下,雨水敲击在她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渐渐恢复了一丝清醒的神志。
陆玖挪开遮挡住眼睛的手,任凭雨水洗刷过脸庞。
她木然地看着连天的雨水,缓缓地意识到,自己能感觉到冷热。
原来还活着,没死。
汹涌的记忆席卷而来,不久之前,她和江殷一同坠入悬崖掉进深深的江水之中,看现在的样子,他们应该是被水冲到了一处浅滩上。
她躺在浅滩上愣愣看着天际,原本混沌的脑海里忽然涌出一个声音:“江殷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陆玖浑身的冷汗刹那间冒出来,她惶急翻身想要坐起来,可是头重脚轻,一瞬间差点又栽回去。
她撑着身体重新慢慢爬起来,看到躺在身边不远处的江殷,一颗心放下又悬起。
瓢泼大雨下,她撑着湿透的身体朝着他的方向拼命地爬过去。
江殷伏着身体,半张脸陷在浅滩的泥沙上,一动也不动,像是一条脱水的鱼儿。
陆玖惶急将他的身体翻过来,将他的头捧到自己的大腿上枕着。
“江殷,江殷!”她将他面孔上沾染的沙土拂干净,而后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孔,想要把他唤醒。
江殷躺在她的双腿上,整个人已经完全陷入昏迷当中,无论陆玖怎样呼唤他,他都无动于衷。
他的情况很不好,浑身湿透,全身都在发热,一张脸已经成了金纸般,两瓣嘴唇透着可怕的深紫色,翳翳而动。
陆玖把他搂进自己怀里,只觉得他宛如烧成了个火人,她用冰凉的双手抚摸他滚烫的额头,急得眼泪直流:“江殷,你发热了……”
江殷已经烧得失去了意识,感受到额头上那一抹冰凉,他贪恋地喃喃着:“阿娘,阿娘……”
陆玖跪在他的身旁,半抱着他的身躯,在暴雨之中焦急地举目察看四周,却发现四周皆是荒郊野岭,也不知道他们两人究竟被江水冲到了什么地方。
江殷已经神志不清,朦胧地喊着母亲,全然听不见陆玖叫他的名字。
陆玖心里隐隐地感知到,再这样下去,江殷迟早要死在这里!
陆玖将自己最外的一件衣裳脱下,草草拧干了水,然后蒙在江殷的头上,将就着替他遮挡住一点雨水。
“江殷,听得见我说话吗?”陆玖颤抖着声音,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江殷半躺在她怀中,浑身栗抖,青紫色的嘴唇呓呓着母亲,母亲……
陆玖眼眶一酸,两颗温热的眼泪水便落在江殷的面容上。
她强迫着自己忍下不安惶恐,颤抖着手去翻了一下江殷的眼皮,看到他的两只眼珠内的瞳孔已经开始慢慢收缩,心下顿时慌张。
她顾不上自己伤痛的身体,用力捧着他的脸,含着眼泪郑重道:“江殷,有我护着你,你绝不会死,我现在就带着你找一处遮雨的地方,你一定要撑住,听见没有!不然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江殷躺在她的双腿上,沉沉合着双目,眉毛痛苦地拧成一个结,唇齿间呼吸声沉重,像是一个破旧的烂风箱发出的声音。
陆玖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强压着心头的恐惧,迫使自己坚强起来。
她把江殷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抓着他的手腕,一手拦住他的腰,想要把他背在自己身上。
可是江殷的身体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过沉重,简直如同一个千斤巨鼎,她撑着他的身体,膝盖都还没抻直,整个人顿时失力重重摔在浅滩上,江殷的身体也犹如一座巨山倒塌,摔倒在她的身边。
陆玖不敢歇,半爬半走、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再度架起江殷的身体,拽住他的胳膊,想要带着他站起身。
这一次的结果与上一次一样,她的单瘦身体连撑起一个普通男人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撑得起江殷那小山一般的身体?
偏是她倔,咬紧了牙根非要再尝试。
可是再尝试多少遍结果都是一样。
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在又一次搀扶江殷失败并且重重摔倒之后,她的头径直磕在了浅滩的石头上,江殷的身体也又一次重重摔在了浅滩的泥沙当中。
额头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冰凉的血蜿蜒地爬布在她的面颊上,一寸寸舔舐着她的皮肤。
大雨如幕,亦狠狠地洗刷着她的身体。
陆玖伸手一抹额头上的温热液体。
拿下来一看,满手的鲜血淋漓。
这满手的猩红就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陆玖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哀恸,浑身栗抖地爬到江殷的身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搡着他的身体,呜咽着道:“江殷,你醒醒,你醒醒,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办不到,我没你不行的……”
从前,无论在什么样的困境下,只要她叫他的名字,他就一定会挺身而出帮她解决眼前的难题,可是这一次,无论她再怎么呼唤他,再怎么需要他,他都不肯睁开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只是以闭目的沉默面容应对着她的痛哭流涕。
陆玖伏在江殷滚烫的身体上哭了一阵,回应她的只有鞭挞的雨声及江水汹涌的浪潮声。
过了须臾,她颤抖的身体渐渐平缓下来,只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向双眼痛苦紧闭的江殷。
她发现,江殷的身体,越来越烫了。
陆玖慌忙地擦干了眼眶中汹涌的眼泪,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哭了。
她没时间了,要是再不能挪动江殷,将他带到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环境当中安心休息,只怕今日他就会在这个浅滩上亡命,被浑身的高热烧死。
不,江殷不能死!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殷死!
陆玖心里强烈的呼唤声指使着她支撑起自己快要散架的身体,慌乱之中,她猛地突发灵感,想到了可以移动江殷身体的方法。
她迅速地剥除自己的外衣、腰带、头绳等物,然后又剥除了江殷的外衣,将这些衣物用力撕扯成布条,然后结成相对结实的绳索。
绳索的一端圈在江殷的腰上,另一端则圈在自己的臂膀上,就这样拉扯着江殷将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将他从浅滩上慢慢地拖上来。
江殷对于陆玖来说实在是太重了,那根拖行江殷的绳索搭在陆玖柔弱的双肩上,绷得如同两道钢刀,直割得她的肩头上皮开肉绽,慢慢沁出血痕,染红了衣衫。
她只觉得自己就像滩头上的纤夫,独自拉扯着一艘巨大的货船,一步一个脚印地艰难朝岸上走。
拖行的方式比背负江殷在身上行走的方式省力许多,对于陆玖来说虽然还是有些勉强,但至少她能带动他的身体了。
这一路走得并不轻松,陆玖的绣鞋已经在江水中掉落,因此只能光着脚行走在泥泞上,衣料结成的简易绳索也并不算牢靠,中途崩断了好几次,陆玖只能忍着快要崩溃的心,一点点地将它重新凝结上,然后继续搭在自己皮肉翻开的肩膀上前行,寻找一处可以躲避这连天大雨的地方。
陆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江水究竟把他们带到了什么地方,但是光顾四周,举目全是葱茏的草木山林,没有一点人烟。
要找一户人家求救是不可能了,陆玖只能拖着江殷往前走,找一处洞穴之类的地方暂且躲避连绵不绝的大雨。
走进茂密的树林之后,因为有树冠的遮挡,雨水的势头不如在浅滩边上时的猛烈。
陆玖小心翼翼地托着江殷沉重的躯体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天然的洞穴。
洞穴里漆黑一片,只能听见远处传来水声滴答的回响,陆玖小心地检查了一番,发现这个洞穴里似乎并没有栖息着野兽,才小心地把江殷拖进了山洞当中。
陆玖找了一处柔软干燥的土地,小心地扶着江殷平躺下。
江殷面色酡红,眉宇一直难受地皱成川字,两瓣发紫的嘴唇翳翳而动,干得厉害。
陆玖趴在他身边,把耳朵凑近他唇边,这才听见他呓呓着要喝水。
“好,好!”她急匆匆地答应着,“我去给你弄水来!”
她转过身,连忙跑出山洞。
因为身上没有携带装水的器皿,陆玖只能够用自己的双手接了雨水,然后折返回山洞内,将手凑近江殷的唇边喂他喝水。
干燥起皮的唇得到水的滋润之后,江殷紫金的脸色才缓解了一点,呼出的气息也没有原先那么急躁了。
陆玖坐在他的身边,用手探了探他额头上的温度,发现他身上的热度还是没有褪去,心下着急,便连忙解开了方才拧成绳子拖行江殷的布条,急急把它们拿出去沾了雨水洗净,然后浸上一点冰冷的雨水回来,替江殷敷在额头上降温。
在额头上冷敷之后,江殷的脸色好了一点,但除了额头,浑身仍旧滚烫。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要先用冷水冰敷他的身体替他降□□温,否则再这样烧下去,人都会烧糊涂。
陆玖想着,只有脱了他全身的衣裳,替他一点点地用冷水擦拭降温。
陆玖活到十九岁,从来没剥过男人的衣服,看过男人的躯体,就连上次钓鱼的时候看到江殷一小角腹肌她都会脸红欲滴,结果这次她竟然要亲手脱了江殷的衣裳,还要一寸寸地帮他的肌肤降温。
放到平时,打死她都不会动手脱他一件衣服,可现在到底是人命更重要,陆玖不是分不清场合的人,于是咬咬牙就开始扒他的上衣。
江殷身上的衣衫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这里一个窟窿,那里一个洞,原本上好的布料已经皱得如同咸菜。
因为他身上有伤,陆玖不敢动作太大,只能一小心地剥除。
随着罩在外的衣料一件件减少,青年精壮的上半身显露在她的眼前。
那真是一副孔武有力的躯壳,第一眼给人的感觉便是踏实、可靠,宛如巍峨不动的青山雄壮。青年的骨骼坚毅挺拔,宽肩细腰,象征着年轻和力量的肌肉蓬勃均匀地分布在臂膀、前胸、腰腹之上,如同一尊精美的雕刻。
陆玖记得从前江殷的身体还没那么壮,没想到三年燕云山的时间,真的已经把他塑造成了一个英武有力的儿郎。
同时,他身上的伤也不少,新旧掺杂,有些地方的伤口都还没完全结痂。
从前是男孩儿,而现在面前这具身体,却是完完全全属于一个成熟男人的。
陆玖用沾了冷水的帕子一点点小心地擦拭他的身躯。
她轻轻抚摸过他那一寸寸大小长短不一的伤口,感知这三年他在沙场上度过的艰难岁月,想象他在每一场战斗、每一次出生入死后,这些伤口是如何烙印在他的身体上,成为他荣耀的军功。
江殷,你就是用这样的身体,在燕云山替大周的子民挡住蛮真凶残的铁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