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的皇太孙恰时也在这时候收拾好了,于是转过身来温和微笑地问道:“陆玖,一起走如何?”
时间过去三年之久,众人也各自长大,陆玖过了今年二月已经满了十九岁,而江烨等也早已经满了二十,在去岁时便已经隆重地行过成人礼,如今被皇帝任职在户部学习。
论理,江烨如今官职加身,是不必再来梅先生这里听讲学,但他却推说学无止境,自己虽然已经任职户部,却还是应该继续学习。是以,每隔几天,皇太孙的车马都会停落至梅府门前,同陆玖左右邻桌,一道听梅先生的讲学。
三年前江烨被江殷在南郊深林里一箭险些射穿心脏,休养了几乎快半年方才痊愈,这些年来体质虽然眼看着慢慢养好,但太子妃陈氏却更加心疼这唯一的儿子,不管去哪儿,总是要在儿子的身后派上一堆跟随的下人,把江烨保护得密不透风,绝不让江烨再次陷入如南郊春猎当日一般的险境当中去,一应的照顾也越加周全。
江烨今日身穿一件白玉色圆领锦袍,劲瘦的腰身上勒紧了玉腰带,头发一丝不苟地端正梳起,深黑的颜色黑得几乎透出一种富具光泽性的幽青色,趁得他温玉般的面容越发端美和丰神俊朗。因着现下几乎散学,他身上早已经披上一件单薄的鹤羽氅,通身下来,宛若庙宇之内的一尊神祇。
江烨站在陆玖的身侧,微微低头垂眸地看着她,一双深黑的眸子宛如两颗上好的墨玉,沉静地透出质地温和的眸光。
陆玖看着他,心道难怪如今京师当中的未出嫁的女子们多喜欢他。
接近五寸九尺(折合宋尺寸,现今约为186cm)的身材,配上这张冠玉绝伦的温和面孔,又有天生一份皇太孙的荣耀在身,京师当中的女子们很难不喜欢这样的男子。
陆玖听说,自江烨就任户部以后,东宫那边便开始筹谋为他迎娶名门淑女为正妃,好成家立业,可江烨自己却对这些事情从不放在心上似的,偶尔别人提起,他也只是为之淡淡一笑道:“尚早。”
江烨的眉眼里总是淡淡的,谁也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每当看到逐渐从少年长成的江烨,陆玖去总是忍不住地想起另一个远在北境边险上的人来,忍不住地想经过了三年的风雪打磨,那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如同江烨一样,渐渐地长得更高,从少年蜕变成为京师当中风姿冠绝的儿郎。
自从江殷离开京师,江烨受伤之事便彻底翻篇过去,可陆玖的心里却自始至终对江烨存了一个疙瘩,觉得江殷失控射杀无辜之人的事情,可能与江烨存在着某种秘不可宣的联系。
只是这些猜想没有凭据,永远也只能留存在她自己的脑海当中罢了。
可即便如此,陆玖对江烨的态度还是肉眼可见地冷淡了下来。
从前江殷还在的时候,她私下相处对江烨便十分客气疏离,而江殷离开后,她对江烨的态度却是更加地客气持重,也更加的冷漠疏离。
陆玖收回自己的思绪,听见江烨询问是否要一同离开梅府,面容上化出一个极其克制守礼的笑意,朝着江烨的方向微微俯身,瞥下了双目只看着脚尖的方向,淡声回话道:“多谢殿下美意,臣女已经同灵川公主等邀约好了,今日歇课之后便要前往公主府小聚,怕是不便与您通路。皇太孙尊贵,还请您先行一步吧。”
这样的话,江烨已不知问了多少次,但所得到的回应永远都一样,陆玖的声音永远只会像含着霜雪一般回答他:多谢,不必。
江烨的瞳眸当中闪过一丝幽静的冷光。
这冷意,不是冲着面前的陆玖,而是冲着京师千里之外的另一人。
但他到底是持重衿贵的皇太孙,世人眼中素有贤名的温润君子,绝不会容许自己在外表露出一丝失态的痕迹,遂很快便收敛了眼底转瞬即逝的阴狠,秉着原封不动的温和微笑,只轻声道:“这话,你已经回应了我三年,我倒真想着,什么时候这拒绝的话能够变成答应的话。”
“臣女惶恐。”陆玖垂眸恭敬地回应,语气里克制而疏离。
言说惶恐,眼底却一片平静,丝毫没有惶恐的迹象。
江烨的眼神静静凝视在陆玖的身上,过了一阵,他才轻轻地复又移开目光,身上披着的鹤氅被风吹成飘扬的旗,他的脚步朝着书房大门的方向安静走去,只在临别前对着陆玖沉静道:“明日和后日我有要事在身,不便再来书房,陆玖,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陆玖驻步于原地,听闻这话,才淡漠地抬起眉睫,却见江烨早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朝着书房外的方向离开,只余下话音散落在风里。
陆玖凝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于视野,垂眸抱起桌上的书匣,微微苦笑地轻摇了一下头,随即抱起书匣也离开了书房内。
门外的春光正好,暖融融得如同流光一般照拂在身上,叫人心里也忍不住起了一层暖意。
扶花穿柳过了梅府前厅的花园,步出大门,陆玖便见到灵川公主府的人早已经等候在外,见她出来,连忙含笑上前相迎。
陆玖对前来相迎的嬷嬷们恭敬微笑点了点头,便将自己手中的东西交予她们保管,于是登车前往灵川公主府。
今日临行梅府之前,江圆珠便特意派人往宣平侯府递了帖子来,言说待她散学之后务必来一趟灵川公主府,说是自己的有要事与她相商。
坐在朝公主府行驶的马车上,陆玖挑起一角帷幔看着热闹繁华的街景,忍不住地在想江圆珠到底要找她说什么话。
陆玖出神地看着帷幔之外繁华的京师之景色,目光顺着行进中的马车一寸寸往前游移,却见到这京师繁华难以令人察觉的角落当中亦混杂着些格格不入的景象。
这些与繁华地格格不入的景象,便是寄居在各处街道边、巷陌内的北方迁徙而来的流民们。
这三年北边的战火愈演愈烈,这些难民都是因为打仗失去了自己的家乡,被迫用双足一路从千里之外的北境走到京师中歇脚,继而继续往南,抵达岭南富庶一带重新安居。
散落在街道巷陌之中的流民们浑身褴褛,头发藏污纳垢,脸上手上也盖着厚重的泥尘,身上伤口因为逃难而无法医治,有些已经结痂,有些则还发着厚重的浓水。
这些可怜的难民有老有少,老的几乎年近古稀,少的甚至还在襁褓内,全部瘫坐在街道上四角的檐牙之下,共用着这小小的一角来遮风避雨。
陆玖去看过,凤鸣府内接纳的流民只是少数一部分,而更多无法进入京师城门的流民们则全部汇集在京畿的各村庄之内。
一道城墙相隔,城内还是花柳繁华,城外已经快变成炼狱之景。
这世道,流民的命简直轻贱如同蝼蚁,甚至连蝼蚁还不如。
陆玖慢慢放下了手中握着的帷幔,不忍再看窗外的景色。
马车往前又行驶了一阵,终于慢慢地停落下来,车外跟随的仆妇轻声唤道:“陆三小姐,公主府已经到了,您请下车吧。”
陆玖闻声点头,由着外面的仆妇们打起车帘,扶着自己慢慢地步下马车。
灵川公主府陆玖早已经来过多次,对里头的路熟记于心,进门后不必侍女在身前带路,自己便轻车熟路地朝着江圆珠素来休息的亭台走去。
五月已近,院中的芳菲谢了大半,草木却越发葱茏郁青,焕发出新绿的生机,将整座花园都烘托成了碧绿浓荫的幽静世界。
走进水榭上,陆玖一抬头便见到早已经坐在水榭里等待着自己的江圆珠同徐月知。
而今日来日不止是这二人,就连陆镇也在。
陆玖一走进,便见到徐月知坐在石凳上,捧着手里的一卷书信哀哀哭泣,而江圆珠与陆镇在一旁轻声规劝着她。
陆玖几乎是一瞬间本能地想到是不是北边传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于是急忙上前询问:“是怎么了?是谁受伤了!?”
她话音焦急,隐隐地喊了几丝微不可察的颤抖,生怕是北境传来了江殷不好的消息。
江圆珠与陆镇忙着安慰徐月知,听见陆玖的问话声才意识到她的到来。
“你来了?”江圆珠看见陆玖,脸上扬起一个欢欣的笑容。
陆镇转过头来看着陆玖,匆忙点头唤了一声姐姐,便又继续手忙家乱地安慰哭得不能自已的徐月知。
三年之间,江圆珠与徐月知的模样身量变化不大,只是各人眉宇间的青涩褪去了不少,皆已经长开,出落成标致端庄的美人。
但几人之中变化最大的还是陆镇。
江殷离开的时候,陆镇才十一岁差点,身量也不高,跟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总像一个烦人又高傲的小萝卜头。
可是不知不觉间,似乎就是一个晚上的事情,等陆玖回过神来的时候,身量还比她矮一个头的弟弟突然就像雨后的春笋般飞快地长了起来,一不留神就已经比她还高了半个头。
随着长大,陆镇的容貌越发俊朗,他的眉眼五官原本就与陆玖是如出一辙的浓丽,因为是男孩儿,因此面庞轮廓更见男子的坚毅,显得他出奇得精致好看,像是一个雕刻而出的艳丽人偶,而他的身量也早已从单薄的童稚孩儿逐渐长成青竹一般挺立的少年身形,四肢纤长,已经具有了宽肩细腿的雏形,将来必定也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秀丽男子。
昨天还是自己嫌弃得要死的熊孩子弟弟,一个人小鬼心眼儿大的小孔雀,但随着年轮的转动,他也已经成了京师当中格外受同龄女儿追捧喜欢的少年贵公子。
就连陆玖有时也打趣陆镇,说他这张脸简直是祸水,再过几年怕是要惹人伤心的模样。
陆镇每次听到都会又羞又气,当即便如同炸毛跳脚的猫,非要跟陆玖分辨个明白。
陆玖其实心里亦清楚,年岁虽然增长,模样虽然变化,京师当中的名媛淑女虽格外追捧,但陆镇其实是个死心眼。
从小屁孩长到大屁孩,他的心底自始至终就只装着一个人。
此刻陆镇坐在徐月知的身边,小心地拿着自己手里的手绢,又想递上去替她擦眼泪,却又怕自己的动作太莽撞吓坏了她,因此只好僵在原地不敢动。
看到江圆珠面容上沉静的笑意,陆玖的心已经安了几分,便询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出什么事了?”
江圆珠笑着伸手拍了一下哭得能不自已的徐月知:“好了,别哭了!赶紧把你手中的信拿出来,给玖玖也看看啊。”
徐月知抽抽噎噎地将自己手里的信交出来,陆玖连忙接过打开一看,但见上面是何羡愚的家书。
她第一眼就看到信上的几个字——
“我等三人,五月十五随军队归京。”
第79章 别去三年,她想用自己最……
“我等三人五月十五随军队归京。”陆玖喃喃念着信上这几个字, 一瞬间觉得像是有人狠狠在心口上捶了一拳,让她几乎缓不过劲来。
信中的我乃是何羡愚,而我等三人, 自然指的是何羡愚、江殷及容冽。
陆玖握着信笺的手指微凉, 颤颤看着信上的几个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圆珠笑着用目光睇了睇一旁哭成泪人的徐月知,文文静静地抿嘴笑道:“喏,那儿已经哭倒一个了, 你可不能再哭倒了啊。”
陆玖颤抖地捏着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笺,颤抖着声音欣喜若狂问道:“真的?”
江圆珠笑盈盈道:“一早小月知拿给我的,还能有假?看来, 容冽江殷他们过十几日就能够归京了。”
“玖玖!呜呜呜!”徐月知转头扑向陆玖的怀里,抱着她的腰嚎啕大哭,眼泪如泉水般地涌出来, “太好了!羡愚哥哥终于要回来了!”
陆玖看着怀中喜极而泣的徐月知, 原本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沉甸甸放了回来。
但她扭头, 又见一旁的陆镇脸上神色复杂,心底也忍不住笑了笑,递给弟弟一个眼神, 示意他沉下自己的心思,不要表露出对何羡愚回京一事太大的抵触情绪。
陆镇明白姐姐的心意,他心里虽然不希望何羡愚回京,但是见到徐月知高兴, 他也心安, 于是那几分暗暗的不快也能独自隐忍消化掉。
江圆珠笑吟吟地拉了徐月知好好坐下,亲手替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珠,笑道:“你瞧瞧你, 都哭成个大花猫脸了,不许再哭了,他们平安回来这是喜事。”
徐月知连忙笑着擦干了眼泪,抽噎道:“是是是!是喜事,我不能再哭了!”
陆玖坐到陆镇身旁的石凳上,心里也不由得翻涌着浪花,心情亦如徐月知一般久久不能沉定。
她轻轻攥紧了自己的手心,将那股几乎要湮灭理智的喜色压制下去,这才问道:“他们此番为何会突然回来?我听说北疆的战事已经快要告急,前不久就连骠骑将军府的苏二公子也已经北上,如何江殷他们突然回来?”
江圆珠摇了摇头,不甚清楚:“总之能从北边回来也是好事,在京畿起码安全很多。”
陆玖却不这样想。
如今北边的战事告急,正是需要用兵用将的时候,江殷等三人忽然遂军队回京,显然与常理不符。
却是一旁的陆镇静静开口,少年的声线清冷沉静:“因为皇上如今已心生不满与怀疑,齐王与骠骑大将军一同镇守北境,调去了几乎三分之二的兵马,所有的兵权都快汇集到他们二人的手上,周军却还是在锋线上连连败退,皇上需要收回一部分的兵权,不能让战局上所有的主导权都在齐王和骠骑将军的手上,以防二人勾结成党,以防……”
陆镇的话只说了一半,余下的便烂在了喉头,江圆珠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凝重地看一眼陆玖,陆玖的眼神里也含着些阴晦。
大家的心里都清楚,陆镇说得没错。
如今京师当中但凡明事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齐王与骠骑将军大肆调兵北上的行径已经十分不满。
大周一向有重文轻武之嫌,高度集权之下,皇帝对自己手里的兵权看得极其之重,且周朝历经六朝,十分富庶,朝中有大批的文官都是支持以钱财止战争之殇,觉得那些蛮真人的兵马之所以不疲不休地侵犯大周的国土,不过是因为蛮真国贫瘠,不像天朝物资丰沛,就如同顽固的臭乞丐一样,其实只要给几个赏钱,立马就能乖乖地滚回老巢,再不侵犯他国百姓。
这样的言论几乎得到了朝野当中十分之九的文官支持。
周朝的文官数量比之武官多了不知几许,这样的言论一出,须臾间便影响了整个朝野的风向,这风自然也吹到了皇帝的心里。
且言官们又力陈,亲王与权臣在外领兵,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手中集结的兵马数目若是过于庞大,难免心生异念,是以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