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黑的天上,一颗星子都看不见。
风莲举着掐丝珐琅的紫色莲花铜台,在上面点上一茎灯火,将其摆在陆玖面前的八仙桌上。
窗外狂风破窗而入,把原本紧闭的窗棂被吹开,哐当拍打着墙壁,也使得面前一茎微弱的灯火恍惚跳动起来,忽明忽闪,仿似下一刻就要在这狂风当中被折断。
天边的墨云开始翻滚,像壶中烧得沸腾翻滚起来的水波,挟着落下几道沉闷的轰隆春雷。
陆玖连忙伸出手将灯火护在手中,使得它不被风吹灭,风莲忙不迭上前,揽住两扇窗棂,将它们重新挂好窗钩,将狂风重新阻断在窗外
风莲挂好了窗钩,转过身替陆玖挑了挑面前一茎灯芯,叹息劝道:“姑娘,您今日受惊,今日宫里还不知多早晚传出消息呢,您先去睡一会儿,若是有人来报信,奴婢立即叫醒您。”
陆玖全然无睡意,只坐在桌前轻轻摇了摇头:“你去歇息吧,我睡不着。”
风莲不忍看到陆玖伤心失意,想开口安慰,可今日的事情摆在眼前,她也的确找不出什么的合适抚慰之词。
“奴婢也睡不着,那奴婢陪姑娘一起等消息。”风莲脸上涌露一个安慰的笑容,从一旁的柜子里取了一张厚毯子,披在陆玖的肩头上,而后坐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一道等江殷的消息。
*
窗外疏风骤雨,电闪雷鸣,每一道雷声都如同悬在人的头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风雨无情拍打着东宫幽曲回廊内点的盏盏宫灯,一盏一盏灯火当中的灯芯已经快要燃尽,却无人空得出手来更换,使得那些在风雨中摇摆宫灯透出将息未息的青灰色,犹如星星点点的鬼火,悄无生气地围绕着皇太孙所居的明镜殿。
明镜殿内,端着热水的宫女往来不绝,每个人的脸上皆是死气沉沉的肃穆。
东暖阁当中,江烨仍在昏迷当中,他的胸前缠着厚重的止血纱布,两边的数十名太医汇集于一处,正在商讨着病情。
正殿另一边的西暖阁当中,皇帝皇后分别端坐在西窗下的长榻上,左右站着皇太子江秋,太子妃与陆良娣母子二人并公主江圆珠。
皇帝面前还跪着一个人,是连夜被传召入宫的齐王妃耶律珠音,她一身素净衣衫,如同金缎般的头上的钗环未戴,只垂着头跪在皇帝面前一言不发。
江殷射杀江烨,皇帝怕这件事情背后与蛮真人有何勾结,于是亲传了齐王妃速速进宫回话,可是一番审问后,却什么也查不出来。
耶律珠音和亲大周不久,蛮真与大周的关系便重新破裂,两国之间断绝了一切往来,耶律珠音在王府内受重重皇家影卫监视,想要与蛮真王取得联系是不可能的事情。
“陛下是知道的,江殷自出生之后,儿媳便从未亲近过他,我们母子之间冷淡的关系,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情,今日他为何意图射杀皇太孙,儿媳不得而知,更不存在是儿媳授意。”耶律珠音最后淡淡地陈述了一遍。
看着跪在面前的耶律珠音,皇帝亦叹了口气,略抬了抬手:“既然如此,你便还是回齐王府,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们处置。”
“是,一切都听陛下的安排。”耶律珠音淡漠起身,平静的面容之上无一丝波澜起伏,似乎闯下弥天大祸的人本不是自己的儿子,也根本不在意他的下场如何。
冷静得犹如一个与江殷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看她的模样,也的确不像一个会挑唆自己儿子与母族勾结谋害皇孙的人。
可陈氏却不这么想,听见嘉熙帝令耶律珠音回王府,她当即冲出身,指着耶律珠音惶急道:“陛下!不能仅凭她一面之词就放过她!她是江殷的亲生母亲,怎么可能任凭自己的儿子让别人处置!陛下,不能让那个贱妇就这么回去,应该把她拿去大理寺关押审问才是啊!”
耶律珠音站在陈氏的面前,眉目冷清,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沉静如斯,一句话也没回应陈氏。
倒是站在陈氏身侧的太子江秋咳嗽着上前,用力拉住了情绪激动的妻子,呵斥道:“好了!不要胡闹,你以为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关进一个江殷也就够了,还要关进齐王妃,是不是要把齐王也送进去审问你心里才舒坦?”
陈氏更加激动,一双猩红的眼睛里氤氲着眼神,眼神凶恶得如同护犊的母兽:“齐王府的人心中藏奸,难道不该审问?难道不该还我儿子一个公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悉心培养多年,他现在躺在那里醒不过来,我这个做母亲的为儿子捉拿凶手有什么错!?”
太子的身体本就不好,经不起激动,方才呵斥陈氏之后便在不住地咳嗽,现又听见她这番毫无理智的话,心里愈发烦躁:“事情还没找到证据,你不能凭自己的喜恶便随意捉拿,你以为大周的律法都是儿戏不成?退一万步,若是真的找到证据,证明今日的事情的确是江殷谋划,那么自然会有刑法来处置他……”
“还要什么证据!杀人凶手就摆在眼前,还要什么证据!”陈氏指着沉静垂眸站在一旁的耶律珠音,恶狠狠地道,“就凭他们母子是蛮真人,只有蛮真人才会有这样恶毒的心思和阴毒的手段,谋害别人的孩子!”
“够了!”嘉熙帝一身呵斥,如雷贯耳般穿过在场所有人的耳鼓。
“皇上息怒!”一旁的皇后连忙起身,惶惶朝着皇帝的方向跪下去请罪,身后的太子及宫室内外的太医宫女也纷纷惶恐跪下求饶。
龙颜震怒之下,陈氏终于安静了下来,她跪在地上不敢再叫喊,只是拿着一双阴毒痛恨的眼睛死死咬着跪在一旁的耶律珠音不放。
嘉熙帝阴晦难辨的神色里透着浓重的疲倦,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隐忍着怒火浅声说:“烨儿还躺在那不能苏醒,我们别吵着了他休息。另外,太子妃,朕知道你爱子心切,但是这是在宫里,由不得私人恩怨,一切都要秉公处置。”
陈氏低下头叩首,因为怒火中烧,连声音都平静不下来,只颤颤咬牙说道:“是,儿臣知道。”
嘉熙帝沉沉点头,目光渐次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凝重开口道:“这件事,朕一定秉公追查,不会因为犯人是皇子皇孙便加以饶恕。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朕对蓄意害人之人,绝不会轻易饶恕!今日的事情就闹到这里,朕不想再听见一些闲言碎语,可知?”
帝王的盘问像是一道闷雷敲响在头顶,众人的心中皆是一凛,忙磕头回话:“知道。”
“朕再去看看烨儿。”嘉熙帝起身,面沉如水朝着江烨的床榻踱步而去,“你们要散的,便各自散了吧,不必特意回禀了。”
“是。”众人看着嘉熙帝的背影朝冬暖阁离开,沉沉应声。
宫门外忽然响落一道惊雷,而后闪电在一瞬间劈开了黑沉沉的天幕,将东宫内每一处的阴暗都照耀如同白昼降临,同时,也照料了大理寺地底下阴晦常年不见光的地牢。
闪电的光耀从牢房顶端的一个小小铁栅栏天窗射.进来,一双靴子踩着天牢内布满青苔的阶梯慢慢往下,衣角上滴落的雨水滴答敲响在地面,惊扰得夹道两旁原本优哉游哉爬遍的蟑螂与老鼠慌乱地躲藏到阴暗之处。
那双靴子的主人朝着尽头的一间牢狱走过去,而后停在栅栏前,静默地看着牢狱当中的少年。
江殷衣衫褴褛地趴在阴冷牢狱中的一对稻草上,人还未清醒过来,俊秀的面容上布满了血渍与泥渍,眉间爬布着痛苦的神情,如同在昏迷中遇见了什么不好的景象。
远处的狱卒听见动静赶忙上前,对着那双靴子的主人恭敬跪下拜了一拜:“大人!”
“人醒了?”那双靴子的主人说话有些阴柔,分不出男女。
两个狱卒行完礼数便站起身来,抬头看向靴子的主人——正是江烨身侧平素跟随的总管内侍。
“回大人的话,还没醒。”狱卒看着内侍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今日太孙受此重伤,不仅是皇上震怒,太子与太子妃亦是十分伤心,皇上已经传了口谕,说要严惩,你们在这牢狱当中也是老人,自然知道如何该做什么,才能令皇上开颜。”内侍手挽着拂尘,脸上微笑的弧度拿捏得恰到分毫。他的眼睛静静透过牢狱的栅栏,看向里面关押着的昏迷的江殷,唇角衔了冷意,“有些情面,不必留了!”
狱卒听见内侍这话,立即会意,抱拳恭敬道:“我等明白,必然会好好审问出结果。大人放心,进了这儿的人,不管活着死了,都一定要从嘴里挖出能听的话来,令皇上高兴。”
内侍手执拂尘,微笑道:“有你们如此尽心尽力,皇上与太子知道了,必然十分欣慰。当然了,皇太孙以后也会对你们奖赏有嘉的。”
“是!”狱卒们高兴地回应。
内侍看了一眼牢狱当中昏迷不醒的江殷,扬起眉,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回。
他不明白皇太孙为何对这个京师当中人人厌恶的纨绔如此防备,只是心想,这位京师当中人人惧怕的纨绔,这次恐怕是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
第73章 “江殷他…真的已没办法……
春日的雨淅淅沥沥, 一下便是大半个春天,日子一晃,四月早已经流去了大半, 眼看着暮春便要到来。
齐王世子射杀皇太孙的消息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内如同插了翅膀一般, 在京师当中漫天飞舞。
为查清事情的真相,派出参案调查的官员如过江之鲫,可是再三的审问下,却总是查不出任何一个与此案有关的人员。
在这样的情况下, 所有的嫌疑便都只落在了齐王世子江殷一人的头上。
彻查无果,当着整个京城百姓的眼睛前,嘉熙帝不能不给此事一个公正的交代, 只能下令宣告,按宗法处置江殷,将其发配往青海一带戍守, 无诏不得回京。并且勒令江殷在半个月之后, 也就是五月初的时候启程离开凤鸣。
陆镇将这个消息转达给陆玖的时候, 她正在东阁内绣着荷包。之前想要送给江殷的那几个荷包,不是被撕毁,就是被弄脏不能再用, 陆玖原本想着在事情调查清楚、江殷离开牢狱之后,将这几个荷包亲手送给他,却没想到,出狱的消息没等到, 只等到江殷被发配青海不得归京的消息。
江烨在南郊春猎之后的五天苏醒, 陆玖还特意托江圆珠探听过江烨的消息,说是他并无什么大碍,只要好生休养半年便能痊愈。
彼时, 她还以为只要江烨没死,江殷身为齐王唯一的儿子,做不过就是被关押个一年半载,实在未料到,等待他的,竟是发配边疆这样的结局。
陆镇没察觉到姐姐脸上失神的表情,只自顾自继续说着得到的消息:“还好这次皇太孙并无大恙,否则大哥可能还不只是被发配边疆,而是直接除去宗籍发配,失了皇孙的身份,那就是等同庶民,发配路上的苦楚可想而知……”
陆镇见陆玖一直未回话,这才低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目光呆滞看着前方,手里还捏着布料和针线,绣了一半的福字花纹断在那里,被上面滴落的大滴大滴血珠子浸染。
“阿姐,你的手!”陆镇指着陆玖鲜血淋漓的手指,一时愣在原地。
陆玖听见陆镇的惊呼,方才猛地低下头,发现自己出身,连针扎破了指尖也未察觉,这才赶紧拿过一旁的布,紧扎在受伤的手指上。
她失魂落魄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了陆镇一眼,淡声道:“你先出去吧……”
陆镇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也知道这个消息对陆玖来说实在有些难以承受,可能一个人独处一阵会更好,遂点了点头。
临走前,他还劝慰道:“阿姐也不要太伤心,这次毕竟是大哥冲动伤了皇太孙,这个结果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了,若是这次皇太孙真有什么好歹,那才是最可怕的。”
陆镇说完话,离开了东阁,临走前还将陆玖房间的门轻轻掩上。
风莲面带愁色的走上来,将手轻轻搭在陆玖的肩膀上:“姑娘……”
陆玖呆坐在桌边,唇畔衔了一丝苦笑:“等了这半个月,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消息。”
“姑娘也不要太担忧了,好歹这次太孙没真的危及到太孙,世子他能够只去青海,已经是一件好事。”风莲低声劝道。
陆玖抬起头,漆黑无光的瞳眸静静盯着她:“你也觉得这件事都是江殷的冲动所致?”
风莲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人人都说,江殷是故意伤害的皇太孙,可是我不信。”陆玖扶着桌角,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眼里含了一丝坚定,“替我备车,我要去一趟齐王府。”
风莲一愣:“姑娘要做什么?”
陆玖道:“我要去找齐王妃。”
*
陆玖乘车至齐王府的时候,穹庐还是黑沉沉的,一连下了数日的雨水一刻也不肯停歇。
雨幕当中,风莲先下了车,在车外替陆玖撑起油纸伞,扶着她的手慢慢走下马车。
陆玖下车,主仆两个站在硕大的油纸伞下。
站在马车前,她自风莲的手中接过雨伞,将伞沿往上轻巧一抬,露出沉默伫立在飘摇风雨之中的沉寂的齐王府大门。
“走吧。”陆玖举着伞,回眸给了身侧的风莲一个眼神。
风莲轻而坚定地点了一下头,提裙跟在陆玖的身侧,冒着大雨靠近齐王府紧闭不开的大门。
主仆二人登上台阶,腰以下的裙摆早已经被飘飞的雨水沾湿,就连护在伞盖下的发髻上也被雨水扑到,手上,脸上,全是颗颗雨水。
登上潮湿的大门台阶,陆玖立即上前,扣住大门上的铜环拍打。
没有男主人的齐王府一向冷清,如今闹出江殷射杀江烨的丑闻后,府里的下人们更是人人自危,都怕有朝一日江殷的祸事牵连到整个王府之人的头顶上,因此对王府里的差事也更加不上心。
王府大门上的朱漆已经脱落了好些下来,覆盖在门钉与门环瑞兽上的鎏金也早已经被贪心的下人们扣去了不知多少,甚至大门的角落上已经结了厚厚的蛛网,也无人清扫。
陆玖与风莲主仆两个几乎拍了半刻的门,紧闭的大门内方才传出一点响动声。
陆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欣喜,门左右拉开,却见是一个不耐烦的婆子,见到陆玖,两只势利的眼睛往她面前一扫,见她们主仆淋得落汤鸡一样,便不想搭理,只不客气地冷问:“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