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与荆棘——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1-12-01 00:28:01

  晴天时一起打球,雪天时一起放学。课业不忙碌的时候,去廖维鸣家打游戏。课业紧张的时候,去李彦诺家上自习。
  彼此磨合到李彦诺能够一眼看穿,生日那天廖维鸣是故意发错短信,提前一个小时叫温梦去别墅。
  而廖维鸣也能在捡起篮球时发现,李彦诺正对着场馆另外一端走神。那是女生上体育课的方向,温梦正在一下接着一下用腕子颠动软排,想要传给乔婕。
  廖维鸣把篮球抛出去,故意砸在朋友肩上:“喂,你看什么呢?”
  李彦诺笑笑,回身接住球,没有开口解释。
  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是最好的朋友、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既然如此,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呢?
  此时两个成年男人坐在吧台边上,面前是毫不相干的酒,突然都失去了沟通的能力。
  李彦诺把最后一杯龙舌兰喝光,抬手示意老板再添点。而廖维鸣没吭声,直接用掌心盖住了对方的玻璃杯,不让李彦诺再续下去。
  一些光零散地投下来,穿透酒杯的横截面,在吧台上映出些斑斓的色彩。
  廖维鸣沉默地看着,看着,如同在看一出哑剧。
  他突然觉得那些星星点点的斑痕,很像小时候自己最珍视的万花筒里的图案。
  那还是父亲公司上市那年。
  为了庆祝这件事,父母难得抽出一天时间来,陪着他一起去公园玩。母亲在纪念品商店给他买了一只万花筒,廖维鸣太喜欢了,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结果后来被邻居哥哥看到,一把抢走了。
  他哭得满脸是泪,跑去找母亲主持公道。
  而母亲急着出去赴约,从他身边经过,神色匆匆:“没了就算了,多大一点事情。谁叫你拿着到处显摆的?”
  廖维鸣那时候不过五六岁年纪,不知道怎么辩解,只是伤心地哭着。
  “别哭了,吵死了。”母亲随手拉开Birkin包,从钱夹里抽出几张百元钞票,塞给廖维鸣,“让阿姨带着你去商店,再买十个。十个不够,就买二十个。”
  大人是不懂的。
  不明白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钱换来,即便换来,也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了。
  “我才不要新买的……我要我原来……”
  母亲不耐烦了:“那你就去抢回来!喜欢什么就去抢,不就完了?”
  当时的廖维鸣觉得,大孩子和大人的心都好坏。怎么能因为自己喜欢,就去抢别人的东西呢。
  可现在的他,又和那些大人有什么区别?
  因为自己爱对方,就要想尽一切办法抢到了、再藏起来,哪怕是用钱收买。不管对方是不是出于偿还他的恩情,才自愿留在他的身边。
  他终于还是长成了小时候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空玻璃杯在廖维鸣指间微微转动,折射出流光溢彩。
  而李彦诺突然在这个时候开口,打破沉默:“我算了一下时间,《夏归》这件事下个月中旬应该可以处理完。”
  廖维鸣抬起眼睛:“然后?”
  “我这几天就订回洛杉矶的机票。”李彦诺像是想通了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很慢,是含着些歉意的,“你和温梦的婚礼……我恐怕来不及参加了,红包在微信上给你。”
  廖维鸣没有做声。
  这次他没有用警告或是威胁的方式,依旧从李彦诺嘴里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但这一切,来得却并没有他预想中那么心安。
  那种刀尖划过心脏的感觉几乎要把人逼疯了,抽搐、紧缩,坐立难安。
  廖维鸣思索了很久,低声问:“你还喜欢她,对么?”
  这句话里没有明确点出那个“她”是谁,但在座的两个人心里都清楚。
  李彦诺沉默了,答案是简单而明了的。
  不管是出于道义、理智、抑或是其他原因,他突然做出了这个要离开的决定,他依旧是喜欢温梦的。
  感情不是纸张,一撕就裂。而是绵长又柔软的绸缎,看不见开始和结束的终点,裹得深陷其中的人窒息。
  如果没有一点良心,就不会感到愧疚。如果能够彻头彻尾做一个坏人,那么哪怕做出再多伤害朋友的举动,彼此也不会感到痛苦。
  可无论是廖维鸣还是李彦诺,都只是普通人,最普通的那种。
  会有阳光普照、相互帮助的时候,也会有被私心困住、雾霭沉沉的时候。
  就像天气一样。
  好的,坏的。刮风的,下雨的,晴朗的,落雪的。
  不管怎样过,都是一天。
  “我要走了。”廖维鸣起身离开吧台之前,这么说。
  李彦诺挥了一下手,给这场意料之外的会面,留下一个潦草地收尾。
  吉他声响起,昏黄的小灯里,只剩一个人的孤寂。
 
 
第33章 Chapter 32   回家
  “空调好像坏了。”出租车司机边说, 边转动着控制按钮。
  拧了半天,愣是没能从出风口调出一点冷气,他只能询问起后座那个自从上了车、就一言不发的乘客:“天太热了, 我想把窗户打开透透气,你介意吗?”
  温梦摇了摇头。
  于是玻璃窗被迅速降了下去。
  北方的夏天总是不愿意给人一个痛快。哪怕环路上的风已经吹进来了, 四周依旧是热烘烘的。温梦胳膊上蒙着一层汗, 和刚才李彦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样,沉得人心里发慌。
  十五分钟之前。
  “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李彦诺朝她伸出手, 饱含着从未有过的勇气。掌心朝上,像是张开一面满是诱惑的网。
  温梦愣住了, 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而李彦诺见她立着不动, 突然生出一些希望, 于是又说:“跟我一起去美国吧。”
  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童话故事里才会有的——不管过程多么曲折,王子总会骑着白马找到公主, 带着她一同住进鲜花盛开的城堡里。
  只要把手搭上去, 就能开启一段温梦曾经梦寐以求过的生活。
  他们可以在Santa Monica的海岸线上散步, 吹一吹来自太平洋的风。
  可以在路过李彦诺打工的那间小咖啡馆时, 点上一杯摩卡, 一起喝完, 再笑着抹去彼此嘴唇上留下的巧克力泡沫。
  又或者可以在洛杉矶的后院里支起一张躺椅。两个人倚在上面什么也不干, 就这么懒洋洋地晒一下午太阳。养的小狗跑过来,故意舔人手心,痒酥酥的。
  这样的生活光是想一想,就叫人觉得满足。
  可温梦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脑子里仍然在组织语言,嘴上也没有出声,身体却已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这完全是本能的反应, 是心给出的答案。
  两个人拉开一些距离,风便从彼此的空隙间涌入。树叶沙沙作响,留下温梦鲜明的态度——人生不是童话,更不是打游戏。不可能因为一个关卡的分数不满意,就选择存档退出,再重新来过。
  如果可以这样的话,那旁人这么多年的努力和陪伴,又成了什么?
  李彦诺顿了片刻,把手收了回来,重新插进西装口袋里。温梦拒绝的话不用说出口,他已经看明白了。
  离开的人总是秉承着一些错觉,觉得一切都不会变,和很多年前一样。
  但河流早就已经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向前流淌。哪怕再次踏进来,也不是之前的模样了。
  “我们走吧。”李彦诺最后说。
  这次不是疑问句,而是理智回来之后的陈述。
  胡同口看着是有些距离,但真要下定决心离开,也不过是几分钟的功夫。
  一路上温梦的手机在不停地震动,她没有去接听。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已经有点超出她能处理的负荷。她尽力了,只想任性一次,不想再和任何人解释什么。
  胡同口开着一家小酒吧,最老式、最普通的那种。等车的时候,李彦诺接了廖维鸣的电话。说过地址,他侧过脸询问温梦:“要喝一杯吗?”
  温梦摇了摇头,拉开出租车门:“太晚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
  车辆启动,窗外的景色一晃而过。
  出租车逐渐离开等待被拆迁的胡同区,两旁的楼宇变得越来越密集。车辆穿梭在狭窄的道路上,走走停停,成了寻找回家路的小蚂蚁。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
  三里屯Village的标识终于出现在眼前,在夜里格外显眼。亮闪闪的,晕出一片光圈。
  司机不耐烦地按了好几次喇叭,看着水泄不通的前方,随口和温梦拉起家常:“早知道去国贸这么堵,就不应该走白家庄路。”
  敞开的窗户里,风停了下来。
  而温梦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也许是刚才和李彦诺的对话,让她记起了很多被刻意遗忘的事情,情绪有些无法自拔。
  “师傅,我不去国贸了,想换个目的地。”
  “你要去哪儿?”司机诧异地问。
  “和平里。”
  ***
  温梦已经有多半年没回过和平里职工宿舍区了。
  上一次,还是正月里。
  那时距离她和廖维鸣从上海过年回来,不过一周左右。两个人似乎达成了某些共识,于是赶在一个周末,廖维鸣特意来这间老房子里坐了一坐。
  他伸手拉了一下窗户,回过头对温梦说:“这都老化得快要关不上了,夏天怎么防得住蚊子?别坚持了,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廖维鸣讲的是实话。老房子窗户生锈严重,插销闭合不好,一动就簌簌落下尘土。
  像是怕温梦找出理由继续反对,廖维鸣又劝说道:“天天睹物思人,多难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往前看吧。”
  这句话促成了一笔交易。
  温梦想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找中介把房子挂出去了。这套公寓虽然结构老旧,但好在占了附中的学区名额,很快就在正月结束之前成功脱手。
  合同签好,温梦落下笔,好像一桩心事也终于被放下。自从那天过后,她就再也没有到过和平里了。
  而这次回来,小区变化不算很大。
  楼与楼之间挨得紧密,路上停着不少共享单车。小区空地的中央是一个广场,零散树立着些公共健身器材,还有一个椭圆形的大花坛。
  温梦走到花坛边,坐了下去。
  这里角度绝佳,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幢她住过很多年的筒子楼。
  读书时偶尔赶上一次考得不理想,温梦就会揣着卷子坐在这里,一呆就是一个小时。文艺一点说,是在思考人生。直白一点说,是不敢回家找妈妈签字。
  从底楼一层层往上数上去,一、二、三。
  亮着橘灯的那扇窗户里面,就是原先温梦家的厨房。
  不上夜班的时候,母亲会在那里忙碌。她一边点燃煤气灶台,一边扬声问:“梦梦,炒鸡蛋里要放葱吗?”
  而温梦会扒着厨房的门,故意拉长声撒娇:“要,但是要切得很小很小很小的那种。”
  母亲无奈地笑笑,摇着头把葱花剁得很细:“知道了,快去学习吧,做好了我喊你。”
  “好哦,妈妈辛苦啦。”
  ——现在想想,为什么当时要揣着卷子不敢回家呢。
  哪怕挨两句骂也好啊。
  至少那个时候她还有家,还有妈妈。
  嗡,嗡,嗡。
  包里的手机再次开始震动。绵长的,短促的,绵长的。从电话变成微信,又从微信变成了电话。
  温梦把目光垂下去,最后按下了接听键。
  廖维鸣:“我刚刚到家了,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
  “哦。”电话那头安静下去。过了几秒:“你不回来吗?”
  “一会儿吧。”她不想动,也不想离开曾经的家。
  廖维鸣听出来了,犹豫很久,决定坦白:“我刚刚去找你的时候,见过李彦诺了。”
  “嗯。”
  “所以……你都知道了?”
  温梦回道:“对。”
  她不傻,一个故事里能有对不上的地方,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在医院的那几天,她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机会给李彦诺打电话。手机一直放在朋友那里保管,除了廖维鸣,还能有谁会去主动联系李彦诺、事后又不告诉她。
  “你生气了?”廖维鸣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变得有点小心翼翼。
  温梦想了想,认真地回了一句:“没有。”
  谈不上生不生气,只是有点失望。她是那么信任廖维鸣,他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呢?
  但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再追究起来,也没有意义了。
  廖维鸣从这句回答里,听出了另外一层含义。
  在他曾经的设想里,温梦理应痛斥他的卑劣行为、挂断电话、从此再不理他才对。可此时此刻,她表现得太冷静、太理智了,完全不打算对自己的未婚夫发火。
  就好像无论廖维鸣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在她心里都掀不起一点波澜。
  因为她不爱他。
  毕竟一个人对于自己的恩人,又怎么会生气呢?她只会感激他的付出、感激他的陪伴,仅此而已。
  廖维鸣倚在38楼的落地窗边,俯瞰国贸的万家灯火。
  玻璃很凉,寒意穿过衬衫,彻底浸透手臂。在这一刻,他甚至希望那些曾经让自己殚精竭虑的假设,真的发生才好。
  原来比戳穿谎言更可怕的,是对方根本就不在意。
  “你为什么不生气?”廖维鸣低声又问了一遍,异常固执。
  温梦不想再讨论下去了,也不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先不说这个了,我今天会晚一点回家。你别熬夜,早点睡吧。”
  电话那头静了许久。
  廖维鸣没有答应她。只是在再次开口时,聊起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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