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锁雀翎——杳杳云瑟
时间:2021-11-30 01:48:50

  那人漆黑的双眼,还有额心正中的朱砂小痣,倏地在面前放大,她一惊,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谢玉京。
  不是容繁衣。
  她蓦地清醒。
  “是遗奴啊。”
  “对不住,我有些失态,方才吓到你了吧。”
  她松开他,捂住额头,充满了歉意。
  谢玉京抿住唇不说话,垂着眼,小扇子似的睫毛微微翕动。
  像一堆冰冷、美丽、低饱和度的瓷器。
  容凤笙愣了一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看他好像有些委屈,忍不住反思了一下。自己确实过分,竟然将他错认成了别人。
  她迟疑了一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不是有意认错的,”
  她平时将他们分的很清楚,遗奴与繁衣,根本不一样。相貌、性情、气质,不论是哪里都很不同,只是这次,为何会搞混了?
  想来是近来频频做梦的缘故。
  于是她解释,“近来做梦,总是梦到繁衣。也是像你这样,一身的红。”
  想到梦里光景,她便很是唏嘘,“哎,就坐在秋千上,看着我笑。只笑,但不说话。”
  “你知道,我以前住的地方,芳华殿,池边种着一棵柳树。”
  “小的时候,我们在那里扎了一个秋千。”
  那段童稚的时光,实在像是一场美梦。
  容凤笙眯起眼睛,轻声道,“我和侍女们经常在那里玩。我坐秋千,她们便在后边推着我,荡得很高很高,甚至能看得到墙那边的景象呢。繁衣身体不好,不与我们一起,就远远地看着我们,眼底满是羡慕。”
  “有次,实在是荡得太高了,我飞出秋千,落进了池子里面。繁衣二话不说,就跳下来救我了。但是他忘了,他自己也不会水啊。然后我看着他在水里胡乱扑腾,却努力想要游向我,他朝我喊,阿姊,抓住我的手。”
  “繁衣他啊,真是个笨蛋。”
  “您想他了?”
  谢玉京轻声道。
  容凤笙点点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后来,我在大菩提寺养病,他来看我,带来了一样东西,说是有一个传说,将心爱的信物埋在菩提树下,几年后再取出供奉,可以保佑亲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他埋下的信物,是父皇送他的生辰礼,一张极漂亮的弓。”
  “他第一次狩猎,就猎到了一只小白狐。”
  “他将白狐关在笼子里,可我见那白狐颇有灵性,个头又小,一时心软,便偷偷放了生。繁衣为此同我生气,几天都不肯搭理我。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听说我夜里手脚冰凉,有了主意,想用狐狸皮给我做小毯子呢。”
  “我很自责,他却安慰我,下次会猎更好的皮子给阿姊……可惜,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说着旧事,容凤笙脸色却是平淡,看不出半分悲喜。
  繁衣十五岁践祚。
  登基那一天,穿了件血一样红的皇袍。
  那是极为热烈奔放的赤红,与玄色搭配,金线绣着蟠龙,举手投足间优雅高贵。
  她看着他缓步走上,那帝王的高座,重重冠冕下,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容貌。就好像在看世上的另一个她,开启了一段全新的人生。
  她一直觉得,他定会是世上最仁爱的帝王。
  “您是想要,那张弓么?”
  容凤笙眼神一闪,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身边没有一件繁衣的旧物,到底遗憾。”
  “它在大菩提寺?”
  哀帝的灵柩会在大菩提寺停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葬入皇陵。
  “是。”她回答。
  谢玉京起身,“您等我一个时辰。”
  容凤笙也随着他站起身来,却在他临出门前,唤了一声遗奴。他回眸,而她张了张口,莞尔道,“一路当心。”
  *
  谢玉京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策马飞奔而去,数十名东宫卫纵马跟上。最近下了一场雨,进山的道路泥泞难行。
  大菩提寺素来是皇家寺庙,非皇亲贵族不能进入,周围也设置了严密的防守。
  前几日前朝余孽作乱,防护又加强了一波,恐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守夜的人名叫张珩,正在寺外巡逻,远远便见到一队人马靠近,且极为莽撞,浩浩荡荡,直冲山门而来。
  “站住!来者何人?”
  他上前阻拦,厉声叱道。
  借着火把的亮光,看清为首之人。
  那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身形颀长,容貌俊逸。着朱红色翻领长袍,腰束玉带,脚蹬乌履。
  一头乌发落了夜间的寒霜,愈发浓黑如墨,披散在肩侧。
  他双眸漆黑,额心朱砂仿若雪地寒梅,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缀一点鲜红。
  张珩一惊,跪地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谢玉京坐在马上,骨节分明的手紧勒着缰绳,嗓音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垂着眼,含笑道,“孤来取一件旧物。”
  取一件旧物?何必大张旗鼓,带着一干东宫卫到大菩提寺来。
  更何况,寺庙里面,还放着前朝皇帝的尸体。
  张珩半信半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命我等在此护卫,没有命令,末将断不敢随意放行。敢问殿下,可有陛下圣旨?”
  半晌,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张珩疑惑抬眸,红衣少年居高临下,眼底隐约有着不耐。
  “让开。”
  张珩知道自己若是让开了,明天脑袋就要分家,咬牙不动。
  “孤再说一遍,让开。”
  谢玉京垂眸重复。
  张珩大震,“殿下这是、这是要抗旨不成?”
  抗旨不遵,视同谋逆!
  谁知,他轻笑一声,“孤便是抗旨又如何?”
  他抽出腰间佩剑。
  那剑细长,剑柄如一块寒冰,晶莹剔透,剑身却刻着梅花图样。
  太子谢玉京的剑,有个雅名,唤作癯仙。
  此二字,意味骨姿清瘦的仙人,不论是人,还是剑,都是极为贴切。
  只见雪光莹亮,在所有人眼前一闪而过。张珩便捂着肩膀,跪倒在地,血流如注。
  甚至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的剑,便刺穿了张珩的肩胛骨。
  月光下,剑身开出红梅朵朵。叮的一声,落剑回鞘,少年森寒的声音回荡。
  “挡我者死。”
  直到浓郁的血腥味,涌进鼻尖……
  众兵士才回过神来。
  看着以太子为首的东宫卫,纵马奔向寺中,马蹄扬起灰尘漫天,都十分难以置信。
  他们是不是眼花了?那位殿下明明温润如玉、慈悲仁善。
  怎么可能公然抗旨,血溅佛门宝地?!
  张珩挺剑半跪于地,强忍剧痛,脸色震怖。
  只见一片红色的衣角,如星火般融入夜色。
  他厉喝一声,“快,召集羽林卫!”
 
 
第6章 006   太子殿下亲临。
  006
  众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披甲执锐,纷纷上马追逐。
  张珩捂住伤处,靠在同僚背后,恨声道,“此人定不是太子殿下!殿下性情温和,君子端方,怎么可能随意伤人,定是什么贼子假扮!“
  “哀帝的棺椁还在里面,陛下严令不得任何人靠近,若是有半点闪失,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这句话,同僚一凛,一鞭子抽下去,骏马吃痛,撒蹄狂奔起来。
  夤夜,皇宫。
  永兴殿素来是皇帝的寝宫,两侧矗立着巨大的金漆青龙香鼎,鼎中檀香袅袅,盈满乾坤。
  大太监止喜匆匆走进,弯下腰,对着那正在案前静坐的高大身影道:
  “陛下,出事了。”
  男人头也没抬,倒是那正在一旁磨墨的女子,轻轻看了过来。
  她是陛下新册封的妃子,相貌出众,性情温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生得与静妃有几分相似,且都弹得一手好琵琶。
  妙美人将食指抵在唇边,悄悄“嘘”了一声,“止喜公公,陛下睡了,您小声些。”
  她话音刚落,便听一阵珠玉琅琅。
  止喜悄悄看了一眼,男子阖眸,冷冽低沉的嗓音从薄唇中吐出,“何事如此慌张。”
  正是大成的开国帝王,谢絮。
  他已过而立,声音听起来却十分年轻。止喜匆忙低头,眼前是男人的下颌,线条硬朗清晰。
  他肌肤有些微的苍白,薄唇形状优美,正紧紧地抿着,想来是被打扰了小憩,十分不悦。
  止喜将腰弯得愈发低,轻声道:
  “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带人闯入了大菩提寺。”
  皇帝倏地睁眼。
  随着那双眼睛睁开,所有的温和都一扫而空,变得冷厉威严,动人心魄。
  他五官生得很是英俊,挺鼻薄唇,眼角却生着一颗泪痣,十足的薄情相貌。鬓角乌黑,用金冠将长发束起,两侧垂下细碎的金珠,犹如遮眼的珠帘,正在轻轻地晃荡着,衬得面容愈发凉薄阴沉。
  他手一抬,妙美人便福身退下。
  人一走,皇帝的面色刹那间阴霾遍布。
  他站起身,玄色龙袍衬得身姿高大修长,缓缓踱到窗边,负手而立。
  “谢琼,他去大菩提寺做什么。”
  止喜道:“据羽林卫回禀,殿下在寺里指使东宫卫挖什么东西。东一捧土西一捧土,眼瞅着是在找什么……旧物呢。”
  还说出了抗旨那种话来。
  止喜背后全是冷汗,却不敢将这话当着皇帝的面说,生怕惹怒天颜。
  要说这位太子殿下,平日里,怎么都挑不出错处,左右逢源,性情温良。文治武功,那都是顶尖的,怎么今夜忽然就犯了邪性,做出这种事情来。
  “这个谢琼,是愈发没有规矩了。”
  皇帝淡淡道,听不出喜怒。
  “他在找什么?”
  须臾,冷冽的声音又响起。
  “似乎,似乎是一张弓……”
  皇帝皱眉,弓?
  他眯起眸,看向桌上的一幅画,上面绘着一只燕子。
  还题了两句诗。
  这是不久前,季无赦送进宫中的。
  当侍卫将这个东西交到他手上的时候,谢絮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云寰的势力,终究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有季无赦这样的人物在身边,若是哀帝还活着,这江山,恐怕还轮不到他来坐。
  想到这,谢絮便是一阵烦躁。
  容氏根基太深,要想连根拔起,极为困难。
  尽管他将容氏皇子都屠杀殆尽,只留下一些公主。
  公主……还有一位。
  温仪,他知道她还活着。
  看着那只工笔细腻的燕子,女子秀美的面庞,骤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其实要让人忘记她,是真的很难。世上绝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够像温仪长公主那样美丽。
  她就像是容氏一族的象征。
  六年前,她是倾城绝艳的牡丹花,冠绝天下。
  这六年过去,容氏由盛转衰。
  历经生死百痛的她,不知是否也成为那枝头病态柔弱的白梅,就要凋零了呢?
  “止喜,备马,朕要出宫。”
  “陛下,这么晚了……”
  谢絮勾唇。
  “故人相约,朕岂能辜负她一番美意?”
  皇帝狭长的眸微眯,透出一片森凉。
  止喜连忙下去安排。
  谢絮卷起那幅画,笼子里的雀鸟飞出去够久了,也该找回来了。
  *
  大菩提寺。
  以无巳为首的东宫卫,正与张珩等一众羽林卫对峙。
  ……竟然怀疑太子殿下的身份?
  无巳从怀里掏出令牌,冷脸道,
  “你们看清楚,这是什么。”
  鹤禁令?
  张珩愕然,竟然真的是太子殿下?他看向东宫卫后方那道颀长的红衣身影,不敢相信。
  如果是太子殿下,怎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他喃喃自语,一脸失神,“怎么可能……”
  忽然想到那把癯仙剑,是了……令牌可以造假,剑器却是不能。
  张珩心情复杂,“不知殿下在找什么?”
  无巳早准备好了说辞:
  “今日,前朝余党在牢中供出,大菩提寺窝藏有其同伙。殿下带人前来彻查。”
  张珩有些傻眼,“可,要找前朝余孽,怎么还挖起坑来了。难道人还会藏在这地底下不成?”
  无巳不知怎么回答,遂绷着脸不说话。
  张珩是个一根筋的,强忍疼痛,高呼道:
  “末将已让人回禀宫中,不出半个时辰,陛下就会知晓此事。殿下这般行事,就不怕、不怕触怒天颜么!”
  谢玉京遥遥看来,他眼球极黑,如同两颗浸没在水中的乌珍珠。
  “聒噪。”
  话音才落,一柄利剑便架在了张珩脖子上。无巳皱眉,“再多说一句,当心你人头落地。”
  张珩一震。
  恐惧如潮水般席卷过全身……
  前面的骚动,也传到了一处清幽的厢房。
  竹林飒飒,风吹声动。
  踏、踏踏,是木屐敲击地板的声音。
  唰地,门被拉开。
  一书生装扮的人徐徐走出,他身姿修长俊雅,玉冠银钩,腰佩白玉,脚上趿拉着一双木屐。
  手里端着烛台,垂目,问匆匆走近的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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