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朝政,几人之中不免气氛有些沉寂了下来,还是江圆珠先笑着打破僵局,说道:“总是,还是先等他们回来吧,月知,玖玖,听说这几年江殷在军中屡立战功,今次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升任正七品的参将了,羡愚同容冽也各自获得不少功勋,胜任从七品中卫郎,真是好消息。”
这些陆玖早已经听说,这几年来,江殷在燕云山几乎是玩命地抢战功,传回京师的战事都有好几桩,听上去无不是险象环生,危机四伏,一个不小心便要丧命于敌手。
这些事情流传到京师当中,便也成了说话先生口里的故事,只云这位少年将军是如何武艺高超,又是如何屡屡破了蛮真人的毒计,一把红缨枪,横刀立马之下,不知踩碎了多少蛮真人的亡魂。
因着屡立战功,江殷声名鹊起,现如今的京师当中,百姓与权臣们早已经忘记这位少年当初是如何落魄离京的,只知晓他才战场上令蛮真敌手温声丧胆的威名。
陆玖清楚,江殷终是为他自己挣了这口气。
这样的乱世下,能够击退敌军的人,便是百姓们心中的英雄。
如今,这天下人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就要随军返京。
不知他现已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心里忍不住地幻想见到他的那一日。
再见面,他会对她说什么?
*
期盼中的日子总是过得慢些,明明只有十几天的时间,陆玖却好像过了十几年,真可谓是度日如年。
翘首期盼着,日子日复一日地翻越,望眼欲穿中,五月十五江殷班师回朝的日子终于到了。
时春已过,初夏将来。
三年前他是这个时候去的,而三年后他又是在这个时节回来。
陆玖不由得有些感慨。
江圆珠特意邀请了陆玖与徐月知在那一天同自己一道乘车,这样的话便能够随行皇帝身后,第一个见到回朝的他们。
五月十四当夜的晚上,从北边回来的周军便已经全数驻扎在城外北郊的军营当中,待第二日清晨时分整编队伍从北门进入城门,在宣德门前的宽广的广场祭台前受皇帝检阅并各接受犒饷。
陆玖从五月十一便开始紧张,到了五月十四军队进城的前一晚,她一颗心怦怦地乱跳,总是安静不下来。
别去三年,她想用自己最好的一面去见他。
风莲将陆玖所有好看的衣裳一一都从柜子里取了出来,让她自己一件件地挑选,所有的首饰头面也全都陈列在妆镜前。
陆玖的纤细凝白如玉的手指一件件地从那些铺陈开的浮光锦缎、琳琅珍宝之中掠过,却始终选不出一件可以穿上身的衣裳和一支相宜的钗环。
选了一个晚上,陆玖总觉得没有一件衣服是好看的、和她心意的,不是太庄重,就是太简谱,要么就是太张扬,要么就是太不出彩。
她坐在床前的小圆凳上,撑着下巴看着风莲把一件件铺陈开的彩衣绸缎重新收纳进衣柜里,垂眸心神不宁地叹了口气。
风莲踮起脚把手里叠好的衣裳收进柜子,听见背后的叹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姑娘还在心忧明日究竟穿什么去见世子么?”
陆玖撑着腮帮,疲倦闭着眼睛沉沉一点头。
风莲把柜门轻掩,转头笑吟吟搀扶着陆玖起身:“其实依照奴婢所说,姑娘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姑娘您这是把世子看得十分重要,因此才会对这些外在的东西如此在意。您还是先好好睡一觉,明日早上奴婢会为您准备好一切。”
陆玖由着风莲地搀扶坐回床上,手抚摸着床榻上所铺的锦褥,满是心事地道:“也是,我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用。”
“三年多了。”风莲扶着陆玖在床帏当中慢慢躺下,面上也不由得含了几分感慨,“这些年来,也不知道世子变成什么模样了。”
陆玖枕在玉枕上,如海藻般鸦青的头发披散开来。她的眼底含了几分温存柔软的笑意:“我想也想知道。”
风莲坐在陆玖的床头,眼底有几分晶晶亮亮的期待:“听说世子在燕云山下屡立战功,击退了许多蛮真的军队,还带着人安抚了一方的难民,英名早就在京师当中传开了。世子如今也算是扬名立万,奴婢听说京城里许多人家的小姐都十分倾慕世子的英名,明日都回去宣德门前观礼。”
知道江殷如今在京师当中风头正盛,陆玖打心底为他感到高兴,不觉与有荣焉地微笑起来:“当年他走的时候,孤孤单单的,也没几个人去送他,如今回来却有这么多人的迎接,也算是熬出头来了。”
“是呀。”风莲点头,看向陆玖的眼神里不经有了几分打趣的笑意,“世子殿下很是得女孩儿们的喜欢呢。”
陆玖脸上倏的一红,轻轻瞪向风莲,冷声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风莲替陆玖掖好被角,笑着站起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如今宰相家、平远伯府家、礼部侍郎家和兵部侍郎等几家的千金都十分仰慕世子殿下,这次世子回京,姑娘可一定要把握好机会,不能让别人抢占了先机,一定要该出手时就出手!”
陆玖失笑:“就你鬼主意多,如今跟我久了,什么话都敢说。”
风莲杏眼紧张地瞪圆:“这不是鬼主意,这是实话,姑娘,您是不知道,自从世子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少年将军的名号早已经传得满城都是,喜欢他的人不知道多少。”她话锋一转,又自顾自地笑道,“不过嘛,咱们姑娘跟世子爷相识患难,又有从前的情分,世子爷的心里肯定只装着我们姑娘!”
陆玖的心里不经泛起几丝甜蜜,可面容上却是佯装怒火地道:“再胡说,我就把你打发出去!”
风莲忙告饶:“奴婢不说了还不成吗?奴婢不敢说了!”嘴上求饶,可是她眼底的狡黠大胆的笑意却是一点未曾消散,“姑娘好好睡一觉,明天容光四射地去见世子。”
话说完,没等陆玖开口,她便捂着嘴偷笑着赶紧退出了陆玖的屋子。
屋内的火光渐渐弱下去,风莲的脚步声远去,陆玖脸上的红晕这才一点点褪下去。
她疲惫地躺回被窝当中,睁着眼静静望着头顶帷帐上繁密精致的花纹,心底却觉得沉甸甸的。
江殷的心底……当真只装着她一个么?
不,她应该问,他的心里,究竟还装着她么?
若是他心里有她,这三年来,为何又从不给她只字片语呢?
陆玖闭上眼,在萦绕的思虑当中沉沉睡去,一点点等待着夜幕褪去,等到黎明天光时他的到来。
第80章 “怎么没在队伍里见到齐……
沉而连绵的号鼓声如汹涌的波涛一重一重地袭来, 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陆玖一身璎珞严妆,站在同样盛装出席的江圆珠身旁,看着周军的队伍如同一条蜿蜒的大蛇, 自北门御街的方向缓缓爬动过来。
翻飞的重重荆旗蔽空, 烈烈作响,两万大军同时进入凤鸣府当中,行动时发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与铠甲刀戟相撞的当啷声,何等声势浩大。
陆玖站在宣德门前的广场上, 只觉这两万人同时起落脚步的动静几乎把自己脚下的大地也撼动了起来,如山摇地动般的气势很难不令人叹服。
两边是观礼的京城百姓,中间由两万兵马通过, 几乎将南北贯穿的御街全部占满。
百姓们额手相庆地欢迎着远归而来的战争英雄们入京师,街道两旁楼上楼下挤满了探头而看的人,潮水般的欢呼声覆盖了整个京城。
宣德门前已提前着人清过场, 除了戍卫的御林军与各自按规矩伫立观礼的王公大臣、命妇小姐们, 再无旁的闲杂人等。
陆玖与徐月知作为灵川公主的陪侍, 因此得以站在宣德门祭坛的正前方,占据了最好的地理位置,能够一眼看清前面的动静。
陆玖身穿吉服, 头上戴着宝冠,一身五层的彩衣重重叠叠出彩虹般的袖口与前襟,极是端庄秀美。
此刻,她凝重的视线透过江圆珠的肩膀, 紧张地观望着御街地平线上的动静。
看见有人骑着马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 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手紧紧地捏住,微微地窒息感之中生出层层腻腻的冷汗,隐藏在五彩衣重叠彩缎袖口下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要来了……
他, 终于要回来了。
御街上最先出现的是此番领兵回京的大将,在他的身后,军中的各位将军按照军衔等级排列而来,而后是各等级的兵卒。
三年之内,江殷的官职早已经升至七品,而何羡愚与容冽也各自凭借军功升级至从七品,按理来说,他们的位置应该在大将背后不远的地方,很快就能够看到。
在场所有人的内心皆是十分紧张,江圆珠与徐月知的额头上都忍不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逼近的队伍。
将军们骑马至宣德门前的龙水桥上,便要下马步行上前参拜皇帝。
过了水龙桥,站在祭坛上边能够很清楚地看见队伍里人们的面孔。
陆玖的眼神敏锐地从人群当中的一张张面孔上划过,想要搜寻到江殷的脸,可是看了一阵,却未曾在大将的背后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
就连背后也传来几声其他贵女们的议论:“怎么没见队伍里看到齐王世子?”
陆玖的心中一紧,不由得想起何羡愚寄回的那封信。
信上明明说了他们三个此次会一同回京,可是为什么没找到江殷的身影?
陆玖的心中慢慢浮现出不安,手心的冷汗越冒越多。
一急,脑海里的胡思乱想也忍不住浮现。
为何不见江殷的身影,难道他出了什么意外不曾?
就在陆玖因为慌乱猜想之时,站在前方的江圆珠忽然发现了人群当中的容冽,她的脸上不由得泛起激动的笑容,眼里刹那涌出氤氲的水雾。
紧接在江圆珠身后,徐月知也迅速发现了何羡愚的身影。
“羡愚哥哥!”徐月知忍不住朝着何羡愚的方向挥了挥手,而站在人群当中的何羡愚也发现了人群背后的徐月知,温和地抬起手来,冲着她的方向摆了一下手。
陆玖听见徐月知的这声“羡愚哥哥”,顿时扭头看向人群当中回应徐月知挥手的地方,一颗心藏在胸膛里怦怦得如同立时要跳出来。
江殷与何羡愚容冽是打小的交情,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一定是江殷的所在!
这样想着,陆玖连忙把视线急急投了过去。
她第一眼倒是没发现江殷,而是惊叹与何羡愚的变化,一时愣在了原地。
何羡愚与容冽二人并肩站在一处,身穿一身低级武官的红色战袍,披着黑铁的沉重铠甲,满头的青丝端正束在冠中,额头上绑着二指宽的绣周军图腾饕餮纹的殷红抹额。
容冽的面貌一如从前,仍旧是个五官俊美但是气质冰冷如寒山的郎君,因着三年沙场的磨砺,面容上多添了几分看惯生死的平定与宁静,身量也比往先高了不少,站在人群当中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大将沉稳的风姿。
何羡愚的变化最大。
在陆玖的记忆当中,何家郎君羡愚,一直都是一个可可爱爱的小胖墩。
他身材不算高大,站在江殷与容冽这两个拔高的人中间总像一枚圆嘟嘟的团子,人也长得圆圆白白的,如同面团一样的脸庞上总是一脸无害灿烂的笑容,手里还总是抱着一个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神奇锦囊,锦囊里永远装着人想象不到的各色各样、琳琅满目的零嘴果子,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而现在站在人群当中的男子,身姿挺拔如长身玉立,原先总被江殷嘲笑的圆滚滚的“孕肚”已经十分平坦,圆乎乎的腰身不见,只余下青年劲瘦纤细的腰身。
原先那种圆乎乎的团子脸也消失不见了,他隐藏在肉里的漂亮轮廓好似被时间这把刻刀一点点剔了出来,露出原本漂亮精致的下颌线。
从前因为胖些,纵然何羡愚的五官十分大气俊朗,可是却也失去了几分光彩,如今整个人瘦下来,这些原本被埋没的浓眉大眼尽数展现、大放异彩。
飞扬的浓眉,明亮如星光璀璨的纯黑色眼睛,高鼻,不薄不厚的唇,漂亮大气的五官映衬在这张轮廓俊朗的面容上,毫无疑问是个剑眉星目、朗如曜日的俊美青年。
他的身高似乎也是拔地而起,以前他与容冽的身高相差甚远,可是现在两青年少将并肩而站,何羡愚的身高与容冽相当,甚至细看下比容冽还要再高一点点。
细腰宽肩,宽背长腿,身姿挺拔得如同一棵伫立巍峨高山之上迎风不倒的坚毅青松,穿着这一身少将军的装束,头扎红带,腰配狮蛮,肋下交叠悬挂两把狭长精美的佩刀,通身的装扮下来,当真风姿卓卓,英气逼人。
何羡愚这般大的变化,陆玖心里也为之惊叹,方才她的目光从何羡愚这边扫过了不止一次,竟然都没发现那里站着自己的故人。
若是何羡愚冷不丁出现在自己面前,她肯定不会认出他。
外貌的变化虽然如此之大,可是何羡愚脸上温和包含的神情却丝毫未改变。
他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温和带笑地看着人群当中徐月知的方向,眉眼里还是透露着往昔那个纯稚小胖墩和善温柔的笑容。
何羡愚冲着徐月知挥手的那一瞬间,不仅是徐月知红透了双颊,她们身旁的贵女们也忍不住羞红了脸,发出一声低浅含羞的惊呼。可见何羡愚如今的变化,早已经从一个谁也看不起的小胖墩,变化成如今身姿英挺、眉目英朗大气的美男子。
见到何羡愚,徐月知几乎是忍不住地无声哭起来。
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他的平安归来。
这些年何羡愚给她寄过的书信,每一封都被她小心地珍藏起来。
每当思念远在北境的他时,她就将他写给自己的书信悄悄地拿出来看,睹物思人,缓解自己的思念。
现如今,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对着那些不会说话的信笺哀哀思念了,她终于可以时时见到他了!
身旁的徐月知早已是泣不成声,前方的江圆珠与队伍当中的容冽默默对视,各自的面容上也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久别重逢的浅淡而温柔的微笑。
却只有陆玖,依然没找到江殷的身影。
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悬在胸腔当中,找不到能够安放的地方。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江殷的身影为何没有如同何羡愚和容冽一般出现在入城的队伍当中,只一颗心惴惴不安地跳动着,期盼着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身影能够快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