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锁雀翎——杳杳云瑟
时间:2021-11-30 01:48:50

  他是谦谦君子,谨守礼法。
  以往在侯府时,每日晨昏定省,向嫡母问安,他没有一天落下。
  多年的称呼已经养成习惯,一时改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
  容凤笙想着,沉默了下来。
  她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其实,他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繁衣死后,她便被谢玄参幽禁在长生殿中,不见天日。而他却入主东宫,风光无限。
  她也没有想过要见他。
  旧朝公主与新朝太子,又有什么牵扯到一起的必要呢。
  对于他的出现,容凤笙甚至是意外的,
  还有些陌生。
  一夜间,他们的身份便掉了个个儿。
  眼前之人,不再是那个看见自己就要低眉行礼的青涩少年。
  而是,金质玉相的太子殿下。
  容凤笙感到困惑,这种时候,他不与她这个前朝余孽撇清关系,明哲保身,为什么要过来呢?
  还是谢玉京率先打破僵局。
  “今时今日,您就没有什么话,想要跟琼说的么?”
  容凤笙垂眸,“恭喜你,是太子殿下了。”
  她声音很轻,像一个易碎的梦境,“我想,不出二十年,殿下便会是天下之主。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至少,比你的父亲,比我的弟弟,做的都要好。”
  “身为帝王,必先做到无情。于当权者而言,情之一字,是穿肠的毒,是见血封喉的刀。”
  “是大忌。”
  繁衣多情,而谢絮滥情。
  “而你,天生无情。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那个位置。”
  她想起那年大雪,年仅十岁的他摔倒在自己面前,却不哭不闹,冰冷麻木像个木偶。
  想着与他六年相处的点滴,想着他在黑暗中的眼神。容凤笙便知道,这个少年温和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一颗冷漠的心。
  谢玉京喟叹,“原来,您一直都知道。”
  知道他那些可怜的,可怕的,伪装的,真实的一切。
  知道他当初刻意接近,是向她寻求荫蔽;
  知道他的笑与泪,不过是博取同情。
  可,尽管清楚他底下是个什么模样,她仍旧是护佑了他。
  这一护佑,便是六年。
  “您怨我么?”
  少年唇边噙笑。他并未戴冠,一根红绳从白皙的额间穿过,编进浓密的乌发之中。
  鬓发两侧缀着雪白玉坠,风一吹,红绳白玉,乌发纠缠,无限风流缠绵。
  容凤笙轻轻摇头。
  “其实,我要多谢你。要说这世上我还相信谁,那个人,只会是你,”
  她神色真诚,笑意轻柔。
  “遗奴,你能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很开心。”
  遗奴,是谢玉京的小名。
  许久没听到这称呼了,谢玉京一怔,“我以为,您不怕死。”
  她道,“本来是不怕的,可不知怎的,见到你,”
  “见到你,就怕了。”
  谢玉京垂眸,手指微蜷。
  淡光映照着少年俊美的侧脸,细长的睫毛有层绒光,显得他似乎稚气了些。
  她忽然道,“殿下,灵允还是个孩子,不论她说了什么,到底罪不至死。还请殿下,务必护她一命。”
  谢玉京猛地抬眼。
  灵允,容灵允,魏华公主,
  方才,她被荆幸知的人带走了。
  原来,她不是不在意。她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让他答应这件事。
  她死到临头,却还在为另一个人谋划。
  少年眸色有些阴沉,抬眼,却是一片温和,“我还以为您去意已决,早已没有了牵挂。”
  容凤笙望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他温声,“昔日您与我有恩,今日您最想要什么,但说无妨。但凡琼力所能及,都会为您办到。”
  容凤笙浑身一震,惊讶不已。他贵为太子殿下,不会不知,这个承诺代表了什么。
  众人远远观望,无人知晓,这对名义上的母子究竟说了什么。
  却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神韵出奇的相似,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容凤笙沉吟,忽地莞尔,“那就准备一壶酒吧,再来几块桂花糕。没有就算了,只要一壶酒,足矣。”
  温仪公主嗜甜,好酒。
  且酒量极差,此事少有人知。
  与她相处六年的谢玉京,却是了如指掌。
  他昳丽的眉眼轻扫过她,面色微寒,许久抬手道,“无巳,取酒来。”
  “是。”
  身后黑衣侍从应道,很快便取来了酒具,准备之周全,动作之迅疾,令容凤笙叹为观止。
  刑部尚书一见这架势,有些踌躇,“荆大人,这,这恐怕……不妥吧。”
  荆幸知眸色微沉,嗤道,“那位可是大成储君,陛下唯一的儿子。日后必定是要继承大统的。你去劝一句试试?”
  刑部尚书只得苦笑。
  望着那红衣少年,荆幸知转动着玉扳指,讳莫如深。
  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新朝建立不过短短时日,便在东宫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朝堂簇拥者亦有不少,民间威望又极高,陛下早有忌惮。
  只是国祚初定,北边部族又虎视眈眈,竟是轻易动他不得。
  哪里是世人口中的谦和仁善,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谢玉京为她倒着酒,他背脊很直,身姿如玉,寒风吹起他绛红色的衣袂,四周又应有梅香浮动,一时间风华无双。
  一股熟悉的酒香钻进鼻腔。
  容凤笙轻吸一口气,“寒山翠。”
  所谓寒山翠,便是青梅酿成的一种果子酒,她以前便很是喜欢,就寝之前,必来一杯,“难为你还记得,我最喜欢这种酒。”
  她眼里含着笑意,喃喃自语,看着少年向自己走来,衣带翩跹,身姿若仙。
  而她目光微顿,落在他手里杯盏。
  酒液清澈如水,一瓣梅花落于其上,红得耀眼。
  “殿下且慢。”
  脚步声匆匆靠近,荆幸知青衫落拓,朗声开口,“这酒,还得验验才是。”
  谢玉京侧目。
  “丞相还怕孤下毒不成。”
  荆幸知微笑,半点也不退让,“既然是祭神大典,便要遵守规矩。”
  该怎么死,就怎么死,不是么?
  要你烈火烹心,皮肉消熔,烧的只剩干干净净一抔灰,谁都抓不到手里,才是最好。
  得到授意,刑部尚书上前,以银针探入酒水,半晌拿起,其上湛亮依旧。
  无毒。
  他向着荆幸知点点头,后者眼尾垂下,盖住其中情绪,“还请殿下快些。若是再耽搁下去,臣等恐怕不好向陛下复命。”
  说罢,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抬手,默默将酒杯凑到她的唇边。
  竟是要亲自喂她?
  容凤笙低头去饮,却有水浆乍迸,飞溅入眼,他那只手竟然将杯盏生生捏碎。
  她睫上沾着湿意,微微睁眼,恍若泪垂。
  “遗奴,你怎么了?”
  谢玉京不语。
  容凤笙注意到他手被划破,血混合着酒水,顺着白皙的手掌流淌下来。
  他却好似没有感觉到一般,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而后又死死地捏紧。鲜红渗出指缝,一滴一滴坠落在地。
  他今日有些奇怪。
  不,是相当奇怪……容凤笙蹙眉,“你……不要紧吧?”
  他忽然抬目看来,眼神晦涩。
  容凤笙怔住。
  而另一边。
  “下官听说,太子殿下柔善好文,不精武艺。今日一见,怎么不是如此?”
  刑部尚书惊疑不定,这霸道的内劲,绝非常人能及……
  荆幸知冷哼一声,亦是面沉如水,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太子殿下!”
  蓦地,一道尖利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原本还算清脆的音色,因怨恨而微微变调,“殿下为何还不行刑?莫非,您要包庇这贱妇不成?!”
  这道声音。
  不正是方才扬言要剥除她衣裙之人?
  容凤笙望去,与一少女对上视线,她颜色明媚、面孔扭曲。
  眉眼间,却与旧人有几分相似。
  竟然是她。
  少女恨声道,“太子殿下,我姐姐与你情投意合,就因为这妖妇的一句话,她就不得不入宫侍奉昏君,落得那般下场,连一块尸骨都没有留下!”
  “殿下,您就不恨吗?”
  说话间,她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此女不是别人,正是顾皇后的亲妹妹,顾仙韵。
  顾仙韵的话,倒是令众人想起一桩往事。
  昔日的南阳侯世子,与那位名满京城的顾家大小姐,原是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在身。
  却因为长公主,顾氏被召进宫中,最终死于非命。
  年少的爱人,就这么香消玉殒,太子殿下,怎能不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
  就连容凤笙也觉得,是啊,他嘴上不说,心里说不定一直都记着,恨着。
  她动了动嘴唇,想要解释,却又觉得一阵无力。
  不说也罢。
  反正,繁衣已死,一切都来不及了。
  谢玉京负手而立,漠然无话。
  见状,荆幸知下令道,“行刑!”
  士兵举着火把走进,点燃了干柴。
  烈火轰然而起,殷红的火苗不断地向上直蹿,“呲呲”冒出滚滚浓烟。
  火势越来越大,吞没了那白裙女子,却始终没有痛苦的呻.吟传来。
  刑部尚书长长舒了口气。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前朝最后一位余孽死去,大兴,便是真正地亡了。
  却有一股气味钻入鼻腔,他登时瞪大了眼,这是……火药味?!
  荆幸知面色骤变,厉声吼道,“趴下——!”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爆破声响起,尖叫声、哭声、爆炸声响成一片,众人疯狂推挤。
  “不好,祭台塌了!”
  刑部尚书从高台上摔下。
  耳边嗡嗡作响,他掉了一颗门牙,口中腥味弥漫。
  这才明白过来,方才那滋滋的声音……是引线被点燃了!
  竟然有人,事先在祭神台埋了炸药?!
  是谁?
  这可是诛杀九族的大罪!
  “咳咳咳……”滚滚浓烟弥漫,容凤笙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
  想要爬起,却发觉整片地面都在摇晃。
  怎么回事,地震了吗?
  忽然,一件柔软的外袍兜头罩下。
  修长的手臂横过腰际,带着她腾空而起。
  “恩情未还,我怎能让您死?”
  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
 
 
第3章 003   知道了,啰嗦。
  003
  “你……”容凤笙抓住他衣襟,低声命令,“放我下来。”
  谢玉京一僵,反而将她抱紧了,来到一片竹林,谢玉京将她轻轻放下。
  浓翠入云,轻风漫卷。
  雪白的裙摆盖住赤.裸的双足,在地上拖曳出一条雪痕,容凤笙低下头,直到今天她才知,这是一件即便在烈火之中,也不会毁坏的衣裙。
  是迢迢来地牢探望时,偷偷带来的。
  ……到头来,还是繁衣,保护了她。
  她回神,看向身前少年,皱起眉,“是你命人炸毁了祭神台?”
  少年垂目,“有何不可?”
  谢玉京奇怪的眼神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他是当真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吗?
  祭神台被毁,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他一点都不在乎。
  是了,这孩子打小就跟其他人不一样。
  一个不害怕鬼神,不害怕报应的人,能指望他有什么敬畏之心呢?
  谢玉京一见她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不由得微微冷笑起来。只是他生得清俊,便是冷笑着的模样,都带了几分柔情。
  他轻声细语道,“它差一点要了您的命。您要因为一座死物,同我置气?”
  她叹,“祭神台是死的,可人呢?”
  他轻哼一声,“他们都想让您死。”
  容凤笙默了默,柔和道,“人群里还有孩子,他们甚至不知我姓甚名谁,是善是恶。”
  少年面色漠然,根本不理解她在执着什么。
  他完全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尘,他转过身去,“既然如此,您便当琼今日所为是疯了吧!既然恩情已还,今后我们两不相干,各走各路,您请自便。”
  说着无情的话,垂在身侧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容凤笙叹了口气。
  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你知不知道,我最担心什么……”
  一阵气血翻涌,她捂住唇,压低声音道,“我最担心的,是你啊……”
  忽地熄声。
  谢玉京倏地扭头,脚尖一掠,将人接在怀中,见她口角血丝鲜红,双眼紧闭,竟是昏迷过去。
  他嘴唇抿着,将人小心揽在怀中。
  *
  醒过来时,眼前檀香缭绕,白纱重重。
  她躺在帐中,谢玉京坐在对面,正往胳膊上一圈圈地缠着绷带。
  “你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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