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京唇边的笑意更深。
水晶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拂开,谢絮的眸光触及少年,却有些惊讶。
“你这是去打家劫舍了吗?御前失仪,你可知要受什么惩戒?”
听到这句话,容凤笙这才抬眼向谢玉京望去,却狠狠吃了一惊。
少年白净的脸庞上已经看不见红肿的印子,却是血珠,几滴鲜红的血珠,顺着脸颊滑落。
他眼角下血痕隐约,愈发显得双眼漆黑,空无一物。那片血一路蔓延到了脖颈,肩膀上亦是濡湿一片,只是因为穿的是红色,看的不太明显,容凤笙甚至,看见他身后蜿蜒的血渍。
这样可怖的情状……方才明明没有的,容凤笙不敢置信,他怎么敢这样来?
他就不怕惹得谢絮怀疑?
果然谢絮眯起了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玉京抬手,擦了擦眼角,直将那里抹得晕红一片。他浑不在意地说,“与人交手,受了点伤。”
容凤笙这才后知后觉地嗅到一股血气。
那血气比方才撞见他时还要浓烈,直勾得她心中猛跳,这种似花非花、似药非药的气味,她是绝对不会认错的,这就是长生血的味道。
只是,谢玉京为何会是长生血?
难道,遗奴服用了长生?
她惊疑不定,却见谢玉京近前,探头看了昏迷不醒的妙妃一眼,皱眉徐徐说道,“回父皇,儿臣方才是去追缉那刺客了,只是,儿臣无能,不敌那贼人,是以才弄成这副模样。”
谢絮眯起眸子狐疑地打量他,“你当真与刺客交手了?他生得什么模样?”
谢玉京游刃有余,“那刺客行踪诡秘,脸上蒙着黑巾。儿臣不能看清他的长相。不过,儿臣看见他掌心,有一枚莲花的印记。”
掌心莲花。
只这一句便彻底地断定了人选,乃是云寰中人!
唯有那里出身的人,会在掌心纹一朵莲花,传说,每一瓣莲花都代表寿数,修得越多,便可以活得越久。
是了是了,普天之下,谁能够令太子谢玉京受如此重伤,唯有他的恩师、季无赦!
容凤笙就要脱口而出——绝不可能是季大人——却倏地咽了下去。
因为,她看到谢絮的脸色,猛地发现一个事实,谢玉京并不是在信口胡说。
他准确地抓住了他父亲的心思,利用了谢絮想要除去季无赦的欲望,正好,妙妃遇刺,正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至于真正的凶手是谁,谢絮根本不关心。
这一刻,容凤笙更加体会到了谢絮的凉薄,也终于觉察到,谢玉京洞察人心的本领。她何时将他教成这样,不惜自残,也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他为什么想要杀死自己的师父?
容凤笙忽然有了一个可怖的想法。
难道——是要彻底断了她的后路?
谢絮沉吟一会,而后道:“谢琼听命,即日起朕将半数羽林卫交由你,与程如晦一同,捉拿朝廷钦犯季无赦。此人擅闯宫禁,伤朕爱妃,罪大恶极。若能献上四肢躯干者,赏赐千金。若能献上项上人头者,赏赐千金,封万户侯!“
容凤笙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眸光震动地看着少年,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一般。
她忽然想起在侯府的时候,谢絮与她说的话。
他对她说,你当真要将这孩子养在身边?
谢琼心思深,又有一股子邪性,将来大了,只怕是你也管不住他。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谢絮所言非虚。
谢玉京跪在地上,墨发垂落肩侧,眉眼看上去极为温顺,“儿臣遵旨。”
……
容凤笙追出去的时候,谢玉京正缓步走下丹墀,正要往拐角走去。
她见四面无人,匆匆跟了上去,低声喊道:
“太子殿下。”
“你师父怎么可能刺杀妙妃?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
谢玉京修长的身影一定,忽地转身。
他立在那里,将她仔细地瞧了一会儿。
而后长腿一迈,向她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具有压迫感。
容凤笙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他却在她身前站定,不疏离,也不过分亲近。
垂眼看她,眼底有着淡淡轻红,“母妃不相信儿臣吗?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语气甚至是困惑的。
“你……别想骗我,”
容凤笙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还有你身上的血……你怎么能使出这样的手段,自残以陷害旁人?还是你的师父!”
对自己都这么狠,这世上还能找出第二个吗?!
谁知少年竟是一笑,眼中似有玩味。
他指尖抵住额角,轻轻叹了一口气,眸光融融地看着她:“母妃怎么谁都要关心啊,这样雨露均沾的,就不怕父皇知道了动怒吗。”
容凤笙震惊,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你怎么敢跟我这样说话?”
“怎么,我说的有错吗,”谢玉京挑起她的一缕发丝,不过很快就松开了手指,盯着那绺烟雾般的发丝,垂在她鼓起的胸脯上,神情有些过分的专注。
对于他这样的举动,容凤笙防不胜防,他……他怎么敢这样轻佻?这还是那个,尊敬她爱护她,待她进退有礼的君子吗?
谁知他又一笑,规规矩矩地拱手道:“方才儿臣是说笑的,还请母妃千万不要介意。”
这副模样,像是一只漂亮温顺的猫,挠你一爪子后,又腻在你身边撒起娇来,让人根本舍不得责怪。
倒让容凤笙憋了满肚子的火,不知道何处发泄。
他怎么变成这样?
一会笑,一会又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脸色变得比天气还快,叫人难以琢磨。
“不过,母妃特地追出来,就是要对儿臣说这些吗?”谢玉京往她身后一望,徐徐地说。
容凤笙深吸了一口气。
她当然不能让谢玉京去抓季无赦!
他是季无赦一手培养起来的徒弟,二人相处过好些时日,对于季无赦的习性怕是了如指掌。
说不准真就让他把人给抓着了,那她的计划岂不是全部都要泡汤了?
虽然季无赦武功高强,只是,到底羽林卫不比普通的武者,几乎全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成百上千高手的围剿,任他是大罗金仙,也是难以逃脱。
“你到底想怎样,才肯放过他?”
谢玉京挑了下唇。
看上去是在笑,可不知怎么,容凤笙直觉他现在极度地愤怒。
第20章 020 如果有,孤就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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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她打量了一会儿,而后淡淡说道,“这就要看,母妃肯拿出多少诚意了。”
诚意?又是诚意!这对父子今日是中邪了吗,容凤笙难以理解地瞧着他,他还想自己拿出什么诚意?
用对待谢絮的办法对付他吗?
容凤笙目光触及他的唇,不知怎么,心里狠狠地咯噔了一下。她回想起了之前那柔软的触感。她垂下眼,平稳着呼吸,暗暗想道。
这自己养大的孩子,难道她还治不好他?
手指狠狠地掐住掌心。
她抖着嗓音说,“遗奴,你别吓我好吗?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你最听我的话了,这一次,也一定会听话的,对不对?”她希冀地看着他。
谢玉京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
她这个样子,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仗着比自己年长了几岁,好像什么都不怕一样,总是站在自己的面前。以往无数次,都保护了他,挡住了谢絮,还有其他别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示弱。
谢玉京还在怔愣,就感到自己的袖子,被一只手轻轻地牵住了。那是一只素白的,一看就未曾沾染过阳春水的手,葱白纤细,精致得像是神的造物。
真的……叫人忍不住想要亵渎啊。
他不动声色,任由袖子被她攥在手里,看她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容凤笙咬牙。
这小子跟自己比定力呢?她扯着他的袖子,一时间没了下文。示好卖乖这种事,也就是她小时候,会扯着她父皇的袖子做做。不过,那也得在父皇心情好的时候。
这对着谢玉京做,是怎么做怎么别扭,
于是她就牵了一会儿,便轻轻放开了。谁知在松开的一瞬间,就被他反手捉住。
容凤笙一惊,下意识地挣脱。
“别这样,会有人看到。”
“不会有人看到的,”谢玉京半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如果有,孤就杀了他。”
他修长的五指缓慢地,钻进了她的指间,像是藤蔓一般缠住。容凤笙身子一抖,却被他的话语吸引了注意,他怎么可以像刽子手一样,将杀人这种事挂在嘴边?
谢玉京被她这副表情给取悦到了。抬起手来,拭去她眼角的泪,容凤笙呼吸僵滞,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就跑,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少年面如冠玉,乌发柔顺地垂落在肩侧,额心朱砂在月光的照耀下,隐隐发出一抹红光。
愈发显得眉眼乌浓,仙骨香清,像是降世的谪仙一般……
前提是,他没有在她眼角下轻轻摩挲的话。
他指腹上残留着血渍,将轻红抹在她的眼尾,仿佛晕染了胭脂一般,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像是对自己的作品极为满意。
容凤笙感觉一股悚然沿着脊柱缓慢地攀爬而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她那一脸被雷劈到的神色,让谢玉京眼底愈发愉悦起来,容凤笙呼吸一紧,慌乱垂眼,视线在触及他脖颈的时候,却是一阵心惊肉跳。
他脖颈上隐隐有着血痕,散发出致命的诱惑。
又来了,那股似花非花,似药非药的香气,勾得她心里的渴望愈发浓烈。
容凤笙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她忽然很想将双唇覆盖在他脖子上,舔舐掉那片血渍。
容凤笙猛地捂住了嘴,耳根烫红。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然而她这个举动,却惹得谢玉京的脸色骤然阴寒,“就这么恶心我?”
他轻声说。
因为他对她说了那些话,所以厌恶他,反胃他到这个地步了吗?
迎着他受伤的目光,容凤笙心里一抽,终是妥协般地叹了口气,轻踮起脚,抬袖在他的面庞上擦拭起来,反正她亦是一身红衣,倒也不怕染上血渍。
“遗奴你啊真是个笨蛋,怎么可以伤害自己呢?要抓季无赦,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血吧?”
“……什么?”
他微微瞪大了眼,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样说,看上去有几分迷茫无措。
容凤笙忽然察觉到,似乎就是从她拒绝了他,说要划清界限开始,他就变得很不正常,随意地触碰她,在踩到她底线的时候又迅速地退回去,还一脸的无辜柔软。
抓准她将他当成是个小孩放任的心思。
不知道是在变相地反抗呢,还是自暴自弃。
淡淡微光笼着他白净的侧脸,这时候她却感受不到那股稚气了,少年的面庞不知何时起,已经有了坚毅的轮廓。
容凤笙不觉得生气了。
她看着他这样,忽然感到有些难过,还有深深的自责。是她没有教好他,是她的过错。
是她没有及时发现,及时遏制住这个苗头,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就算谢絮对她说过那些话又怎样?就算遗奴真的有那股子邪性,就算他心思深,又怎样……
他是遗奴啊。
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牵挂的人了。
她不想失去他的。
从古至今,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只有这一个遗奴。
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希望她还来得及,将他拉上正轨……
容凤笙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遗奴,我想跟你好好地谈一谈。”
他扬眉,“嗯?”
大有你说我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考虑了一番。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不单单是因为,这是世俗伦常。”
容凤笙想到自己就会在不久之后离开云寰,也许今生都没有与他相见的机会了,这最后相处的时光,她真的不想让彼此不欢而散。
容凤笙眼波融融,温柔地看着他。
“遗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是什么样子?”
他抿着唇,静静地回望,沉默且专注。
“你会成为一个英明果决的帝王,比我的弟弟,比你的父亲,做的都要好。你还会有三千佳丽,她们或许小意婉转,或许妩媚多情,或许……或许就像是你现在暂时迷恋的,我的样子……”
容凤笙强忍着羞耻说了下去,“那些女子数不胜数,你都可以尽情地选择。要求帝王之爱,专一且长久,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就算世上果真有这样的皇帝……比如,像繁衣那样。但是你我都看到了,繁衣过的并不快乐。”
她幽幽一叹,“可我希望你快乐。”
“即便以后,你的人生里面,并没有我。”
谢玉京手指捏紧了又松开。他露出一个笑:
“你怎么知道,没有你?”
他说要让她做一辈子的公主,说到就会做到。
少年的爱意炽热纯净,毫无保留,一往无前,可她并不知道,谢玉京对她会有这样深的感情。
她想都没有想过。
少年的笑容中隐隐有几分悲伤,倒让容凤笙的心愈发揪了起来,“年少而知慕艾。你应该是与我相处的时日久了,所以才将那份感情,错当成是爱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