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江殷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眷恋,但很快,他就将它压下了眼底,点头道:“我知道了。”
耶律珠音亦点头:“过些时候你父亲的那些人会来这里接你。我的话也说完了,就先走了。”
江殷淡淡点头:“儿子知道。”
耶律珠音首肯,转过身去,朝着牢狱大门的方向离开。
外面守着的狱卒听见动静,便上前来恭敬地替她把门打开。
耶律珠音跨过牢狱的大门,人已经走出了牢房,可不知为何却停步又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沉沉看了一眼江殷。
江殷手里紧握着父亲的信,站在原地看到母亲回头,于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要她安心。
耶律珠音只觉得喉头滚烫,在肺腑之间压抑了许久的话,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她望着自己的儿子,眼底浮现一层潋滟的温柔,声音却还是冷淡的:“远去燕云,你要照顾好自己。”
江殷没想到她要说的竟然是这句话,毫无防备之下,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上如同被烧红的铁烙过,沉甸甸地难受窝心。
母亲的这句话,他等待了太久。
现在忽然听到,一时竟不知用何言语来相对,只能傻呆呆地站在原地。
眼前好似有重重的水雾汽升起,一时母亲纤瘦柔弱的背影也被模糊在其中,他捏紧了手心里父亲的信笺,忍住,再忍住,终于将那股酸楚逼下了眼眶。
他对着她的背影笑如稚子,定定道:“母亲放心,儿子会的。”
耶律珠听到这席话,沉默地抬手将背后的帷帽重新带上,转身朝着天牢大门的方向走远。
那远去的脚步声哒哒回荡在空旷的牢狱之内,江殷将手里那张已捏皱的信珍宝般地捧在怀里,背靠着牢房的木栅栏,缓缓滑坐到了地上。
他捧着怀中的信,借着远处火把散播出的微弱光芒,将心上的字字句句读了一遍又一遍,毫不知倦。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原本已经隐忍下去的眼泪,终于又落了下来,大颗大颗如同雨点般,悉数砸在手中薄薄的信纸之上,将那墨笔写出的字迹化成模糊了一团黑雾。
不知过了多久,等眼中的泪都流尽了,江殷方才重新抬起头。
这一次,眼中的泪水浑然已经消失,泪水洗涤后,脸上唯余下坚毅沉静的神情。
他要去燕云,他要在那片战场上争夺出属于自己的功名。
他去得不体面,所以回来的时候,必要光彩。
这是他最后与江烨分庭抗礼的筹码,他怎能放弃?
他要赢了这场仗义,身骑高马,风风光光地回来见她!
*
连日的大雨并接天地,冲刷去满地的污垢,却冲不去人心中的忧虑。
陆玖坐在琳琅阁东阁内的明窗下,两面窗棂大开,和畅惠风裹挟着丝丝微凉的雨水从窗外扑在人面上,这才叫失神依旧的她回过神来。
她低下头,手里的针线才做了一半,这才发现针孔上的绣线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她将那个做了一半的双面绣荷包放在身旁,转身从丝线框里翻找出一团规整好的新绣线。
她的手边,做好的精致荷包已完成了不知几许。
可她做了这么多荷包,却还是没等到一点可以救出江殷的消息,好似被放逐西北,已经成了他无可转变的定局。
已经是暮春,窗外的雨还是下个不停,下得让她心神不安。
陆玖捋好丝线,正准备重新穿针引线,风莲却从外面走进来,毕恭毕敬地对着陆玖道:“姑娘,徐府的大小姐登门说要来拜访您,如今人在垂花门外了,可要请进来?”顿了顿,又迟疑道,“徐大小姐脸上满脸的泪痕,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急吼吼地说着要见姑娘您。”
听见是徐月知登门拜访,陆玖便当即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又听见她哭了,心下越发有些紧张:“快去吩咐人请进来,再去烧壶好茶,备上徐姑娘喜欢的糕点进来。”
风莲满口答应着,连忙转身急匆匆地去按陆玖的吩咐办。陆玖将桌上的绣线布料等收拾干净,等待着徐月知,心焦不知她遇见了何事。
徐月知一向是个不轻易低头不轻易哭的刚强性格,除了对付何羡愚之外,做什么事情都是风风火火的,若非是遇到极其伤心难受的事情,她是不会哭的。
陆玖正忧心,就见徐月知已经在丫鬟们的簇拥下满面泪痕地走了进来,一壁走,一壁还在不住地流眼泪,两只又大又漂亮的杏眼哭成了核桃。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陆玖急忙站起来去迎她。
人还没站稳,徐月知已经哭得不能自已地冲进了陆玖的怀中,一把抱住了她。
陆玖人是懵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也反手搂住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静静地哄着。
徐月知紧紧搂着陆玖的脖子,将整张脸埋在陆玖的胸前,放声嚎啕大哭,几乎把陆玖的前襟哭得湿热一片。
陆玖边哄着她,边抬头看向外,但见陆镇也跟在身后,见到徐月知在哭,满脸焦急地站在门外,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只是见她难过,他亦难受得不行。
陆玖本以为是陆镇不小心冒犯了徐月知,于是对着弟弟投去一个凶巴巴的质问的眼神,谁知道陆镇也是一脸茫然。
他今日原本打算出门和朋友打马球,谁知道刚约好了人要出门,就听见徐月知造访。他遂直接放了朋友的鸽子,直接留在家准备跟徐月知相处。谁知他高高兴兴地跑去大门迎接,却看到她哭着走进来。
现见陆玖怀疑他,他自己也是满腹疑虑,又满怀怒气。
得到了陆玖的许可后,陆镇便也走进了陆玖的屋子。
他站在徐月知的身边,一张精致的小脸绷得死死的,眼神凶悍如同要杀人般,着急地问道:“月知姐,谁欺负得你?你告诉我,我这就带人去把他狠狠揍一顿!不打到你解气不松手!你只告诉我是哪个王八蛋欺负你!?”
徐月知抱着陆玖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哭,哭了半晌也来不及说一句话。
陆玖见她哭得如此心碎,心里也不好受,于是就顺着陆镇的话道:“是啊月知,你告诉我们是谁欺负了你,我让我阿弟去教训他。”
“是……是……”徐月知哭得抽抽噎噎地,将头慢慢从陆玖的怀中抬起来,两只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额角上的碎发也黏糊糊地混着汗泪粘在一起。
陆玖抱着徐月知,替她拍着背平复气息:“你慢慢说,没事。”
陆镇站在一旁,眼神凶得要杀人:“月知,你告诉我,是谁胆子这么大,敢欺负你!”
徐月知顶着两只哭肿的眼睛,抽抽噎噎地终于开口道:“没人欺负我……是……是……”
陆玖陆镇姐弟俩紧张地听着。
徐月知慢慢地垂下头,肩膀颤抖,显然已经是忍泪忍到了极点:“是……是羡愚哥哥要去参军。”
“参军?”陆玖大大吃了一惊。
陆镇原本听见羡愚哥哥这四个字,脸色便一瞬垮了下来,后又听见他是要去离京参军,心底眼底不由得滋生一抹欣喜,忙急急问:“他去何地参军?”
徐月知哽咽地道:“……燕云山。”
这个消息如同平地惊雷,一时让陆玖也怔在原地。她抓着徐月知的肩膀,不解地问:“何羡愚为什么要突然去燕云山参军?”
徐月知摇了摇头,满脸心碎欲裂:“我不知道,他从前从没和我提起过。今天他跟容冽忽然登门来拜访哥哥,我听见了消息连忙就去了我哥哥的院子。我听见他们三个在屋里说话,就站在门外想突然冲进去吓他们一跳,可是却听见我哥哥在说,要羡愚哥哥和容冽一路远去燕云山万事小心,打了胜仗后有机会风风光光地回来相聚。我、我听到这里整个人就吓住了,连忙冲进去想要询问羡愚哥为什么要去燕云……”
说到这里,徐月知已经哭成了泪人:“我冲进去告诉我哥和羡愚哥,说我也有武艺在身,想要和他们一起北上燕云,我哥却训斥我这是妄想,我实在心里难受,也没地方可去,只好到你这里来了。”
她抱着陆玖的胳膊,几乎是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她,哀戚道:“玖玖,你也觉得我的武艺差么?我今年都在武科的初选当中胜出了,我为什么不可以跟着羡愚哥哥一起去燕云山?”
看着急切焦躁流着眼泪的徐月知,陆玖只觉得脑海当中一团雾水。
她安抚地摸了摸徐月知的脸颊,稍微理清了一下思绪,慰藉道:“你的武艺当然不差,京师同龄的女孩子当中,就属你的武艺最好,连那些男子都不能如你。”
“那为什么我哥不许我跟着羡愚哥哥去燕云山!?”徐月知焦心地哭着问道。
陆玖怔了怔,一旁的陆镇倒是先开了口:“月知姐,不是这样,云哥儿说得也没错,燕云山那么危险,他怎么能让你去?”
陆玖听到这话,转过头去瞥了陆镇一眼,但见他听到何羡愚要离京的消息,嘴角上的笑容藏都快藏不住了,遂淡淡瞪了他一眼,要他收敛点。
陆镇触及姐姐的目光,这才留意到自己听见何羡愚离京的消息实在是高兴得过了头,连忙绷直嘴角将笑意压下去。
可纵使如此,心底的蜜意还是四散。
陆玖听到何羡愚与容冽突然准备参军的消息,震惊之余,更多的是疑惑。
她抚着徐月知的背脊,狐疑问道:“只是月知,羡愚跟容冽为什么要突然参军?”
“我不知道……”徐月知整个人都沉浸在何羡愚决意离京参军的消息当中,只闷闷地回应,“我只想跟着他去,为什么也不能够呢?”
陆玖心头原本就压着江殷的事,现在又多了何羡愚容冽离京的消息。
三个人一走,他们这一群少年游,就算是散了大半。
看徐月知这个样子,陆玖也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于是跟陆镇对视一眼,姐弟二人神会点头。
“月知,你这么哭着跑出来,云知知道吗?他会担心的。”陆玖软下腔调,柔声劝道。
徐月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神色坚毅,一双杏眼圆瞪,恨声说:“他才不会担心我,他巴不得我跑散了再也不回去!”
陆玖揽着她的肩膀劝道:“别这么说,你哥哥只是嘴毒而已,心里一向是把你这个妹妹看得很重要。”说着,怕徐月知不信,陆玖还专门回眸给陆镇使了个眼色,“阿弟,你说是吧?”
陆镇一愣,接着连忙点头:“是!是!月知姐,我姐说得没错,徐云知一向是最疼你的。”
话说到这儿,徐月知脸上的神色才好看一些,只是一双眼睛纤长的睫毛上还缀着点点的泪珠。
轻轻一眨眼,串珠的睫毛如线断开,串在上面的泪珠便啪嗒啪嗒地全落了下来。
陆镇看得心疼,他既欣喜何羡愚突然的离开,又不愿意他走。
因为他一走,徐月知会伤心。
“好了,别哭了。”陆玖揽着徐月知的肩膀,温言细语地用手帕将她眼底的泪痕都一一擦了个干净。
门外风莲唤了一声“姑娘”,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屋子,对着陆玖福身回话道:“徐府的公子也来了,询问姑娘徐大小姐是不是在咱们府。”
听见徐云知来了,陆玖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她牵起徐月知的手:“你看,我说你哥哥是真心最疼爱你的吧?若不是疼爱,怎么你才登门这一小会儿,他就眼巴巴地追着你来了呢?还不是担心你一个人哭着出门不安全?咱们走吧,我送你回去,免得你哥哥担心。”
徐月知在陆玖身上嚎啕哭了一阵,已经平复了许多,又经过方才姐弟二人的相劝,心下也有些懊恼自己匆匆跑出去,未免让兄长忧心。
于是她点了点头,挽着陆玖的手朝着侯府大门的方向走出去,陆镇在一旁护送。
还没走到正门,远远地便看见徐云知负手站在来回踱步,等得有几分焦急。
陆玖远远地见到他,便回头轻轻冲着牵着手的徐月知淡笑一声道:“徐公子一向是个泰山压于顶而面不改色之人,也只有在遇到你的时候会紧张,你还说你哥哥不心疼你?”
徐月知被陆玖牵着跟在身后寸步,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含着泪眼抬头,似是埋怨又似是自责地看了一眼前方的人,而后垂下眼帘没有说话,似是不敢与徐云知的目光对视。
徐云知听见门内传来几道脚步声,于是负手转过身来。
陆玖牵着徐月知的手,望着站在门前的徐云知颔首客气礼貌地点头示意。
徐月知还是不敢看哥哥,只红着一对核桃似的眼睛垂头不语。
行至门前,陆玖方松开徐月知的手,身侧的陆镇对着徐云知拱手施以一礼。
徐云知回敬了陆镇一礼,便着急地一把拉过徐月知的胳膊,及责备又担心地训斥道:“你就是跑出去也要跟家里人说一声啊,这找你大半天了还不见踪影,母亲在家中都快急死了,怎么这般不懂事!?还好我猜到你肯定在宣平侯府。”
徐月知被兄长提着衣袖,低着头受训斥,少见地没顶嘴回去,只垂着睫羽抽抽噎噎地哭着,诺诺道:“我伤心难受还不许出去哭一哭么?你同同意让我去参军我不就不会跑出来了?”
徐云知听见她说的话还是如此冥顽不灵,心底不觉也有几分隐隐的生气,语气肃穆了些许责备道:“胡闹!我朝还没沦落到需要女儿家上战场流血牺牲的时候,你好好在家里待着不行吗?”
“不行!”兄长的话像是一瞬间戳到徐月知的痛处,她冲动地抬起头来恨恨道,“女人怎么了女人不能上战场吗?我就是要同着羡愚哥哥去燕云山,死也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参军!我要参军!”
“听听你说的是何等幼稚的话!你再这么闹下去,我看连阿愚也会觉得你是胡闹任性!”徐云知又是心疼妹妹,又是气愤她的冲动,“你要去燕云山,你不要父母了?不要家了?”
搬出何羡愚与徐家来,总算略微镇压住了激动不已的徐月知。
徐云知在气头上,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境,沉着一张俊秀的面孔吩咐身后跟随的徐家家仆们:“把小姐带回去见老爷和夫人,看二老要如何处置。”
“是!”徐家的丫鬟婆子们很快上前,半扶半搀地将徐月知带了下去,径自上了徐家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