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之一,是让他逐渐从暧昧不明的杂乱思想中将最核心的东西打磨清楚——那就是自己为什么想要写作,重新找回他在过去的一次次失败中丢失的倾诉欲与原本的写作意图。
与此同时,在练习中,响凯还在不断磨练着自己的写作技巧。无论是重写、鉴赏、短篇还是长篇,都在丰富他的经验与手法。
直到觉得练习已经足够,花梨纯才让响凯再次对这篇《忍者鬼丸传》动工。
结果,和一开始的D级版本不同。这一次还没把全部读完,花梨纯就足以确定——光是一次重写,响凯的就踏过了A级的门槛。
然而听完花梨纯的话,响凯虽然脸上还带着傻乎乎的笑意,却没有如同她所想象的那样沉浸在自己的进步中,而是问道:“但也还是有不足的吧?”
“我其实心里清楚,就算被花梨君这样夸奖,我的也算不上完美的。”他抬起手,挠了挠头,“由我这个甚至从来没有过稿经验的人来说这种话,或许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在看到更好的作品之后,就会想要努力追赶他们……”
“啊,嗯。”
花梨纯重新坐了下来,将稿纸打开,指向其中一段:“这个地方,是夜晚发生在江户城内的,居民丝毫未能察觉的忍者混战。”
“这场混战发生在四分之三的地方,是全书的最高潮。假如能描述得更加详细就好了……”
“我明白了。”响凯连忙在笔记上记录下修改方向,“原来如此,对于大战的处理还是有点单薄啊。”
“视角全部聚焦在主角‘鬼丸’身上会略显不足,”花梨纯说,“虽然鬼丸身上发生的事情是最需要重点描述的,但当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期待看到更多角色身上发生的事情,还有整场大战的宏观情况。”
“另外,如果能进一步体现出忍者战场的激烈和普通居民们对此一无所知的反差就好了。另外,写作的时候可以参考一些电影的运镜方法……”
说到最后,花梨纯提出了建议:“总之,干脆先分别粗略构思一下在这场为时一整晚的忍者大战中,主要角色各自的行动轨迹吧。下次讨论的时候,我们再试着将这些角色同一时间的不同行动轨迹放在一起,考虑一下会不会对彼此产生什么影响。”
“虽然这样做有些麻烦,但毕竟是全书的重头戏。这一段内容,会决定响凯老师这本的上限。”她说。
“嗯!”响凯用力点了点头。
就在花梨纯收拾东西,准备回教室的时候,响凯又叫住了她。
“抱歉,一直这样麻烦花梨君……”他拿着自己的稿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明明负责的是那么厉害的文豪,还要来帮助我写差那么远的……”
“不,我完全没有这样想,”花梨纯立刻摇头,“不如说,响凯老师对于我来说,是和太宰老师他们完全不同的作家。”
“说实话,太宰老师他们从刚相遇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是很厉害的文豪了。”她回忆起自己从河川里捞出太宰犬的那天,半夜读到了《斜阳》时的那份震撼,“说实话,与其说是我帮助他们,不如说是他们一直在帮助我,一直把我拉到更高的地方去。”
“他们的作品,往往在刚交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指摘了。对于太宰老师他们的作品,至少在创作过程中,我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我的工作,就只有尽可能把这些作品卖出去而已,让他们得到与自己的工作相称的报酬,以及让读者们能够看到这样优秀的文章。”
花梨纯想了想,轻声说:“虽然剑桑——他是一位前辈编辑——对我说过,在创作的阶段,编辑不能轻易对作家的创作出手,顶多只能在作家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做一些拓宽思路、告知感想,或者调查资料之类的工作。但是有的时候,看着老师们创作出来的作品,虽然觉得很兴奋,但在同时,我也会想,如果我也能在这一部分帮上老师们的忙就好了。”
“响凯老师让我实现了这个愿望。”她又抬起头,对响凯认真地说道,“响凯老师让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也有了用武之地!我很喜欢帮助响凯老师将作品一步步打磨完成的感觉!”
“……当然,作品的诞生主要是响凯老师的功劳!”花梨纯又立刻补充道,“但是响凯老师能用上我的建议,让我也很开心。”
响凯自从花梨纯开始说的时候,就一直显得呆呆的。他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脸上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又略带激动的笑容来:“那就太好了!”
走出音乐室之后,花梨纯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响凯的进步很大!如果用《复兴吧!文豪出版社》的评价标准来形容的话,这样一直进步下去,他的说不定能摸到A级的上限!
而至于S级,这就是即使努力也不一定能达到的境界了。
心里还在思索着响凯的,花梨纯的脑海中突然又浮现起禅院甚尔的身影。
也不知道他读了《月刊文学》没有。
***
手机响起的时候,禅院甚尔正站在柜台前面。他随手接起了电话:“什么事?”
话筒里传来的,是花梨纯的声音:“甚尔,因为你逃得太快,所以我从惠那里问出公寓地址,把杂志寄给你了。你当天应该就收到了吧?”
禅院甚尔不由得咋舌。他没想到花梨纯居然会打来电话追问。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
“觉得怎么样?”花梨纯忍不住问。
“啊,你的帮了我不少忙。”他说道。
“真的吗?”电话那头的花梨纯声音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真的。”
禅院甚尔看了一眼柜台,上面放着的正是那一箱《月刊文学》。而站在柜台后的旧书店老板正在检查着杂志的破损程度。
“都是全新的,”旧书店老板在这时候插口,“前几期在市面上很少见,特别是《月刊文学》第一期,现在有不少人想收藏,所以我可以出一万日元的回收价。这里的全部杂志凑整的话,我可以给你五万日元。”
“行吧。”禅院甚尔点了点头。
“……啊。”电话那头的花梨纯明显听见了这段对话,愕然问道,“你把我寄过去的杂志送去旧书回收了?”
“是啊,所以我才说你的帮了我不少忙嘛。”禅院甚尔从旧书店老板手里接过了五张万元纸钞。
“……”电话那头的花梨纯沉默了片刻,“我还会再寄给你的。”
“那我就再卖掉。”禅院甚尔接口,“最好多寄一点,帮大忙了。”
“不要这样做,甚尔。”花梨纯说,“不要卖,读吧。”
结束通话之后,禅院甚尔顺手拉黑了这个电话号码。而等他回到公寓门口时,有一个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箱子已经静静立于门前了。
“怎么做到的……”他扬起眉毛,喃喃自语,“来得这么快?”
就在这时,他的邮箱里收到了一条来自花梨纯的新邮件。
“读吧[笑脸]”
禅院甚尔再次将第二箱《月刊文学》卖给了旧书店。
而花梨纯的电话,也一个接着一个打过来。发现自己第一次用的号码被拉黑之后,她就开始改换其他号码。
“你可真是烦人。”禅院甚尔直截了当地说,“比我遇到过的所有女人都更加纠缠不休,就像牛皮糖一样。我以前还以为你会成为一个好女人,但现在看来,你恐怕会变成一个麻烦。”
“是你先要把父亲的责任甩给我的吧。”花梨纯回答,“哪里会有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逃避责任的好事?至少,我要你读一下星野社的文学作品。”
“那你就随便把那小子扔出去吧。”禅院甚尔耸了耸肩,“让他在野外自生自灭。”
“别嘴硬了。你之所以将惠扔给我,其实也是因为你还是在乎他的吧。”花梨纯丝毫没有被他的话打击到,而是固执地说,“甚尔,你不需要这样生活。”
“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禅院甚尔终于忍不住问道,“我都说不读了,为什么要对我纠缠不休?真是让人不爽。”
电话那头的花梨纯少有地沉默了一会儿。但就在禅院甚尔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她的声音又再次传了过来。
“你以为你对我喜欢的不屑一顾,甚至贬得一文不值,对此我就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吗?”花梨纯说,“我的心难道就不是肉长的吗?”
“……”
禅院甚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一阵才说:“我可不知道你是什么感觉。我没有视若珍宝的东西。”
“……如果你不想读的话,我就念给你听。”花梨纯没有再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说,“以下是中原中也老师的《羊之歌》……”
禅院甚尔直接挂断了电话。
但接下来的第三天,第四天……一周过去了,每一天他都会在门口看到一箱书。而且后来,除了《月刊文学》等星野社出版的杂志和书刊外,花梨纯还选了她认为优秀的、星野社以外的其他作家的作品。
旧书店的老板每天看到来卖书的禅院甚尔,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变得麻木了。
而花梨纯的电话与邮件,甚至影响了禅院甚尔接活。以往电话铃声意味着有好买卖来,现在电话铃声一响,他就想到花梨纯那张惹人烦的、固执的脸;而且每次从邮箱里分辨花梨纯的邮件与雇主的邮件也让他平添几分烦躁。但是换常用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又可能流失老顾客,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打算这样做。
在花梨纯又一次打来电话之后,禅院甚尔索性直接说道:“你的坚持真是让我甘拜下风。要我读也不是不可以。”
在花梨纯来得及说什么之前,他又补充道:“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花梨纯问道。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到现在,你就一直‘甚尔甚尔’地喊我,但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吧?”他笑了笑,“叫声‘舅舅’我就答应你。”
电话那头的花梨纯先是一怔,随后表情顿时有些扭曲:“呜……”
禅院甚尔觉得有点好笑。
他知道花梨纯直到现在还没有像看待舅舅一样看待他,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所以对着他叫出“舅舅”,于花梨纯来说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他已经能想象得到电话那头的花梨纯会是什么表情了。
但他也习惯了,毕竟早已遭受过更加糟糕的对待,所以外甥女不认同自己这件事情,看上去也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毕竟就连惠,最近两年都不怎么喊他爸爸了。
禅院甚尔已经决定,要放弃自尊心,以一种不再尊重自己与他人的方式生活下去。
自己没有在乎的东西,没有人在乎自己,就不会失去什么,就不可能输。
所以这一次,他还是赢了。
“不叫也无所谓,我不勉强你。”禅院甚尔又说道,“说实话,我真的不觉得读不读有那么重要。归根结底,文学也不过是一点生活中的调剂品罢了,就算没有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也没办法为了它……”
“你不也没办法为了它勉强自己”这句话还没说完,禅院甚尔突然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明显的吸气声。
沉默持续了两秒,花梨纯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她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却很清晰。
“……舅舅。”
“……”
禅院甚尔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沉默地将手机举在耳畔,脸上那自嘲的笑容也消失了。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击打了一下。
电话那头的星野社,庭院内,惠正坐在草地上,怀里抱着一块小画板,一边观察一边用蜡笔认真地涂涂画画。而摆出了威风凛凛的姿势坐在他对面当模特的,正是戴着黑色礼帽的中也犬。
而从惠背后经过的沙色狗子瞄了一眼画板上明显远大于实际体型的橘白小狗,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干呕的表情:“汪呕……”
下一秒,狗毛纷飞,两只狗子顿时打成了一团。惠连忙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想要阻止,但却无从着手。
犹豫了一下后,小男孩重新就地坐下,默默把画板翻过一页,开始画文豪打架。
房间里,为了喊出那一声“舅舅”,花梨纯的脸已经憋得通红,鬓边冒出了汗珠来。
“这……这根本就是小事一桩嘛……”她因为呼吸过快,头晕眼花地喃喃自语,“我已经说了,所以你读吧。绝对不会后悔的……”
她听见话筒那头持续的沉默,最后终于传来了禅院甚尔的声音。
“就读一本。”
看着又一次被送到家里的纸箱,禅院甚尔低声说,“我只随便挑一本来读。如果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好,我就再把这次送来的书也通通卖掉。”
“嗯。”花梨纯说,“就算一本也好,读吧。”
第10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只看一本。”
禅院甚尔随手从箱子里抽出一本《月刊文学》, 一手拎着杂志,另一只手拿着冰箱里仅剩的一瓶冰啤酒,坐在了堆满杂物的、脏兮兮的沙发上。
翻开了杂志, 他喃喃自语:“如果把这本杂志看完, 还没能看到一篇能够吸引我的文章的话, 我就把这箱书再送去旧书店卖掉。”
“咔”地一声打开啤酒罐后,禅院甚尔带着将《月刊文学》上的当做下酒菜的想法,开始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