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他很怕龙飞相公。寒光方才打量这间配殿,如今已经被书籍给占全了,书案上摆着一厚叠的纸,是戴生写的八股文。
龙飞相公哼了一声,道:“他要读书。你们回去吧。”
“戴公子,这真是你的意愿?”
戴生踌躇不敢说话,一方面他受尽了读书的折磨,每日做八股文,一篇文章都要写四千遍;另一方面,他又想出人头地,好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狠狠被打脸……
几个人都看着他,戴生犹豫了一会儿,问:“我能不能再想几天?”
……
尽管心中有万般不情愿,龙飞相公还是请寒光等人在古墓里暂时住下了。
这个老鬼的脾气不太好,本着脸对寒光道:“我家后辈是要出人头地的,老夫还指望他给我修墓呢,可不能让他跟你们走了。”
“他的母亲和妻子还在家中等他呢。”寒光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了,道:“在家里不是一样的读书。”
“唉!你不知道。”龙飞相公摇头道:“他要是能好好读书,我还留他做什么?天天勾搭人家的媳妇,活该被推到井里。”
寒光一愣。原来戴生是这样消失的?
既然说起了无德子孙,龙飞相公停不住抱怨:“一个个,不是挖井就是游手好闲,我戴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后人……”
他虽然死了,但是身为鬼修,戴家的后事他都知晓。寒光忍不住打断了他,道:“您老不处置做主挖矿的子孙,反而淹死矿工,又算什么呢?”
这一点,她真是难以理解。
龙飞相公仿佛噎住了,半响,才艰难吐出了一句话:“这事的确是我错了,可是我身为鬼,也不能帮他们收尸超度啊……”
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理由,趁机道:“你看,只有他功成名就,才能帮助我和……”
“但是戴公子并不会为了您读书。”寒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功成名就也不是让他行善的唯一可能。你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给他压力,这样你难受,他更难受。”
“可我戴家子孙……”他仍旧痛心疾首道:“都不成器……”
寒光冷漠道:“不想操心就去投胎吧。”
龙飞相公:??
他瞪着寒光离去的背影,想反驳,又不知该说什么。旁边那个背着箧笥、罩着大冰渣子的年轻人一直在偷笑,而那箧笥上的猫,气息有些熟悉……
.
昏暗的墓室里,寒光独自在这里歇息,她坐在石凳上,低着头,皱紧了眉。
其实米步云说的没错,近两个月来,她的心情确实很差。
尽管早就做好了当鬼的心理准备,但是生而为人,谁不贪恋阳光和温暖。寒光闭上眼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忽然伸手一拉,将自己右臂上的衣衫退了下来。
白皙的右臂上,不知何时起,竟然多了几道狰狞恐怖的血痕,看起来像是被刀划破,组成一个看不懂的图纹。她的手轻轻抚过这些痕迹,微微叹了一声。
这是家族的诅咒,也是她背离祖训,学道的代价。
一旦血痕完全变成黑色,也预示着她的生命即将结束。她为求一线生机来到这个世界,本想一点点找到破解的办法,原本已经快消失不见了,没想到,竟然死灰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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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
箧笥摆在墓室的甬道边, 黑白花纹的小狸猫枕着自己的小爪子,睡得迷迷糊糊的。
当猫真是太惬意了,虽然最近颇受冷眼, 但是某猫毫无自觉性, 仍旧是大摇大摆,骗吃骗喝。不过现在……
穿着一身大红寿衣的老鬼俯着身子, 低头瞧着猫, 时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狸奴好梦被惊醒,不耐烦地伸了下爪子。
“阁下这是当猫上瘾了吗?”龙飞相公笑呵呵道:“百年前, 我曾见过您一面, 可真是印象深刻,至今难以忘怀啊。”
百年前他还是个小鬼,给时任的金华城隍当军师。听说当时的黑山上有大妖, 本事极大, 因此跟城隍爷一起去招安。也就是那时,他们见过一面。
狸奴睁开明亮的猫瞳, 瞅了瞅他, 没说话。龙飞相公蹲下身子, 悄声道:“嘿, 你放心,我不会跟他们说出你的身份。他们抢你房子, 还想抢我后世孙子,咱们才是一条绳索上的蚂蚱, 要齐心协力把他们赶走……”
他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狸奴抖了抖耳朵,实在是不想听下去。他从箧笥上跳了下来,龙飞相公立刻跟了上去。
“阁下去哪?我家地宫很干净, 没得老鼠。”
狸奴停下脚步,回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龙飞相公又笑道:“得嘞,您老随便逛。”
目送狸奴的背影远去,他又叨叨了一句:“也罢,老夫就看你能装到几时!”
.
古墓的饭桌设在大堂里,龙飞相公派了一个纸鬼去喊他们吃饭。
这纸扎人浓妆艳抹,涂着浓浓的腮红,穿着大红大绿,多看几眼晚上都要做噩梦。米步云禁不住道:“老翁,这是你的爱妾?”
龙飞相公的脸都绿了,道:“我是个死人,我又不能决定我的子孙们给我烧什么玩意儿。”
几人在饭桌旁坐下,就连狸奴也分到了一个单独的木凳,在上面乖巧地坐着。饭桌上摆满了酒肉,看起来跟阳间的一模一样。
除了戴生,其余人都不敢吃,生怕这是什么腐烂的食品,毕竟龙飞相公已经死去多年了。
龙飞相公看他们都不吃,难以理解,道:“你们还怕我下毒不成?这饭菜虽然隔了十多年了,但也是我墓里最新鲜的……”
他的话音未落,戴生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他原本在啃一块排骨,现在忽然觉得口里的肉不香了。
寒光淡淡一笑,人到地下,如同半鬼,其实也是能吃一些鬼的食物的。她问:“老翁,这些都是你的祭祀吗?”
“死了那么多年,祭祀早没啦。”提起不孝子孙,龙飞相公就挺颓废的:“三代以后,就没人了。就算是宗祠祭祀先祖,分到我头上,也没几个呀。这些吃食,以及我施舍的水粥,都是从城隍爷那里讨要来的。做鬼啊,也不容易。”
米步云道:“那您咋不投胎?还在这里受气?”
“投胎做什么?当然是当鬼自在。”他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道:“不用考科举,不用愁田赋,不用生孩子,不用怕病痛。虽然我的墓里有点冷,但是比起投胎当人,我还是宁愿做鬼。”
他这一番话,倒是触动了寒光的心事,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龙飞相公:“这么说,当个鬼修也不错?”
“当然!我总算明白,为啥皇帝继位,先给自己修墓了。这墓啊,是越大越舒服,我该生前就为自己准备的。”他指着大堂里的陪葬品,道:“虽然比不上薛老婆子,但是咱自食其力,日子倒也过得去。”
呕吐完毕的戴生羡慕地抬起头:“老祖宗,我也想当鬼了,临死前给自己烧几十个纸扎美人,岂不是快活似神仙?”
“你给我闭嘴。”龙飞相公用筷子敲击他的脑袋,阴沉沉道:“给你烧个棒槌要不要?”
戴生:“呜……”
龙飞相公给猫夹了块鱼肉,狸奴嫌弃地移开了眼。龙飞相公似笑非笑,对寒光道:“老夫虽然久居古墓,却也知道外界的动闻。听说褚观主踹了黑山老妖的老巢?”
寒光漫不经心道:“那是老天爷劈他,跟我没关系。”
“那……”龙飞相公循循善诱:“褚观主怎么看待这位黑山老妖?”
老妖?寒光虽然占了人家的巢,但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她忽然想起那块刻了字的匾额,倒有几分东方不败的味道。
她漫不经心道:“应该挺变态的吧。”
狸奴:“……”
龙飞相公一边用余光瞥猫,一边强忍着笑意,这个糟老头子其实坏得很。他故意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没死,万一他……”
他欲言又止。
“嗯,没事,如今道观是我的。”寒光与他初次见面,也不想说什么实话,就随口道:“若是长得好看,我就留他铺床叠被;若是太丑,就送来给你端茶倒水。”
龙飞相公不觉干笑:“不敢……”
寒光道:“你紧张什么?”
他赶紧掩饰了过去,打了个哈哈,笑道:“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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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后,戴生又被龙飞相公催着去读书了。
地下不知日夜,才一会儿,米步云就闲的浑身难受,他现在特别能够理解戴生了。任谁在这种古墓里待下去,没日没夜的读书,不是疯了,就是考中进士了。
龙飞相公倒显得精神抖擞:“来啊,把老夫的麻雀儿拿来,咱们一起打麻雀。”
在这一带,‘打麻雀’就是‘打麻将’的意思,麻将起源于太仓的‘护粮牌’。纸鬼将竹制的筹牌取了过来,龙飞相公看了一眼,感叹道:“这还是老夫的陪葬啊,一直都是一缺三,今日总算是齐了。”
寒光会打麻将,但是华夏之大,麻将的玩法太多,这种原始的筹牌她更不会。她刚想拒绝,龙飞相公就痛哭流涕:“当鬼的寂寞你们懂吗?都怪我的不孝子孙,给我烧什么麻雀儿,他们倒是下来陪我打啊。”
一说到不孝子孙,他就没完没了 。
寒光看这玩意实在是头疼,她想了想,道:“要不,我给你画一种一个人就能玩的牌?您老要是打麻将上瘾了,万一把我们扣留了,怎么办。”
“一个人?”老鬼有点心动。
“嗯。”寒光点头:“拿硬纸,还有剪刀,毛笔以及颜料来。”
纸鬼去取来了材料,寒光让他们将纸剪裁成纸牌的大小,然后模仿后世的纸牌,画了黑桃、红心等……纸牌上的几个字母,就用甲乙丙丁代替了。
寒光简单讲了下,然后教了他们几个单人玩法,以及斗地主。米步云提议,将斗地主改成斗老妖,更接地气。
龙飞相公目光诡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
“叫老妖。”
“不叫。”
“不叫。”
“三分。”
寒光在一旁负责当语音提示,饶有兴趣地看他们打牌。俩人一鬼初次接触这种纸牌,都玩得很开心,就连明素都面带了笑意,跟龙飞相公一道,联起手来斗米步云。
在场唯一觉得很无聊的,应该是狸奴。每次听到‘斗老妖’的字眼,他的耳朵都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啊!”龙飞相公忽然兴奋地喊了一声,丢出两张牌:“炸你!”
一张皇帝,一张太子,将米步云炸得面如死灰。这一局差不多要结束了,龙飞相公得意洋洋,纸鬼忽然走了过来。
她脸上的粉看起来都能抖下来,神情僵硬,对老鬼道:“主人,薛郡君烧来信,说让您将书送回去。”
“这薛老婆子。”龙飞相公的笑容一敛,顿时有些烦躁:“才借了几天,就来催,真是小心眼……”
他从座位上起身,飘去配殿里,将戴生书案上的一些书搬了回来。他离世已经百余年了,对当下流行的文章也不太懂,因此前一久,去薛郡君的府上借了些书来。
幸好他已经让戴生全部抄录了,现在唯一心烦的是,他并不想见到薛郡君那个老婆子。而且,他想玩牌。
龙飞相公的眼珠子溜溜转了一圈,笑嘻嘻望向寒光:“褚观主啊,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呢……”
“既是麻烦,就不必说了。”寒光道。
龙飞相公笑容一僵,寻思了一会儿,心中又有了主意。他对寒光道:“褚观主光临寒墓,如果看上了什么,尽管拿……”
“我一个大活人,要你的东西做什么?”
他笑道:“有备无患呀,这就像嫁妆一样,从生下来就要备着。”
寒光心中一动,今日与他闲聊,倒觉得做鬼修也不错,自己是该准备着了。她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何事?”
龙飞相公捧起那摞书,看起来如释重负:“小事,将这些书送还给薛郡君就行了。”
.
古墓外已是黄昏时分。
这位薛郡君住的有点远,在北方的广平府,寒光土遁到了那里,天色已经很晚了。她立在荒山野岭之中,夜风吹动草木,发出萧萧的声音。
狸奴在她的脚下,喵呜了一声。
寒光想了一下,还是将猫抱了起来,万一跑丢了被豺狼吃了怎么办。狸奴在她怀中还有些不自在,自个爬到了肩上。
她嫌弃地弹了下肩上的土:“你好脏。”
狸奴:??
近来她虽然怀疑这只猫,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不咸不淡的养着。不过这猫应该是母的,因此她也不忌讳。
寒光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纸,用火折子点燃后,朝空中一洒。
火焰化作点点星光,宛如一条金色的彩绫,在朝前飞舞。寒光跟随彩绫往前走,不多时,踏入了一片树林,树林深处亮着灯光。
前面有一户人家,近前,是高门大院,寒光伸手敲了敲门。
很快有丫鬟前来开门,寒光定眼一瞧,这是个女鬼。丫鬟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