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与荆棘——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1-12-01 00:28:01

  ***
  从侄子的茶室到新厂街胡同,走路大概要二十来分钟。
  温梦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太阳远没有中午那么毒。借着巷子里的树荫,她打开手机上先前汇总的资料信息,再次比对了一下路牌。
  这一片早年属于毛纺厂和琉璃厂的交界地带,人员复杂,亟待拆迁。不少人家或是已经搬走,或是正打算挪动。过道上堆满杂物,越往胡同里面去,越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气氛。
  而王宁德的故居就在不远处。
  那间小院看着微有些破败,木楣上堆满厚厚的灰,门上落了一把铁锁。一辆自行车倚在院墙上,把手被链子胡乱捆住。因为太久没被骑过,长出一圈圈深褐色的锈。
  一切都还停留在主人走时的样子,等待着故人归来。
  倒是邻居家的门是新刷过的,过年的春联还没有掀下来,看上去仍然有人居住。
  温梦在那户人家前停住,犹豫了一下。刚要抬手,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一个小女孩探出头:“你也是来找隔壁那个老爷爷的吗?”
  温梦愣了下,很快想明白了:“是之前有个叔叔也来过吗?”
  “对。”小女孩大概七八岁,正在换牙,笑起来时露出几个小坑,“不过你们来晚啦,我妈妈说,那个爷爷早就搬走了。”
  “这样啊。所以你妈妈认识那个爷爷,对吗?”
  “对,他们可熟了,爷爷还教过她画画呢。”
  温梦急忙问:“那你妈妈现在在家吗?”
  “不在,我妈出差啦,过几天才能回来。”
  温梦想了想从包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小女孩:“那等你妈妈回来的时候,能不能麻烦她打一下这上面的号码?我有些问题想问问她。”
  “好呀。”对方接了过去。
  天干物燥,小孩火气又壮,手里汗津津的,像个小火炉。温梦被烫了一下,于是问道:“你是不是很热?”
  小孩乖巧的点了下头:“平时妈妈都让我吃雪糕的,可是今天家里没有了。”
  “我给你买吧。这附近有卖的吗?”
  “前面有,不过不好找。有人去了半天还没回来呢,我带您去吧。”
  小孩说的没错,胡同里地形果然复杂。隔过几米就有绵长的巷子横向岔开来,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
  一大一小肩并肩走着,绕开好几户搬空的人家,上了一个很小的坡,走到温梦有点发汗,终于听见孩子喊道:“我们到啦。”
  眼前是一间顶老式的小卖部,十多年前开在小学边上的那种。
  窗框上的绿油漆斑驳,门前支起一个抽奖用的泡沫盒子,纸面被抠开一个个小窟窿。一等奖是塑料小戒指,二等奖是小画片,三等奖是一小包无花果。
  温梦目光扫过靠墙摆放的冰柜,随手拉开了:“你想吃哪一种?”
  “都行!”
  “绿舌头?”
  “行!”
  温梦捡了一根,要进屋去交钱。就在这时,哗啦啦。
  塑料门帘子掀了起来,刚好有个高个子男人从店里往外走,几乎和温梦撞了个脸对脸。
  他手上也拿着支棒冰。
  “你怎么也在这儿?”看清彼此之后,温梦几乎是和李彦诺同时开口的——她虽然知道对方之前来过这条胡同,但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狭路相逢。
  而在他们愣神的功夫里。
  “叔叔你怎么去了这么半天,我还以为你丢了呢。谢谢叔叔阿姨!”
  小孩一口气说完,接过两只冰棍转身就跑,留下两个大人面面相觑。
  她跑了不要紧,老板急了,探身喊了一声:“哎,还有一根没给钱呢!”
  温梦醒过神,赶紧抬脚往里走:“没关系,别喊她了,我来付钱吧。”
  小卖部里没有装空调,落地扇呼呼吹着。摇到左边时,温梦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背上一点凉意涌动。风扇转头,衬衫又落了下去,紧贴着瘦削的肩胛骨。
  李彦诺目光扫过,顿了顿,意外的也跟着进来了。
  店面不大,位置本身就局促。两个人被迫站得很近,简直到了能看清彼此脖颈上洇洇汗珠的程度,越发衬得气氛逼仄。
  温梦尴尬起来,胸口有点发麻,扫过码就借口出来了。
  在门外边上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等到李彦诺——他应该是又买了什么。
  温梦好奇的侧过脸,想看看大律师为什么会在这里购物。不看不要紧,看过之后,整个人有点发懵。
  男人手里掂着两只圆滚滚的酸奶瓶。
  瓶口处蒙着一层画有奶牛图案的蓝白纸,粗吸管“噗”的一声扎破纸面时,浓郁的奶香瞬间冲了出来,直往鼻腔里钻。
  这种酸奶小时候很常见,甚至上高中时为了给她补充营养,温梦家还专门订过好一阵子。每天上早读前,她会一路小跑到楼下取。奶箱的钥匙挂在指头上叮铃铃作响,是一种轻且浅的快乐。
  只不过再往后,职工小区里住的的人越来越少,送奶的也就不再来了,最后只能去超市买纸盒装的。
  李彦诺不知道她正在想些什么,单单是分给她一瓶,不打算吃独食。
  温梦接过来握住。瓶身很沉,是白瓷做的,表面还沁着冰凉的水珠。
  她隔了很久才说:“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包装了。”
  李彦诺“嗯”了一声,低头叼住了吸管。穿的虽然是正装,动作间却有一点少年时的影子。
  “你见到王宁德的侄子了?”温梦声音很轻,好像陷在回忆里。
  “对,上午见的。”
  “是不是挨骂了?”
  “还好,我说话直接了一点,他生气也可以理解。”
  温梦有些难以置信,扬起眼睛:“你?说话直接?”
  就算是想破头,她也不认为对方能直接到哪里去。
  李彦诺回复的很平静:“可能是这两年工作的习惯吧,有点着急。”
  对啊,他做了律师。
  这么沉默寡言的人,竟然最后去读了法学院,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我还以为你会去念历史。”沉默了一会儿,温梦开口,“或者国际政治什么的……我也不知道,瞎说的。”
  也许是留在记忆中的刻板印象,她总觉得李彦诺会一路读到博士,再去大学里研究一门艰深的学问。
  而对方的答案简单到让人难以置信:“是考虑过,但是觉得做律师赚的会多一些。”
  李彦诺很缺钱吗?
  温梦疑惑的抬起眼睛。
  男人避开对视,把话题扯到正事上了:“我来之前查了一下,邻居家去世的老人之前也在琉璃厂工作过,应该和王宁德关系不错。”
  “哦。”温梦随意点了下头,突然意识到什么,“等等。你的意思是说,那个老人就是受赠人吗?她叫什么?”
  这就是温梦认真想过几天之后,粗略推断出的结果:王宁德之所以会在落款处画上特殊的标记,一定是有他的意义在。其中一种可能性,就是他想把这幅画送给一个名字里带“梅”的人。
  很显然李彦诺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她叫宋春娥,名字和梅花没什么关系,所以还是等联系上那家人再看吧。”李彦诺说完,侧过脸。
  他目光扫过温梦,顿了顿,提醒道:“你的酸奶还没喝。”
  温梦这才意识到自己思索的太过专心,瓶子都快被捂热了。
  她连忙低下头,猛吸了几下。酸奶很浓,几乎是扒着吸管往上爬,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喝到一口。味道不好不坏,让人觉得不再那么燥热,就是心里莫名坠着。
  站了五分钟,瓶子被喝空了,太阳开始西晒。
  李彦诺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我们走吧?”
  温梦点了点头,她也该回单位了。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前行进,走过那条很长很长的街。遇到杂物堆积处时,就并得近些。等通过障碍之后,就再隔开半臂距离。
  胡同是老的,灰墙灰瓦。小卖部的塑料帘子软塌塌的垂下来,快要被晒化了,空气里环绕着怀旧的气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见面以来的尴尬和生疏似乎略微褪去了一些。
  因为怀旧的空气总是能唤起一些回忆。
  而在那样的时光里,他们不仅仅是同学,曾经也是最亲密的友人。一个人推着自行车,一个人跟在旁边。肩并肩走过附中门口的长街,一路到公交站台上去,再微笑着挥手告别。
  “日子过得真快。”温梦喃喃的说,“总觉得还在念书,一转眼都工作这么多年了。”
  话题不知不觉从一出无关的案子,落在了她和他的身上,只关于过去。
  李彦诺像是一同坠进往事的长河,有一阵子没有做声。
  之后他开口,意外的接上了话头:“没想到连马老师的女儿都已经有孩子了。我记得高二她来学校看马老师,曲哲想给她递信,没有成功。”
  “对啊,曲哲后来不是跑到阶梯教室里哭了么,还发短信让人给他送纸。结果话一传出去就不对味了,大家都在说他是掉进坑里了,洗都洗不干净。”
  树叶沙沙响动,有风刮过。
  温梦捋了下被吹得有些散乱的头发,继续道:“没想到你也知道这件事,我还以为你不关心八卦呢。”
  “为什么?”
  温梦“唔”了一声:“你当时看起来很严肃,每天只是念书。没想到现在也是靠嘴吃饭的人了,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停顿了很久。
  李彦诺似乎也有些感慨:“你和维鸣在一起也很多年了。”
  “是啊,快三年了。”
  身旁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
  ——李彦诺在听到这个数字时停了下来,看向她,神情里先是疑惑,之后有些读不懂的含义。
  温梦也跟着止步。但她还没来得及解读那含义是什么,思路就跳到另外一件事上:“完了!”
  “怎么?”
  她扬起手:“咱们忘记还瓶子了。”
  瓷瓶酸奶喝完之后是可以还回给小卖部的,一个能抵五毛钱,不还血亏。
  李彦诺看着她懊悔的样子,只是看着。眉眼间沉积的情绪逐渐褪去,开始恢复冷静与自制。
  “那要往回走吗?”他问。
  温梦扭过头,望向身后那条绵长的巷子,最后摇了摇头:“要不算了吧,太远了。你说呢?”
  “嗯。”
  剩下的路就再没有人说话了,沉默的恰到好处,好像找回了朋友般的默契。
  温梦叫的车就等在胡同口。她站定,回过头,和李彦诺再次确认了一遍:“要是邻居家联系了你的话——”
  “我就告诉你。”
  温梦郑重的点点头,坐进出租车后座。
  是李彦诺帮她关上的车门。
  ***
  回单位的时候正赶上晚高峰,半天都没怎么动过地方。
  太阳透过车窗晒进来,又热又闷。唯独膝盖上有点沉甸甸的凉,温梦低头,发现是那只喝空的、又忘记被丢掉的酸奶瓶。
  她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调到通话页面,选中最近联系人。
  短暂的嘟声后,电话接通了。
  “喂?”廖维鸣的声音里带着热情和笑意,“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是出完外勤了?”
  “刚坐上回单位的车。”
  “还顺利吗?”
  温梦想了想:“有进展,但是没有完全解决。”
  “有进展就行,哪能做什么都一帆风顺的呢。”廖大师别的不擅长,做思想工作还是可以的。
  “你去医院了吗?”温梦问起最关心的事,“怎么都不给我发个消息。”
  “我也是刚回来,才进画室。医生说我身体倍棒,已然痊愈。”
  温梦对这种夸张的修辞手法表示怀疑:“我不信,你还是要注意……”
  “哎?风好大,我突然听不清了——挂了——”
  温梦被廖维鸣那副耍赖的嘴脸气笑了。笑过之后,复杂的情绪淹没了她,让人发不出声音,只能一下接着一下沉重的喘气。
  廖维鸣也并没有真的要挂断电话,安静下来,倾听她的呼吸。
  缓了很久,温梦终于能够开口:“维鸣,我有话想和你说。”
  兴许是听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廖维鸣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了:“怎么了?”
  温梦说的很慢,很轻:“我有点……想起那件事了。”
  呼。
  说出来的瞬间,心里突然变得轻松很多。好像沉重的担子不单是扛在她一个人肩上,有另外一个人一同支撑起来了。
  而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廖维鸣似乎是在思考怎样回答比较好,最后还是选择了最质朴的那种。
  “别想了,有我呢。”
  温梦很小声的说:“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
  “嗯。”
  “那你跟我说一遍——我、不、想、了。”廖维鸣像在教她说话一样,一字一句重复。
  这句话好像有魔力,让温梦嘴角不自觉向上弯起:“我才不跟着你说,太幼稚了,又不是小孩子。”
  廖维鸣没有苛责她的不配合,停了几秒,突然开口:“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那件事?是遇到什么人了吗?”
  敏锐的直觉像一把刀,刺中了温梦。她几乎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到底是犹豫了。
  “没有,只是我今天喝到了那种瓷瓶酸奶。”温梦顿了顿,“就是……妈妈之前会订的那种。”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