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江殷面容上重新泛起如从前的活力四射,何羡愚便渐渐地安心下来。
他宁愿自己做一个贪吃搞笑的角色,永远受着江殷的调侃和恨铁不成钢,只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能够发自真心地重展昔日的笑容。
这样,他心便安稳了。
不知不觉间,启程离京的沉闷气氛渐渐被打破,江殷伴着何羡愚与容冽,少年几人随从齐王的侍卫上马,穿过昔年熟悉的繁华地、烟花场,穿过他们从前常去的酒楼街道,扶花穿柳、言笑晏晏地朝着北门离京的方向逐渐远去。
*
宣平侯府东阁当中,晨起初阳,莺啼燕语,暖光洒在书台之上,将台上研好的一方墨照耀出沉沉的一线反光。
风莲沉默而忧愁地站在书台旁边侍候陆玖写字。
她看着陆玖从寅时起身,洗漱后便在书台前一遍又一遍地练字,笔下的纸张写了一张又一张,却怎么也写不出她满意的字。只见到那些纸张写完后又被她揉皱成一团,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
不过多时,地上已经滚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白色纸团,如同一个个小小的雪堆。
风莲面色沉默而担忧地看着不断提笔写字的陆玖,她跟在陆玖身边伺候这么些年,何尝不能看出她是一颗心静不下来。
因为心在焦急浮躁,哪怕下手很稳,笔下的字却还是一个个的写不好,总是哪里出一点问题。
陆玖将笔下刚落下字迹的纸张缓慢揉成一团,而后再度丢落脚边。
风莲看着这个滚落脚边的纸团,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地开口道:“姑娘,现在时辰还来得及,您要不要还是去北门送一送世子……”
陆玖沉默地提笔沾墨,又拿出一张新的宣纸铺在面前,一言不发地继续埋头静静写字。
风莲看到她这个样子,也知道是劝不动她这个倔强要强的脾气,只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便转头走出东阁,准备将小厨房内熬好的药端进来服侍主子喝下。
陆玖站在书台前,听见风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抬眸眼神清冷平静地看向窗外的暮春景色,一言未发。
小厨房里陆玖的风寒补药已经熬制好,风莲招呼着小丫头们细心地将罐子里的汤药倒进一个精致的珐琅白瓷碗之后,再又将其摆放在托盘之内,自己小心端了托盘往陆玖的屋子走回去。
风莲踏步进东阁正堂,温声道:“姑娘,您的药熬好了,趁热喝了吧。”
话音落,书房之内却没有传来陆玖的回话声。
风莲以为陆玖心里烦乱,又一心埋头与纸墨之间,因此也没回答自己的话,便端着托盘里的药朝着书房里走。
她走进书房当中,绕过摆在门前的一道硕大的紫檀木描金绘花鸟图案屏风,抬眸朝着书台边看去,一时却愣在了原地。
书房当中,一切陈设如旧宁静,只是原本站在书台后的人早已经不见去向,只剩下风轻轻翻动着桌案上如雪轻薄的宣纸。
风莲轻轻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书台上,但见陆玖手里原本握着的那只还饱含墨汁的羊毫被随意扔在宣纸上,溅起一笔洒落的墨痕,而纸上的字只写了一半,显然是写它的人因为离去匆忙,来不及将最后几笔填好。
风莲的面容上含了澄澈欣慰的微笑,她已经知道了陆玖的去向,于是不急不忙地将桌面上的狼藉一一收拾干净,而后又绕过书台,将其背后被风吹得虚掩的窗棂重新推开。
她站在窗边,见春光如许,明净的暖阳穿透云层,温柔地抚摸在人的双颊上,如同少女柔和的双手。
不由自主地,她轻轻笑了起来。
她便知道,姑娘就算面容上掩饰得再好,装得再如何不在意,心底到底是念着世子的。
她嘴上从不说喜欢,可是心里的喜欢,却是要溢出来似的。
*
北郊城门外,朝雨浥轻尘,客舍柳色青。
依依杨柳拂动在风中,温柔的飘起轻柔的柳絮,如同云雾一般轻抚过人的面颊。
一切行囊都已经收拾好,整齐地悬挂在马背上。
江殷一身戎装,与容冽何羡愚二人混在北上燕云的浩荡人马当中,身旁随行着齐王的亲信。
队伍的前方,沉重的军号声连绵如波涛垂向,一波接着一波,紧接着,高台上一阵阵鼓点也随之而来,一面接着一面的周军旗帜渐次扬起在不见来头不见去处的队伍里。
何羡愚担忧地看了一身骑在风驰马背后的烈烈潇飒的江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殷哥儿,别看了,马上就要走了。”
江殷兀自看着背后重重的人群,眼底透露着留恋。
他昨日本想告诉陆玖,希望她今日能够来这儿送他,哪怕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远远地相望一眼,他也能去得心安些。
今日,徐月知同着哥哥徐云知已经来相送过众人,就连江圆珠也乘车过来彼此道别过,可江殷等了这么久,却迟迟等不来自己想见之人的身影。
前方前行的号角已经吹响,北上的军队如同一条蜿蜒的长蛇,慢慢朝着前方远行回去。
江殷心中焦急紧迫,可是回头去仍不见陆玖的背影。
身侧何羡愚与容冽有心等他,身后的士兵们却等不及,见他们缓慢不动,便不悦地开始咒骂催促。
何羡愚紧张道:“殷哥儿,走吧!再不走,就要惊动前面的副将了!”
此番他们三个作为最平常的小兵身份前往北境,早已经不是昔年京师当中的贵公子,若是不守军纪,自然也要受到上级的严厉惩罚。
江殷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眼底的光也一寸寸消散。
他知道,今天,她是绝不会来的。
他沉沉一点头,手中的缰绳轻巧一甩,胯|下的烈马立即聪颖地了解了主人的意思,嘶鸣一声朝着前方迈出马蹄,随着队伍开始缓慢移动。
他所有的执念,似乎都在这一刻消散。
来与不来,好像都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身侧,容冽沉静的声音慢慢地传来,是一支悠长的诗经小调采薇。
江殷沉默地闭上眼,一瞬间,少年恣意漫长的时光好似须臾间于背后飞快流去,将他与那段美妙的年少时光狠狠地割据开,让他一瞬间慢慢地开始长大。
他以为自己会流泪,会心痛,会难受得不能自已。
可是临行前,心里唯只剩余了一片平和宁静。
他正准备睁开已经泯然无泪的双眼,仰头沉稳地朝着前方大步走去,却忽然听自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声呼唤——
“江殷——”
“江殷——”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认出了这是谁的声音,眼底的惊诧与欣喜掀翻起滔天的巨浪,他没有迟疑地一瞬转过头去。
身侧的何羡愚与容冽也听到了这一阵阵的呼唤声,惊诧地对视一眼,循声回头看过去。
目光飞跃,穿过重重的人群,闯过空中翻飞的猎猎旗帜,忽然见到少女匍匐在一匹巨大白马的马背上,几乎是已全部的速度朝着他们的队伍飞奔而来。
江殷面前迎着猎猎狂风,看着她从远方凌驾纵马奔来的白色身影,眼中原本将息的一点火星再度被这风吹得燎原而起。
她来了。
她终于还是来了。
他明明在笑,眼眶却逐渐湿润起来,模糊了眼前的暮春风景,只能依稀看见她来时路旁郁青的柳色依依飘浮于风中。
心底所有的不安,在此刻终于平息如燃尽的灰烬,被这暮春温沉风温柔拂散,慢慢飘远。
第77章 “江殷,活着回来!”……
陆玖的马平行于行军的队伍, 从队伍的后方追过来,连连的呼唤惊动行进中的军队,惹得不少的士兵回头看。
她身骑白马, 一双眼睛焦急地在重重的人群里不断翻找着一个人的身影。
目光掠过一张又一张的面孔。
不是他, 也不是他……
不由得,她的心也揪起来,喉咙的呼唤破齿而出:“江殷!江元朗!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她的呼唤融在沉沉的步音当中,混着刀戟相撞的泠泠清脆声响, 传扬在漫长的行军队伍当中。
冷风混杂着细微的颗颗风沙,一不小心便撞进她的眼中,一瞬撞击出涟涟的泪水。
陆玖抬起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 将脸颊上的泪痕揩干净,复又坚定地抬起头,准备在队伍当中继续寻找江殷。
就在她抬起眼睛的须臾之间, 忽然, 人群当中一张回眸的面孔没有任何预兆地撞入她的眼帘。
她擦泪的手还悬在半空, 一双眼怔怔地看向不远处的那戎装少年,唇边喃喃:“江……江殷……”
江殷一把勒住了缰绳,迫使前行的黑马迅速掉头过来。人马驻足在原地, 他的眼睛当中渐次亮起波光般的涟涟。
江殷恍若失神般停在原地,一旁的何羡愚与容冽也跟随着他停下,然而身后行进中的军队不能停留,见他三人驻足, 便绕过他们继续往前迈进。
陆玖见到江殷停下等待, 终于再也忍不住,手里紧握的缰绳奋力一甩,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驱使胯|下的马匹拼命地朝着江殷所在的前方飞奔而去。
一瞬,身边的时间似乎都被胶凝止住,万千春色在眸中都已经化为了虚无的黑白二色,只有她,是他眼里唯一的光点、仅存的颜色。
她驾着马向他奔来,背后是青岚之间渐次升起的一轮红日,好像她是从光中而来。
陆玖驾马飞奔至江殷的跟前,从自己胸襟当中翻找出一个早已经做成的大气漂亮的荷包,并将这个还带着她体温的荷包亲手交到了江殷的手中。
她额头上全是汗珠,一贯端正整肃的衣襟与头发都微微松散开来,有几缕掉在了额前。
他清楚她一向都是个极为看重外在仪态端庄与否的人,从来不容许自己的仪容不整,头发都远都是一丝不苟地梳起,衣襟上也从不落一点尘埃。
今日这样凌乱的外表,足以展现出她是如何慌乱紧急地从城内赶来,又是如何一路疾驰狂奔、抛却了一切侯门闺秀的骄傲找到军队当中的他。
她的胸口因为剧烈的喘息而微微起伏不定,将荷包郑重交给他,才气息不定地看着他说:“拿着……”
江殷看着手心里那个还残存着人体温热的荷包,一颗心亦起伏不定,怦怦得如同要从嗓子里跳出。
荷包上的花纹栩栩如生,他的手温柔地抚摸过上面的纹路,清楚这一针一线都是她的手迹,还为了替他祝祷,特意在荷包的角落便绣了一圈圈的平安符文。
江殷沉默地将这荷包塞进自己的铠甲之内,护在了自己的心口,再又轻轻地压了压,似要把这荷包与自己的心贴得更近。
安放好了她给自己的荷包,他才慢慢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仁中的神情再不似从前的散漫与玩世不恭,而是带着一丝承诺的庄严肃穆,坚定地告诉着她自己的心意。
陆玖抬眸看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睛底有繁星莹莹闪烁,少时便轻轻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
即使谁也没开口说话,彼此也知道此刻对方的心意。
背后的动静很快惊动了队伍前方的将官,他纵马朝着江殷等人的方向过来,手里捏着折成一把的鞭子怒喝道:“那边的三个人,做什么?掉队了知不知道!赶紧滚回来!”
江殷与何容三人皆是以小兵的身份入行伍,在行伍当中,没有人会在乎你从前是怎样的高贵身份,不守军纪就要受到惩罚。
何羡愚看到逼近的军官,连忙拉了一把江殷的胳膊,迫切道:“殷哥儿,走吧,人来了!”
容冽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意,也握住了江殷的肩膀,迫使他跟随他们的马匹朝前追赶。
江殷的一双眼睛还紧紧锁在陆玖的身上,无可奈何也只能跟随何容二人攥紧了缰绳,调转马头,朝着队伍的前方追赶而去。
他一壁掉头,一壁回眸,看着陆玖的眼瞳里弥漫着深深的眷恋。
陆玖坐在马背上停留在原地,见江殷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可脑海里他过往的笑容却映照得越来越清晰,低眉敛目之间的每一个细问动作,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记忆当中。
这么久了,她与江殷的距离看似隔得十分近,可是二人之中却一直隔着一张难以戳破的白纸。
她想了解他,接近他,却总是被这一张薄薄的纸所阻隔。
让她总是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当局者迷。
而等到这一刻,等到他终于要离开自己的时候,她才恍然间认识到一件事。如同惊雷在一瞬将劈开天地,一瞬间破了重重萦绕于穹庐之上的浓云,她的思绪一点点地理清,她终于认识到——
她喜欢他,竟然已经喜欢到了这地步。
她总以为他们之间相处的时候够长,这样的心意总有一天会水到渠成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让他慢慢地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
可她忘了,时间是何等无情的事物,从来不等人。
待在她戳破自己心意上蒙着的最后一层薄纸时,他们之间的时间早就不够了。
江殷那一袭烈烈的殷红色披风如同天地间的一抹血色,将她整个眼帘映照得彤红一片,突然之间像是无数密密的蝼蚁爬上她的心口,一口口地细碎啃噬着她的心,痛麻的窒息感,让她哭也哭不出来。
她攥紧了手,一瞬间有一股气从心底冲上来,带着横冲直撞无可阻挡的气势,她张口,红着眼圈撕心裂肺地道:“江殷,活着回来!”
这一声呼号犹有千钧的重量,穿透空间,沉沉压在那渐行渐远的殷红身影之上,压得他的肩头也略略沉下了几分。
一旁随行的何羡愚与容冽静默不言地看着身侧的江殷,他微垂着头,眼眶通红,分明已被泪水浸润,可他却死死地咬着牙,那泪水盘踞于眼眶,怎么也不肯轻易掉下来。
何羡愚回头与容冽对视一眼,眼底尽是叹息。
天地之间,陆玖眼瞳当中江殷的身影已经远去渺小。
他自始至终都没回头,只是沉默,再沉默。
陆玖一人一马空留在背后,映衬着北郊外一片依依嫩绿的杨柳林。
那纤长如少女柔软玉璧的枝条随风轻轻舞动在风中,像是也在为离人送别。
陆玖坐在马背上,看着江殷的身影随着浩荡北上的军队静静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终于忍不住垂头捂住了脸,稍息,少女瘦削的肩脊缓缓地抽搐起来,温热的泪水汩汩如永不消歇的泉水,穿透她捂住面容的手指缝间,一点一滴,落于故乡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