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信神佛,相反,最喜欢渎神。
容凤笙感到一股压迫感,谢玉京如今已经比她高出太多,这种姿势,就好像随时要将她圈抱进怀里似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她,“你是不是觉得,耍我很好玩?”
容凤笙一颤,退后一步,背部抵住了桌角。
这个样子的他,实在可怕。
她印象中的遗奴,一向是温驯的,纯良的,笑起来斯文秀气的。
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说话!”
他声音一厉。
容凤笙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就好像是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谢玉京闭了闭眼,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她肌肤细嫩,只是稍微一用力,就有了红痕。她蹙起眉尖忍受。自己这样做,是辜负了他,她深感愧疚,却不后悔。
“我心意已决,你劝不住我。我会与谢絮说清楚,必定不会牵连到你。”
“不牵连到我?你要怎么做,跪下求他吗?”
“你要求陛下,放过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吗?”
“你以为,我会怕他吗?”
他一句比一句狠厉,气焰高涨。
容凤笙不动如山,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会求他。我与谢絮好歹做了这六年的夫妻,我比你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跟他好好谈谈。”
他低低一笑,“谈什么?谈怎么回到我父皇的身边,做他众多玩物中的一个?”
这话说得难听,容凤笙皱眉,“我不是……”
又叹气,“你就当,我是为了荣华富贵。”
“我不是三岁小孩,少拿这套糊弄我,”谢玉京都气笑了。
他额头青筋隐隐,“你觉得,我救你是因为什么?”
容凤笙一怔,“你一直是个知恩图报的……”
“知恩图报,好一个知恩图报。”
谢玉京面无表情。
他太小心她了。
他太小心,纵得她连自己都算计。
用如此可笑的伎俩,将他骗了过去!
“遗奴,”容凤笙还试图想要安抚,话还没出口,就被他一把搂进了怀中。
“你放开……这是做什么?”
他咬牙,贴在她耳边的声音阴恻恻的,“我说过,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有一个地方,你想都别想……那就是,”
他一字一句,“谢絮的后宫。”
谢絮?他怎么敢直呼亲生父亲的名字?
她刚想说话,一道低沉的声音忽地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第8章 008 遗奴,听话。
008
容凤笙一惊,这道声音是……
她循声看去,果不其然,房门大开,夜风朗朗,一高大清俊的男子站在门口。
玄衣,乌发,宛若九天之上的神祇。
五爪蟠龙盘踞在腰间,昭示着来人至高无上的身份,他逆着月光,神色不明,无巳跪在他脚边。
下人们乌压压地跪满了整个院子,大气也不敢出。
身穿甲胄、手持利剑的羽林卫,不知何时已经占领了这里,正举着火把,无声将众人围拢。
寒风吹动额角金珠泠泠作响,宛如遮眼的珠帘,行走之间,眉目寒凉,一颗泪痣竟是无端勾人。
他的目光,先是在容凤笙的面上停留一瞬,随后,落在她腰上那只手上,徒然间,变得极为阴沉。
“遗奴,放开。”容凤笙挣扎道。
谢玉京垂眸,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她,只是双手捏紧成拳,垂在身侧。
而后,抬起黑白分明的眼,与男人对上视线。
父子对视的瞬间,室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还是谢絮率先开口,声音沉冷。
“怎么。几天不回宫,见到朕,连体统规矩都忘了不成?”
谢絮的目光中,似乎含着无形的威压,多年来形成了潜移默化,就连容凤笙,也被这种目光看得有些发憷。
自古以来,父亲这个位置总是象征着绝对的权威,不容丝毫忤逆,更何况是王侯将相之家。
这样的压迫之下,没有人可以忍受超过一个吐息。
谢玉京却是不退不避,迎视了过去,近乎漠然,或者,一种挑衅。
少年人初初长成,身形便已极为高挑,毫不逊色于他的父亲,甚至有隐隐压过一头的趋势。
他们的相貌有几分相似,只谢玉京到底年轻,而谢絮身上沉淀的,是年长者的威压,像是一座沉沉的大山,让人喘不过气来。
随着这股沉默的延长,气氛像是绷紧的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就连身处其间的止喜,也感到了窒息。
端看场中,能保持镇静自若的,恐怕,唯有一人,
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道纤细的影子。
那个,曾经贵为金枝玉叶的女子。
她眉眼柔和平静,就好像对这样的气氛,见怪不怪了一般……
少年忽然勾唇,垂目轻声道,“礼仪孝悌,母亲自幼便教导与儿臣,儿臣自然是半点不敢忘记的,”
“儿臣这就给父皇请安。”
他弯下身,不紧不慢地作了个揖,看似谦逊至极,实则十分敷衍。
这是拿他当那些老学究应付,谢絮负手而立,眉宇间戾气横生,这般年纪却是半点也不懂事,还是这般反叛,他厌恶地瞥了谢玉京一眼,寒声道:
“朕与她有话说。”
“你,给朕滚出去。”
下颚猛地紧绷,谢玉京转头看向女子,却见她默默地立着,安静得像是停驻在旷野的微风。
她直直回望着谢絮,没有丝毫的闪避。
她薄施粉黛,容色慑人,一双眼眸眨也不眨。
微微摇动的烛火,映出白瓷般的皮肤,瞳仁如水,像是盈满情意。
谢玉京见他们二人这样旁若无人地对视,脑海中,闪过旧情复燃一词。
他紧咬牙关,怒意滔天。
宁愿欺他骗他,都要见这个人,对比之下,愈发显出他的可笑滑稽。
为他人做嫁衣。
没想到这种事,竟然有一天轮到他的头上。
谢絮率先开口,话是对着谢玉京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容凤笙。
他慢条斯理道,
“私藏前朝余孽,可是谋逆的死罪。”
容凤笙垂眸,一副自知罪孽深重,无言可辩的样子。
谋逆?她有些想笑,遂浅浅地勾了勾唇,她想说,谋逆与否,可不就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
谁知,“此事是儿臣一人所为,与她无关。”
少年低哑的声音响起。
容凤笙讶异至极,她都这样骗他,他还愿意为她说话,心里顿时复杂起来,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
“遗奴,别说了,”
谢絮看着他们的动作,两个人站在同一战线,而他却好像是个外来者,充当了恶人的角色,不禁感到可笑。
他冷冷扫了谢玉京一眼,“她?什么她,那是你的嫡母。”
谢玉京道:
“她早就与父皇和离,现在,并非是父皇的什么人不是吗。”
谢絮沉沉看他。
忽地一笑,“谢琼,朕还觉得,经过这番你能长点记性,没成想,还是老样子,”
这对父子,长得不是很像,但笑起来,却是意外的相似,只是,谢絮的笑要更冷一些,眉眼也更锋利一些,
“你也长大了,应该明白一些事理了,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
“你心里还拎不清吗?”
谢玉京知道他暗暗有指,却丝毫不露怯,既然做了,那就是做了,对于谢絮的怒火,他根本毫不畏惧。
谢絮却没有耐心再与他周旋,在他眼里,谢玉京不过是一只刚刚长好牙齿的小狼,竟然妄图与自己较劲,实在是自不量力。
“明明是公主主动邀约于朕,怎么,朕来了,公主却无话可说?”
容凤笙听到这句,方才融融看来,她盯着谢絮看了好一会,将手,从少年的袖子上轻轻松开,
“我与你父亲有话要说,遗奴,你先出去吧。”
谢玉京回眸,那眼神就像是这辈子从来没认识过她似的,冷得像冰。
知道他心里的怨气还没消除,容凤笙叹了口气。
“遗奴,听话。”
语气严肃。
少年微微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着,冷着脸,大步往外走去,却在经过谢絮身旁的时候,顿了顿。
就在容凤笙一颗心提起来的时候,他又垂下眼睫,快步走了出去。
止喜跟在他身后,将门轻轻掩上,正要走远一些,那少年却是伫立着一动不动,宛如脚上生根。
“哎哟殿下,您还在这里做什么哟。”
止喜瞧了一眼门内的人影,连忙劝道。
“她给父皇送去了什么?”
止喜面露犹豫,“这个,奴才可不敢说。”
少年不说话,只是睨他一眼,那如同柏油一般漆黑的眼神,让止喜双腿一软,头上登时冒出了冷汗。
心里暗暗唏嘘,阖宫都赞这位殿下性情温和,怎么今日瞧起来,竟是比陛下还要可怕。
“回殿下,是,是一幅画。”
“画?”
谢玉京语调有些低沉,他从不知道,她竟还会丹青。
在锦园的时候,她也只对厨艺与刺绣,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不过……一幅画,就能让谢絮前来?
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止喜解释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温仪长公主的丹青妙笔,当年可是名震上京,千金难求的。”
止喜是哀帝三年入的宫,那个时候,长公主殿下还是皇室名门的典范。一切,都是在她嫁给南阳侯之后,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不仅名声一落千丈,更是传出了与哀帝乱.伦的丑闻。
据说当时,正值深夜,宫禁已过,很多人都看见,温仪公主衣衫不整,从哀帝的寝宫中走出……
这些,止喜自然不敢在谢玉京面前说。
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殿下,对那位继母的维护。
于是只说了一些旧事。
“当年,陛下还是南阳侯,”
“奴才就听过,那位眼高于顶的状元爷,为公主亲笔题了一句,称赞公主的墨宝,”止喜摇头晃脑道,“散玉轴于缥帙,悬镜惭明;耀银书于彩笺,春葩掩丽。”
当展开公主所作的画卷时,悬挂的明镜就显得黯淡无光;当展示公主所写的书法时,就连春天的花朵也被掩去丽色。
“更别说,公主还精通音律与舞技。”
原本,贵为金枝玉叶,是不必学这些供人消遣的技艺的,但,因为大兴朝的老皇帝昏庸无能,连年征战,为了巩固边疆安宁,常常将公主送出去和亲,是以学会这些也不稀奇。
幸而,温仪长公主八岁那年,落水生了一场重病,被送去大菩提寺休养。
养病这几年,老皇帝驾鹤西去,哀帝登基,她便被册为长公主,回宫不到一个月,就嫁给了当时权势煊赫的南阳侯,谢絮,也就是如今大成的开国帝王。
据说,当初还是,公主亲自向哀帝求的旨意。
“她亲自求的赐婚?”
少年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止喜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当初,谁都说陛下与长公主,是一对神仙眷侣呢……”
古往今来,少有公主做这么大胆的事情,何况是当时在世人眼中,堪称贤良淑德代名词的,温仪长公主。
“这些都是旧事了,除了宫里的老人,基本没有人知晓的。”
久久不闻回音,止喜再看,少年的脸上却是血色全无,不禁吓了一跳,
“殿下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玉京垂眸,长睫垂落一片阴影,轻声道:
“无妨。”
只是眸底,却结满了寒霜。
第9章 009 我从未忘记。
009
谢玉京回过头,看向门上投出的两道人影。
一道高大,一道纤细,似乎正在窃窃私语,却听不清究竟都说了什么。
夜风浮动,卷过他额边乌发,还有那双漆黑的眼。
屋内。
"陛下请用,"容凤笙倒了一杯酒,递到谢絮的手边,笑意温婉。“记得陛下好酒,这是陈年的佳酿,想来陛下应该会喜欢。”
谢絮却是不接,径直端坐,似是而非地来了一句,
“他倒是听你的话。”
这个他指的是何人,自然不言而喻,容凤笙莞尔,将杯盏放下,“毕竟,从前在侯府的时候,陛下也没怎么管过他,不是么。”
谢絮没有反驳,拿起杯盏,浅浅酌了一口。
她说的不错。
谢琼自幼丧母,一直由他的表姨教养。是她入府之后,向他请求,亲自教导世子。养在温仪长公主的膝下,任他是一根朽木,也该成精了。
容凤笙缓缓起身,拈起银签。
烛火拉长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分外窈窕纤细。
听见谢絮冷哼,“长在妇人深闺之手,能成什么大器。若不是有个出身云寰的师父,他不一定能爬到今天的位置,朕,也不会让他做大成的太子。”
对这个儿子谢絮一向不喜,不仅是性格还是相貌,从头发丝到脚趾,没有一处是像他的。
倒是像那个疯女人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