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莲忙恭敬道:“这位是宣平侯府的三小姐,烦请嬷嬷通报一声,我们家小姐找王妃娘娘有急事。”
那老妈子听见是宣平侯府的人,脸上原本冷厉的神色才缓和了几分,只道:“王妃病了,这段时间不见人,请回吧。”说着,便要关上门。
陆玖怎肯无功而返,连忙让风莲上去攀住大门,自己一面对着那老妈子恳切道:“如今世子被关押子大理寺,不日就要被放逐出京,我们此番来是想跟王妃娘娘商讨一个主意,看看还有没有办法能够救一救世子,请您一定带我们进去见王妃一面!”
那婆子听闻二人是为江殷的事情而来,脸上淡漠的神色里顿时含了一丝讥诮。她松开准备关门的手,说道:“那也行,我就去通报一声,但王妃在病中,若是她不肯见你们,我也没有办法。”
“劳烦了。”陆玖垂眸恭敬道,而后看着那婆子转身,朝着王府内院的方向去通报。临走前,还听见那婆子絮絮叨叨地抱怨:“赶出京城倒好,做主子的不体面,倒还连累下人!”
陆玖站在门边,与风莲对视一眼,二人脸上的神色皆是一片哀戚,听见了也只好装作听不见。
大雨连天,陆玖在王府门前等了好一阵,方才见到雨中一个身影朝着大门的方向过来。
虽然不是那去传话的婆子,陆玖心中还是浮现了几丝欣慰,翘首期盼着那撑伞的人走近。
雨中那婢女身影的人走近前来,站在门下,缓缓收了雨伞,陆玖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一个蛮真女人。
那女人与耶律珠音一样的金发浅眸、高鼻深眼、高挑身材,穿着一身大周女人的衣裙,挽着婢女的头发,盈盈对着陆玖拜了一拜,嘴里的中原话字正腔圆:“奴是王妃身边的贴身人,王妃特派奴来迎陆三小姐,您这边请。”
陆玖会意,点头致谢,般让风莲举起雨伞,跟在她身后朝着齐王妃的院落而去。
*
蛮真婢女领着陆玖一路行至耶律珠音的院子,几人在正房外的檐廊下收了雨伞,陆玖命风莲在外等候,自己独自一人跨进了门中。
甫一进门,陆玖便闻到屋内一股浓重腥臭的药味,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让她忍不住皱起眉毛。
屋内的门窗通通紧闭,暗沉得如同黄昏,只剩明窗纸透过斑驳无力的几丝微弱光线,使人能看清这屋中的陈设。
陆玖听见东暖阁当中传来妇人微弱无力的咳嗽声,便朝着东暖阁走过去。
靠近耶律珠音所在的屋子,屋中的药味越发浓重。
耶律珠音就靠在暖阁的床榻上,两边绿萝色的纱帐轻轻垂落,她的面前正煨着一炉药,药罐盖子翻腾起来,散播出那股令人不适的浓重药腥味。
今次是陆玖第二次见面耶律珠音,比起上次在侯府里相见时羸弱的样子,这一次,她病得更重了。
如同一朵开到最艳的花突然的颓败下去,耶律珠音那张浓艳明丽的五官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光彩,整张脸上只剩一把骇人的青灰色。
她靠在床榻上的,枯瘦如柴的身形几乎充不满外套的那件单薄贴身的里衣。
陆玖知道她病了,但没想到病得如此之重。
见到走进来的陆玖,耶律珠音的面容上倒是翻涌起几丝有心无力的笑意,柔声问道:“我吓着你了吗?”
陆玖赶忙摇摇头,上前对着耶律珠音行一礼,唤了一声“王妃娘娘”。
“起来孩子,坐吧。”耶律珠音实在浑身无力,连手臂也不能自如抬起,只微微扬了扬脸,指了指她身旁就近的一张圆凳。
陆玖谢过,落座在凳子上,微微捏紧了手心,沉下一口气,抬眸看着耶律珠音道:“今日,臣女为何而来,王妃娘娘定然清楚,所以臣女也不想废话,只想问问娘娘。江殷他……真的已没办法再救回来么?他是您与齐王殿下唯一的儿子,你们真的没办法再救救他?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流放去西北?王妃,这件事情一定有何隐情,我深信江殷绝不会那种会随意伤了手足性命的人!王妃,您是他的生母,您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京师去受苦的,对不对?”
第74章 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
“您一定能想到什么办法, 救救江殷的对么?”陆玖的眼神里含着期盼。
她看着齐王妃,急切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齐王妃陷在重重的绣帐当中,倚靠着床头, 好一阵, 陆玖方才听见她淡淡笑了几声,那种笑容里透着深沉的无奈。
“皇上已经下了圣旨,我又能如何呢?”齐王妃低垂着头,浅浅搭着眼帘, 声音冷得如同窗外的冷雨,“姑娘不必求我,我亦是自身难保, 又怎能护全他?”
听到这话,陆玖的手忍不住攥成拳头,她急切地开口, 焦虑地看向耶律珠音:“可您毕竟是江殷的生母, 难道就连您也相信他会蓄意谋害皇太孙, 仅仅因为争强好胜就要将其置于死地?”
耶律珠音的唇畔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我不信,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陛下彻查的结果就是这样,江殷不离开京师, 太子妃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谁也护不住他。”
今日陆玖过来,原是将她当做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可是现在听到这番话, 便如同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她缓缓松开攥紧的双手, 这才发现上面已经湿腻腻的一片冷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地问道:“那一次,王妃特意来侯府找过我,我就知道您心底到底还是疼惜自己的孩子的。可现在, 我却弄不懂了,王妃既然心疼江殷,为何又要做出这般厌弃他的样子,现在明知道他被人陷害,也不能想办法施以援手?”
耶律珠音抬眸,沉沉看向她,透着病色的眼睛忽然目光如炬看向陆玖,唇畔的苦笑更深:“你以为,我不想对他好吗?”
这反问,让陆玖的心头为之一振。
她猛然抬头,正对上耶律珠音的眼睛,却见那双漂亮的浅瞳上蒙着一层浓重的哀伤。
“我想对他好,可是我不能。”昏暗的房中,蒸煮翻腾起的药升起浓重的雾气,窗外暴雨如泻重重洗刷着院落中的青石板,发出鞭打般的声响,耶律珠音的声音混在这其中,显得那样惨白无力。
“……我想对他好,可我若是对他好,我们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从我来到这片土地上的那一刻,我就注定了永生只是一个受人排挤的外来客。两国交战以后,我在这里的生活就越发艰难,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厌弃我的目光,好似我是一只过街老鼠。”
“我在齐王府的一举一动,暗中都有人一时不停地盯着,皇帝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们都忌惮着我的身份,害怕那一刻我就会成为通敌之人,不得不防。我与我的儿子太过亲近,旁人只会觉得我们母子勾结,而我身为蛮真公主,自会教导着他亲近我自己的母族,若是这样,他更无法在这里立足。”
“我想要他好好活着,想要我的儿子不受异样眼光地活着,所以我极力想撇清他与我之间的关系,想让他成为一个单纯流着大周人血液的孩子,可他们还是不放过他。”
耶律珠音的声音隐隐颤抖起来,那时一种几近崩溃还要极力忍耐的声音,饱含着心碎、饱含着怒火、也饱含着一个母亲对自己儿子的怜爱叹息。
陆玖沉默地坐在一旁,看着那个床上病容缠身的女人捂着脸如泣如诉,也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血淋淋地揭了一块。
“此番,若说有错,只能说我们母子身上流着的血错了。”耶律珠音稍微稳定了情绪,“我极力隐忍,极力推开我儿子,他们却还是如眼中钉一般地揪着他不放。如今我人在病中,我自己是不能为他再做什么了。”
她转头,看向陆玖,泪容里勉强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当日在宣平侯府,我见到你,便猜到那个我儿子喜欢的姑娘就是你,果然,我没看错。今日,多谢你过来这一趟。”
话音至此,陆玖只觉得一口气沉沉咽到心里,原本心里的期盼在此刻全盘崩碎,她只觉得自己如同坠入深渊,再看不到一点光芒。
她站起身,身形有些摇晃,却还是维持着礼节,对着耶律珠音拜了拜:“……陆玖知道了,王妃娘娘保重,今日,就当陆玖没来过。”
说完,她踉跄转身,想要转身离开。
却在这时,背后的耶律珠音用着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喊道:“陆姑娘等等!”
陆玖驻足,侧过身去。
耶律珠音半个身子趴在床沿上,极力撑着自己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她看向陆玖的目光温柔而哀伤:“陆姑娘,你不必太担心,我是江殷的母亲,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
陆玖愣了愣,随即轻轻一点头:“好。您保重,过一阵子我再来看您。”
耶律珠音却虚弱地笑了,那笑容发自眼底:“不必了,也不知道,我这个样子,还能不能撑到下一次再见你。”
陆玖凝噎看着她。
“将来,还请你多关照着他了。”耶律珠音道。
陆玖清楚她这句话里说的人是谁,于是浅浅垂下眼帘,郑重地一点头:“我会的。”
“好。”耶律珠音微笑着含泪,看着陆玖在应声之后离开了昏沉的屋子。
外面的雨声还在延续,耶律珠音的喘息弱而急促,她倚靠在床头上闭着眼休息,过了好一阵,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惊动守在外间的侍女。
金发侍女连忙冲了进来,她坐在床头,轻手轻脚地将耶律珠音靠在自己的怀中,而后拿出一块雪白的绢帕递给她。
耶律珠音接过那雪白的绢帕便用起捂着自己的唇鼻疯狂咳嗽。
那绢帕再放下来的时候,雪白的帕子上依然沾了点点鲜血,如同寒冬腊月盛放在白雪地里的烈焰红梅,灼灼刺目。
侍女图兰看见王妃依然开始咳血,眼泪不住地流出来:“公主,奴立马去请太医。”
“不必。”耶律珠音却浅浅伸手,抓住了图兰的手腕,挣扎着慢慢坐起身,喘息着说,“替我更衣。”
图兰哭着说:“公主已经病重至此,还要更衣去哪里?”
耶律珠音搀扶着图兰慢慢坐起身,撑着床沿站起来,目光望向手边小几上摆着的一封已经拆开的书信。
图兰触及耶律珠音目光所致,将信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她的手中,然后赶紧去收拾了衣裳出来,准备替她更衣。
耶律珠音看着手中那一封薄薄的信笺。
信笺上,赫然写着几个字——
齐王亲笔。
耶律珠音把信攥紧在手中,咳嗽着撑起已经残破如柳絮的身体,眼里的眸光一寸寸坚定下去:“……替我好好梳妆打扮,然后送我入宫,待我拜见了陛下,再去天牢见一见江殷。”
图兰搀扶着她的手臂,眼里的热泪潸潸落下:“公主最后还是要去救世子吗?”
耶律珠音闭上眼睛,抓紧了手心。
“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救他,还能有谁救他?”
见到耶律珠音面容上的坚定,图兰也擦干了眼泪,定定地点了点头:“好,奴替公主更衣梳妆。”
*
陆玖从齐王府当中走出来,站在王府大门台阶的檐下,仰头瓦上连珠般的雨水一颗颗落下来。
风莲跟在她身边,替她撑开雨伞。
陆玖站在伞下,朝着王府门前的马车缓步走去。
就在预备登车的时候,她却忽然止住了脚步。
她转身看向风莲,淡声道:“我心里有些烦闷,还是不坐车了,你陪着我走走吧。”
风莲撑着伞,连忙答应了下来,吩咐侯府当中的车马在背后不远不近地随行。
陆玖从风莲的手中接过油纸伞,沿着齐王府门前的街道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再抬头的时候,她人已经停在了大理寺庄严大门之前。
她驻足,站在大理寺对面的街道上看着一街之隔的大理寺,目光当中忧虑涟涟。
她不清楚他现在过得究竟如何,也不知道他目下好不好,她只能站在这大理寺的门前看着,等待着他什么时候能从中走出来,再像从前一样,对着她露出无拘无束、肆意张扬的明亮笑容。
风莲安静地跟在陆玖的身侧,举目叹息般地望着她,叹息道:“姑娘还是对世子如此上心,您安心,上天庇佑,世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陆玖望着深沉雨幕里模糊了轮廓的大理寺,轻轻摇了摇头:“不,上天从不庇佑人。”
风莲似是没明白陆玖的话,只不解地望向她。
陆玖站在雨幕当中凝视良久,终于遗憾地收回了目光,转身道:“也罢,我们回去吧。”
风莲低下头,恭敬地应声一声“是”,便从陆玖的手里接过雨伞,护着她避开雨水,小心地登上马车。
陆玖乘坐的马车朝着福善街的方向驶远,渐渐化成雨幕当中的一个小点。
而就在她的马车离开大理寺不久,另一辆华毂又在她驻足过的地方底下。
雨幕当中,一群披着蓑衣的小内侍们慌忙地前行,有的在华毂下撑起一把硕大华丽的雨伞,有的站在两旁打起华毂上的垂帘,里面伸出一只根骨如玉般的修长的手,那手的主人扶着华毂的壁沿,慢慢地走了下来。
“殿下,您当心。”一旁举伞的小内侍脸上透出担忧谨慎的目光,将自己手中的伞护在从华毂下来的少年头顶。
那只修长的手轻轻捏住伞柄,缓步朝前走去。
一众内侍谨言慎行地跟在他身后,偌多的一群人,走路却不露一丝声响。
人群之间,唯有雨声淋漓。
江烨的病才刚好不久,所以虽然现在已是暮春,但他身上仍披着厚厚的鹤羽貂裘,行动之间也有些缓慢。
他撑着伞一路畅通无阻地朝着大理寺的内院走进去,到天牢之前,身后跟随的内侍们便很懂事地停住了脚步,伸手接过他手中的雨伞驻足在外,不再跟随。
掌邢狱的官员早已经得到消息,是以恭敬地在牢狱之中早早等待,见到江烨,便恭敬领着他走下阶梯,来到地底的天牢。
“您仔细脚下。”官员举着灯走在前,替江烨照亮前方的道路。
江烨披着鹤裘跟在他身后,清隽如玉山上行的面孔中浸着冷淡,秀丽的眉间轻颦,似乎对这肮脏潮湿的环境十分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