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忠闭眸,沉重地叹了口气:“听说玖儿今天已经在皇上面前求了,请皇上不要为了瑜儿的事情牵扯到家里人,皇上虽然答应,但也不知这话会不会实现。”他摇了摇头,“罢了,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我还是先叫人去探探口风。”
说着便转身朝门外离开。
魏氏听了陆元忠最后的那番话,方才略略松了口气。
她不禁凝眸看着脚边哭成泪人的陆瑜,细想今天的事情,若是没有陆玖在皇帝面前开口,只怕现在她的荣华富贵早就已经付诸东流。
自从陆玖恢复嫡女身份回京之后,她原本想要她们亲生母女拧成一心向上,可陆玖却总是不识好歹,不肯听自己的话,嫁给一个京城当中的权宦之子,反倒是不顾一切地攀扯上人人避之不及的齐王府。
魏氏想着,陆玖是个不听摆布的,但好歹还有陆瑜事事以她为先,是个可以利用的人,所以,她才回在陆玖与江炜退婚之后,极力促成陆瑜与江炜的婚事,趁热打铁,哪怕伤了陆玖的面子也暂且不计较。
原来还以为陆瑜能够抓住江炜的心,可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没用。这几年与江炜日渐离心倒也罢了,肚子里连个孩子也不能生出来,巩固不了自己的地位,反倒是还给自己挖坑,伤了江炜的第一个孩子。
这么个不得宠,又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将来怕是也很难再回到宫中了。
回不到宫中,那就成了一枚弃子。
反倒是现在成为齐王世子妃的陆玖,还是皇室中人,可以保全她的荣华富贵。
思及此,魏氏的眼眸越发深沉,像是一潭幽暗可怖的枯井。
陆玖与陆瑜一向不睦,现在陆瑜没用了,她就决不能得罪陆玖。
若是让陆瑜安安生生地住在府里,只怕还会让陆玖的心里起疙瘩。
魏氏想到了。
既然陆玖不喜欢陆瑜,那么她也就顺水推舟,给陆玖送个人情好了。
反正,陆瑜也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有什么要紧的。
魏氏的目光落在陆瑜的脸上,她抬起手,抚了抚陆瑜鬓角散乱的发丝,眼底浮动出一缕看似温柔怜爱的目光,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瑜儿啊,母亲也心疼你,可是现在皇上对你和我们陆家可能已经有了成见,我看你还是先不要在京城里待着为好。正好,如今府里各处都在修缮呢,也没你住的地方,过几日,母亲就让人给你收拾东西,你先摆到京畿之外的庄子里去住,也算是避避风头。”
陆瑜原本还抓着魏氏的裙角,一副孺慕之情的弱小无助,听见魏氏的话,她一双手瞬间冰凉彻骨,冷意直逼她天灵盖,竟生生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魏氏:“你……你要赶我走!?”
魏氏笑着:“哪能是赶你走呢?都说了,只是让你暂且去避避风头,等风头过来,你再回来。”
“不……不可能……”陆瑜一瞬间松开了魏氏的裙摆,如同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瞳孔颤颤地死盯着魏氏,“你就是要赶我走,你害怕我连累你!”
眼前模样温柔的魏氏,现在越看越像一个披着人皮的厉鬼。
陆瑜忙不迭松开了她的衣摆,往后趔趄地爬开几步,疯狂地摇头,嘴里念念有词:“不……不……我不走,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我不走!我不要去庄子!你想把我塞到庄子里永远不让我回来,我不走我不走!”
魏氏端坐在楠木椅上,双手平和地交叠在双腿上,一派当家主母的尊贵仪容。
两旁燃尽的油灯在此时熄灭,一瞬间撤去原本柔和铺布在她面孔上的暖光,只余留满脸的阴晦色彩。
魏氏脸上最后的一丝温柔褪去,慢慢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瑜儿,你一直都是体察母亲心意的人,现在怎么也开始不识好歹?这是母亲对你的一片保护之心,你不要会错了意。”话毕,她声音冷厉下来,吩咐两边魁梧的嬷嬷,“把她带下去,好好看着,不日送去京畿的庄子上!”
第110章 走火入魔
过了正月十九以后, 便算是真正出了新年,步入春天。
城内延绵将近月余的灯会结束,京城中的人便开始出游踏青, 去京郊寻求热闹。
江圆珠一早托人带了话, 正月廿二那天邀请众人前往南边朱雀门外的玉津园探春赏景,算是江殷陆玖成婚之后大家头一次相聚。
廿二当日一早,陆玖江殷便换了衣裳往宣平侯府去,一来是给华阳长公主请安, 二来则是接陆镇,三人汇合之后赶往江圆珠的公主府与大家汇合,出城踏青。
陆玖与江殷来得早, 见到华阳长公主的时候,陆镇身边的小厮来回话,说陆镇还在屋里睡着, 不久前已经叫醒, 开始收拾了。
趁着这个空档, 华阳便继续留夫妻二人喝茶说话。
江殷知道华阳有话相对陆玖单独说,在请安寒暄之后便借出门透气的缘由去了庭院,留下华阳与陆玖祖孙二人在暖阁里絮絮说话。
华阳笑着问了些话, 多半是“在王府过得如何”,“底下的人还好约束吧”,“有没有不顺心的地方”之类。
陆玖微笑着一一如实回答了,说在齐王府并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婆母丈夫都对她很好, 唯一需要费心的就是因着齐王妃身子不好,从前齐王府的下人们多是偷奸耍滑,许多事情不能顺利地安排下去, 之后需要花费精力培养自己的心腹,把王府的人员重新排查修理一遍,又要重新翻查王府的账目,肃清规矩。
华阳也猜到了王府是这个局面,叹息道:“虽说辛苦些,但到底头上没有婆母长辈压着,元朗又独宠你一人,好歹是自己当家做主,许多事情做下去也方便。”
“是。”陆玖垂首,温顺地应了,“齐王府已是孙女的家,自己的家,当然要用心打理,才能过得舒心适宜。”
华阳伸手,含笑地抚了抚陆玖的手:“肃清家规,把持中馈是一件大事,还有一件大事你也要抓紧办好。”
陆玖一怔:“还有一件大事?”
华阳的目光含笑地转移到陆玖的平坦的小腹上:“是啊,你与元朗得加把劲,赶快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男女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孩子,你才真的是名正言顺,无可撼动的齐王府主母。”
陆玖的脸上倏然一红,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脸上洋溢出平静而幸福的浅浅笑容,抿嘴笑着道:“……我们,挺加劲的。”
华阳会意过来,脸上笑容散开,连连说了几句好。
陆玖刚想再询问几句华阳的近况,却忽然听见院子外传来一阵喧哗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哭喊声。
陆玖凝神细听了片刻,皱了皱眉头。
华阳的眼底浮现一丝轻蔑的神情。
陆玖转过头,有些疑虑地看向祖母:“这好像是二姐的声音,是出什么事了?怎的哭成这样?”
华阳听着那尖锐激烈的哭喊声,轻轻挑了挑眉头,捧起茶盅平静地吹了吹水面的茶沫,说:“你母亲要把她送到庄子上静养,算起来,今天是过去的日子。”
陆玖微怔:“送到庄子上去?皇上不都已经发话了,让二姐姐在侯府里暂且思过吗?母亲为何突然这么做?”
华阳的笑容带了一点揶揄的滋味,她垂眸品了一口茶,缓慢道:“你母亲那个人一向就是这样,看到一点蝇头小利就忙不迭地赶上去,碰上一点事就跟只惊弓之鸟一样。这回你二姐遭到皇帝的训斥,又被皇帝下令遣送回家中,你母亲是以为你二姐被皇帝彻底厌弃了,成了一个没用的弃妇,又怕她连累家里,所以赶紧送走了,就安置到京畿边的那个庄子上。”
陆玖细想了想,不由道:“那个庄子不是极其破落么?前段时间还听父亲说想要把那个庄子买了,所以里头的房舍也一直未曾修葺,很难住人,家里这么多院子,也不是容不下她一个女人。”
华阳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你母亲说家里容不下了,那就是容不下了。”
陆玖闻言,也不由得垂眸笑了一声:“也是,鸟尽弓藏,母亲那个人,一贯都是无利不起早,二姐现在虽还未被废,但也离被废的边缘差不多了,母亲是觉得,她没用了。”
华阳沉沉放下茶盅,眼底沉静:“你母亲那个人,自小在落魄的家族长大,明明是大小姐,却受了不少的委屈,所以才养成了这般爱权爱利的个性,眼中唯有自己,没有别人,是个冷心冷情的。你这辈子与她母女情浅,也不知道究竟是孽,还是你的福气。”
陆玖笑容恬静,脸上荡漾着满足的微笑:“世人常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虽没有母亲的疼爱,但是后来有您在我身边,更是有了元朗陪着我,我很满意我的这小半生。”
外头的风毡一掀,一个丫鬟从外面进来,规矩请安道:“少爷已经准备好了,三姑奶奶,您请动身吧。”
陆玖闻言起身,转头朝着华阳恭敬一福:“祖母,那孙女就走了。”
华阳微笑点头:“好,路上小心。”
陆玖谢过,转身跟着来报信的丫鬟一道出了荣景院正房,与江殷陆镇一道往外离开。
陆镇新得了一把剑,正与江殷兴致勃勃地讨论这把剑,陆玖跟随在他们身后半步,微笑着静静听他们谈论。
三人方才走到大门前的庭院,远远地便看到一行仆妇们正架着哭喊不休的陆瑜往院外走。
院外停了一辆翠幄小车,驮着行李,看来便是送陆瑜去庄子上的那辆车。
陆瑜发了疯地挣扎着,哭着喊着不愿意走,但那些孔武粗壮的仆妇们哪里听她啼哭,二话不说地就把她架了起来,拖着往外走。
陆镇听见陆瑜哭得那叫一个惨烈,忍不住皱了皱眉道:“晦气,出门的时候怎么碰上她了。”
陆玖侧眸道:“我们走吧,不用管她。”
江殷点了点头,带着陆镇一道继续往前走,径直越过了陆瑜一行人。
就在彼此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陆瑜睁着一双泪眼看到了从旁而过的陆玖,她穿着一身窄袖兰色襦裙,头绾妇人发髻,整个人秀雅清淡,如同一支临水照花的娇嫩栀子,身后还跟着英武的丈夫与俊秀的弟弟。
陆瑜的眼睛一瞬间像是被点燃的干草,饕餮般的火焰顿时烧出来,挺直了脖子恶狠狠地喊:“陆玖,是你害我!是你害我!陆玖,你别走,你过来——”
陆镇听着背后凄厉惨绝的叫喊声,不由得竖起汗毛。
“姐……”他小声担忧地唤了一下淡定走在身前的陆玖。
陆玖神色如常地走着,对陆瑜凄厉如夜枭的呼喊咒骂充耳不闻,眉头都没挑一下,只说道:“不用管她。”
江殷笑着伸手搭在陆镇的肩膀上,凤眼翘起来,俊朗的面孔上自生一股风流洒脱。他拍了拍陆镇的肩膀道:“安心,你姐姐身边有姐夫我保护。”
陆镇这才安心了一点,笑着点了下头,脚步轻快地跟在陆玖身后一同离开侯府。
看着有说有笑离开的一行人,陆瑜在背后几乎银牙咬碎,可是无论她怎么呼唤,陆玖自始至终都不曾回过头瞥她一眼,好像她的眼前从前没有自己这么一号人一样。
*
离开福善街,一路行驶至灵川公主府,大家早已经汇集在此。
陆玖等三人姗姗来迟,大家就算是齐了,遂车马启程,朝着南郊的玉津园而去。
这是陆玖江殷成婚之后大家首次集齐游玩,一路上,陌上杨柳青青,春风如酥,暖阳如许,望眼望去,满是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之景。
出了南郊之后,所有的马车便都跟随在身后,大家换上马匹,缓步前行。
徐月知的马上功夫最好,与何羡愚一早便驰骋在前方,两匹马互相追赶之间,她的面孔上很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只是偶尔回眸看向追逐在身后纵马的何羡愚时,姣美的面孔上才会闪过一丝小女儿家的情态。
她一身红巾赤衣的装扮,像是飘荡在风中的一片红叶般潇洒,笑容朗朗,明亮的眼里好像装着璀璨的星辰大海。
尤其自何羡愚回京之后,陆玖便时常能够看到徐月知这副喜色的神态。
陆玖与江殷身后不远处跟随着容冽与江圆珠,二人一贯闲情雅致,慢慢欣赏着沿途风光,温文尔雅地谈笑。
最后只剩陆镇一人策马缓行在背后,他一双目光怅然若失地看向最前方策马追逐的何羡愚跟徐月知,眼底流露出些许哀伤的神情。
陆玖有些不放心陆镇。
今天的出游她原本不想他来的,因为他来了肯定会看见令他刺目的场景,江圆珠原本亦没想邀请他来,只是徐月知在看了请帖以后过问了一句有没有陆镇的名字,又笑着提起不能缺了他,陆镇这才来了这里。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毕竟这几年,徐月知早已经把陆镇当成身边一个听话乖巧的弟弟,加之与陆玖的交情,有什么好的都会想到他,都快把他当成亲弟弟了。
可,也只是当成亲弟弟。
徐月知把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敏锐都放在了何羡愚一人的身上,完全看不到日渐长大成少年的陆镇眼底藏着的情愫,更不会多想陆镇这几年对她超乎寻常的好。
他对她好,她就对他也好,很像一个温暖的大姐姐。
就连陆玖有时也不知道,徐月知对陆镇的粗线条,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江殷察觉到身旁的小妻子脸上带着心事重重的神色,于是关怀地转过身,扬起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陆玖回过神来,冲着江殷笑了笑:“没什么,在看公主跟容冽,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她没提陆镇的心事,也不打算让江殷知道,虽说夫妻间不该隐瞒任何,可是有些东西,陆玖还是不打算让多的人知晓。
江殷其实看出了她刚才出神的眼神另有所指,可是陆玖这么说,他便也不过多追问。
“容冽跟小姑母是打小的交情,容冽认识她比认识我还早,两个人的感情当然好。”江殷有些唏嘘地感叹起来,“若是容冽小时候不被出身所连累,凭他的人才武功,现在应当早就是驸马的人选了。”
陆玖微微笑起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容冽现在能够凭借自己的军功尚公主,也是好的。”
江殷眉开眼笑,一双琥珀色的笑眼里荡漾着温柔春意,装模作样地叹道:“若是容冽真尚公主,将来可就是我们名义上的姑父了,哎,我把他当兄弟,他却想做我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