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踏出京畿的土地,一路北行。
不知翻越了多少崇山峻岭,亦不知跨过了多少急湍涌流。
离开的时候正是暮春初夏交界之际,抵达燕云山的时候,秋天都已经快要过去。
一路上,江殷用自己的眼睛一寸寸看过了大周的风光,也领略了战时民不聊生的凄惨。
越往北,所过的空城与空的村落便更多,一直到燕云山下,就近的城池早已经人去城空,百姓们为了避难纷纷过岭南等地逃命,城池当中余下的人,不是老弱病残逃不了的,便是驻守城池之中的军队。
江殷三人所被派遣的军队乃是齐王的驻地,燕云山脉之下的一座小城川水县。
川水县虽不比十六城繁华,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军事重镇,乃在大周边境最前端。
它前靠燕山脉,守护着攀越燕云连通周蛮两国间唯一的官道,这条官道是从外界进入大周境内唯一的要道,相当于咽喉所在。
又因为其背靠常年霜雪不化的燕云,所以气候严寒,两面群山环绕,可谓是天险重重。
大周天子守国门,若是川水县这一条要道被蛮真打开,蛮真的铁骑便能够长驱直捣,一路杀到京师。
蛮真人一直虎视眈眈着川水县的地理位置,因此他们的军队早在嘉熙三十六的冬月便已经集结至川水县近百里之外的山岭一代,但因为气候严寒与天险屏障的缘故,粮草难以翻越燕云抵达营地,因此他们与周军一直处在相互抗衡的阶段,且战且停。
长达将近一年的战损之下,双方的人力物力都有极大的损耗,江殷随行的这一批军队便是托运着粮草前来,专门支援川水县的。
“……上了战场,谁都不能退后!死也不能!就算是断了双腿,也要用胳膊撑着往前爬,要用手中的刀把那些蛮真人的脑袋一个个地砍下来,用他们的热血祭奠我们的国土!”
这是江殷抵达川水县时,所带领他们的军官告诫他们的第一条军规。
虽然是王爷之子,但是自从来了这里,齐王从来没将他视作自己的儿子,而是将他看成与旁人无异的一个小兵,一切都要听从自己头顶的长官。
江殷身在燕云山下,列在丛丛密集的行伍当中,身穿着与周身人无异的小兵服饰,听着队伍前的军官站在阴翳沉浓的滚滚乌云下的凶声训斥。
燕云山的冬天来得很早,三秋未完全过去,一场场白茫茫的雪便毫不停歇地飘落覆盖下来,他列在军伍之中,脸上已经被冻出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眉毛眼睫上也凝结了点点雪白,一抬眼,便能望见风雪呼啸之中不远处高耸入云的燕云山顶。
在这样永远难见光明的严寒之地,一日之间只有几个时辰是能看见一丝微弱阳光的,更多的时间都是浸在不分白昼的深沉夜色里。
江殷穿着满身铠甲戎装,站在狂风骤雪里站岗,厚重的白皑压在他的肩膀,风如刀剑般刮着他的面孔。
他熬着。
就这么咬着牙憋着一口气地熬着。
不论是熬着风雪守夜站岗,还是熬着鲜血淋漓用手上的刀在与蛮真人的一场场交战当中疯狂厮杀。
多少次狂风呼啸的雪夜里浑身冷得如同冰窖里的冰柱,多少次在锋号里与跟前重重凶神恶煞的蛮真敌军拼杀成了血人,多少次刀剑加身,多少次身陷险境,多少次倒在死人堆里,多少次,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他都熬着,咬着一口气不放,吊着自己的命。
但总也有自己熬不过来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总是相随身边的何羡愚与容冽伴着他,撑着他,搀扶他,把血淋淋的他奋力背出来。
或者,他就想起记忆里她为数不多的笑容。
每当他觉得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的时候,濒死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中的她的笑容。
她的笑意,那般沉静柔美,像是一折新雨后的栀子花,又像是浸润在鳞波池潭中的月色,虽然缥缈如云烟,不可捉摸,但却仍旧是他心底最后的一点坚强意志。
那无数次的风雪里,他握紧了手中沾满鲜血的刀,总是她的笑容支撑起他的身体,唤醒他一点一滴的求生之欲,让他一步一步,在这片山脉之下走过了更长的岁月。
*
嘉熙三十七年转瞬即过,年关将近,除夕将至,军人亦是人,在这万家灯火明亮、千万人团聚的时刻,心中也难免思念故土上的亲人、妻室与儿女。
除夕时岁,江殷并未轮到站岗守夜,于是便回到自己的营帐当中休息。
军营当中不拘小节,三十余个臭老爷们儿都挤在一个大帐底下,也都睡一张大通铺。
参军的人五湖四海,什么样的人都有,除去江殷何容这般少数自愿捐躯赴国难的,基本上都是穷苦人家的儿郎,他们只为能够吃一口饭,甘愿将自己的生死做赌注押在这燕云之地上。
江殷一开始还不习惯与这些同袍们相处,但是渐渐相处下来,觉得这些人虽然粗俗,但是真挚真心,都是些热衷肠之人,因此与他们也渐渐走得很近,连带着何羡愚跟闷葫芦容冽亦是如此。
因着齐王并不特殊相待江殷,甚至还让身边知情的亲信压着消息,兼江殷也从未提及自己特殊的身份,身边的人也只当他是碰巧与国姓同姓氏而已。
一帐篷底下的儿郎们年纪最大的二十七八,最小的便是江殷这十八|九岁的。
这些出身穷苦的同袍们亦多有自家的亲兄弟,见到江殷年纪与自己兄弟相仿,于是私下相处时也将他视为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总是对他多有照应,从不因为江殷与大周人稍微相异的外表和琥珀色的浅瞳而对他有所排挤,与京师之中谈他色变的贵族们大相径庭。
江殷感觉得到,抛却其他因素,在这里,确实比在京师的时候生活得舒心太多。
他拂开遮挡风雪的破门帘。
身后的暴风雪被阻断在外,进入相对温暖的营帐当中。
今夜这个帐篷里的人不用去守夜站岗,因此江殷进来的时候,大家正围坐在地上一个升起的火堆旁取暖,相互传递着手里的一个盛着烈酒的羊皮水袋喝酒暖身,谈笑晏晏。
感受到因为门帘掀动而吹进来的雪花和风,原本正围火炉谈笑的一帮男人们回过头来。
见到来人是江殷,他们脸上的笑容放大:“怎么才来!快,哥还给你留了一口酒!”
江殷站在门前,看着面前虽然清苦但和乐融融的气氛,被冰雪吹得青紫的俊容上也幻化出了一抹和煦温暖的笑容。
何羡愚与容冽都已经在火炉前坐着,何羡愚赶紧伸手招呼江殷,笑意道:“殷哥儿,过来啊!”
江殷嘴角的笑意挥之不去,只道:“你们先喝,我一会儿过来。”说着,朝自己的铺位走去。
一众同袍看着他的背影,都偷笑着转过身,互相笑着打趣道:“咱们还是别打扰殷哥儿,他一回营帐就要躺在床上思念他的佳人,你们这些没相好的光棍真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那人的话一说,二十多岁的一帮儿郎们都忍不住哈哈豪爽大笑起来,揶揄而没有恶意的笑容直逼得躺在铺上的江殷翻了个身,隐藏自己渐渐透出红晕的脸庞。
“哎,人家参军都有相好替他绣个荷包睹物思人,咱们这些没人疼没人爱的,真是可怜唷!”人群当中另一个汉子举着酒壶,看着江殷的方向佯装啧啧。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身材精装光裸着半身的青年哈哈大笑,一巴掌拍过去,打趣说:“你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别人长什么样。咱们殷哥儿那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你那王八绿豆眼配个大饼麻子脸,哪家的姑娘能瞎了眼看上你?”
这话一出,在座的人都忍不住了,皆放声大笑,那个被说绿豆眼的青年满脸通红,气哼哼地说:“我就是绿豆眼大饼脸又怎么,我以前在我们乡也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嘞。”
大家被这一阵斗嘴弄得笑个不住,终于还是帐篷里最为年长的青年出面调停,众人方才渐渐平息的笑声。
营帐当中唯一的光源便是中间的火堆,这不大的光亮把每个儿郎的笑容都烘得暖洋洋的。趁着他们兀自说笑,江殷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悄悄从枕头底下的被褥伸出翻出一个崭新干净的荷包。
那荷包正是他北上燕云时陆玖亲手塞到他手里的,来到北地以后,他对她的馈赠格外珍惜,偷偷藏在自己的被褥底下,舍不得它碰到一点污渍血迹,因此带了这么久,还是如同崭新的一样。
他躺在简易的通铺上,枕着一床单薄的枕被,目光温柔凝聚这个荷包上,用自己干净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细密的针脚。
她远在千里之外,他独身在这严寒之地,只要摸到这荷包上的针脚纹路,便如同触摸到了她细腻雪白的双手。
身后男儿们的笑说声渐渐传来,江殷将荷包重新放回被褥底下压好,而后下床挤进那一圈围着火堆的同袍们之间,坐在何羡愚与容冽的中间。
大家围着火堆说话,耳边除了帐篷外狂暴的风雪声,便是眼前火堆烧着柴火时发出的火星噼啪声。
在这些声音里,人说话时的声音也显得格外的静谧宁和。
有人不经意笑着随口问道:“若是有机会回家去,你们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话音刚落,围坐火堆边的儿郎们便一个一个地开口。
有人想要在回乡之后安顿父母,有人要建一座新房,有人想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儿女,也有人想要用参军换来的银子去做个小买卖。
大家一个一个地说,最后轮到了江殷。
众人的目光皆宁和地看着他,笑盈盈问道:“殷哥儿,你呢?若是能回去,你第一个想做什么?”
江殷坐在火堆前,抓了一把柴火丢进火堆,使原本就旺的火焰烧得愈加熊熊。
他的俊美的面孔一半映照在闪动的火影里,一半浸透在阴影,琥珀色的眼仁中倒影着面前跳动燃烧的火光。
他的眼瞳渐渐蒙上一层浅淡的哀伤,唇畔的笑意沉静而温柔,认真地说道:“若是能回去,我第一个想要娶她。”
是的,他想要回去见她,回去娶她。
为这,一切痛苦煎熬,他在所不惜。
只要能够达成他心中的愿景,不管是一年,还是两年,还是三年,他都能够继续在这儿熬下去,知道凭借自己的力气,熬出一条凭借自己开辟出的大道来。
他只想,待他回去见她的那一日,他能够成为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
*
寒冬复春,春去秋再来。
四季更迭里,嘉熙三十七年过去,嘉熙三十八年过去……
年华流过,只剩江殷苦守在燕云山下,熬着风霜雨雪,一点点地沉静下来,也一点点地蜕变起来。
第78章 “我等三人,五月十五随……
自嘉熙三十七暮春江殷北上, 陆玖便再未听见过他的消息。
明明江殷、何羡愚和容冽三人是一同前往的燕云山,何府与容府每隔三月都会收到一封亲笔报平安的家书,可江殷却一封信都未曾寄回来过, 无论是寄给齐王府, 还是寄给陆玖。
陆玖只能格外关注京师当中从燕云传递回京的军报得知江殷大体安全与否,或是在何羡愚寄回的信中抠出一点点有关江殷的只言片语,知道他最近都做了些什么,负了伤, 还是立了功,被将军痛批,还是被上级赞扬。
何羡愚的母亲得知徐家兄妹二人与自己的儿子交好, 是以常常在读完书信以后,还会派人将书信送去徐府,让徐家兄妹二人查看一番。
江圆珠那边则时常嘱咐了人打听容冽的消息, 也能够每月按时得知心上的人消息。
每当陆玖看着面前捧着书信高兴得欢天喜地的徐月知与江圆珠, 都会发自心底地羡慕她们, 羡慕她们能够第一时间准确地得知自己所喜欢的人在战场上的消息,而不用像她一样,因为不知江殷的平安而终日惴惴难安。
她总是无比地期盼着家中来信, 盼望着那些来信里会不会有一封是江殷专门写给自己的,可盼望最后却总是会变成失望,因为江殷自始至终都未写给她只言片语。
一年复一年的期盼下,杳无音讯也变成了一种好消息。
陆玖开始不再盼望着他的亲笔来信, 只要能够从何羡愚、容冽的来信中, 或者传回京城的军报当中得知他零星几点碎片似的消息,知道他还平安,她心便安。
岁月匆匆, 嘉熙三十九年的时光转瞬就过,这一年陆瑜与皇太孙江炜的婚事轰动了整个京城,让宣平侯夫妇二人挣足了脸面,从此陆家在众权贵当中的身份更是不同。
陆瑜出嫁之后,魏氏便一心抓在陆瑜的肚子上,希望她能够迅速怀上江炜的孩子,在东宫站稳脚跟,同时,宣平侯侯府里便只剩下了陆玖与陆镇两个孩子。
除了魏氏偶尔会在暗地里紧张陆玖的婚事外,陆玖的生活还算从容平静。
自从江殷离京之后,她便被从前讲过六朝史的梅先生看中,梅先生很是喜欢这个聪颖好学的女学生,便将她收纳到自己的门下读书,与皇太孙江烨等少数几名宗室贵族子弟小姐们同窗。
江殷不在,陆玖便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书卷墨香之中,发奋苦读,在历经了一次失败之后痛定思痛,终于在嘉熙三十八年春的时候通过童试,又在嘉熙三十九年顺利通过了州试,只是略微可惜在嘉熙四十年的省试当中落榜,与殿试只差了一步之遥。
而经历了从前的失败,如今的陆玖面对失败已经十分坦然,加之这些年在梅先生的书斋里苦读,心思沉淀了不少,也没了从前的浮躁,于是打算在明年的时候卷土重来。
而江殷要回京的消息,便在陆玖省试失利不久后的嘉熙四十年暮春传来。
*
接到江殷回京讯息的那一日,春光正好,惠风和畅,空气中散发着新开的桐花香味,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午时未到的时候,梅先生的书斋里的讲学便已经完毕,学生们拜见过老师后便各自告辞。
梅先生是一位极其有学识底蕴的老师,同时也是一位脾气秉性相当古怪的老师。
他的门下曾经出过三位当朝的状元郎,所教授的学生虽然不多,但是几乎都各自在朝为官,或显身成名成为当世有名的学者,京师当中对自己的子女有所期盼的权贵几乎挤破了头地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至他的门下,送了不知几许的珍贵礼物,可是梅先生却从不把谁放在眼里,也不把这些礼物放在眼里。
他只挑选自己喜欢的学生教授,不管学生家境平寒还是富贵。
也正因如此,梅先生在世人眼中的名望愈加高超。
陆玖将自己桌案上薄薄的几本书规整地收进书匣当中,把笔墨轻轻放到桌上原本摆放他们的地方,于是起身预备离开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