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说罢,正要将手里的衣服放下,去拿扫帚,却又被晚冬先一步拦在了身前。
“怎么,我说你重新扫一遍就可以了么?”
柳儿站在原地,有些不解地看向晚冬。
晚冬的眼神从柳儿鬓发微湿的脸颊,缓缓移到她端着托盘的细白若削葱根般的手上,冷冷一笑,“你今日倒是提醒我了,祈安院离洗衣房远的很,每日这么来回跑也怪耽误事儿的,既然你这么爱揽事儿,那今后这祈安院的衣服便都由你来浆洗好了?”
第13章 纸包不住火
傍晚,临近黄昏的时辰。
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还有些湿漉漉的,梁城外的树林间甚至还缠绕丝丝朦胧的雾气,空气中都散发着草木与泥土混合的味道。一辆马车踏着晚雾进了城,所过之处溅起点点水花。
马车内,陆祁手执黑子,静静的看着面前棋盘上胶着的棋子,面上一派淡定从容。坐在他对面的郑家大公子郑扬,则是眉头紧皱,盯着棋盘左右思索,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片刻后,随着黑子落下的一声轻响,郑扬眼睛倏地睁大,脸随即垮了下来。
得,也不用思考了,已经输的彻彻底底了。
将手里的白子扔回棋盘,郑扬丧气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玩了,从来没赢过,没意思。”说着身体顺势往后一倒,将手垫在脑后,横躺在了马车的坐位上。
陆祁唇角微勾,看起来心情不错,颇有耐心地将黑白棋子分开,一粒一粒放入各自的棋盒中。
伴随着棋子碰撞的清脆声响,郑扬抬头看着马车顶,回想着今日上午的那一场谈判,回味似的砸了下嘴。
“说真的,陆大少,虽然从小到大我都挺佩服你的,但是不得不说,你今天再次提高了我佩服的上限。”
郑扬说着,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张家那酒厂和铺子,可是经营了快二十年,你居然就用区区的十万两银子就买了下来,说出去谁信?我怀疑若不是张老夫人在旁边劝着,张老爷怕是能直接气晕过去。别说他了,连我都吓了一跳,更没想到的是,最后他们居然还真同意了。”
说到这儿,郑扬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看着陆祁庆幸道:“幸好我和你是朋友,不是对手,要不然非得被你坑死。”
听他说的这么夸张,陆祁倒是没什么感觉,淡淡道:“张家本就因为家族内的事亏空严重,这铺子就算留给他他也没钱在经营下去,莫说是十万两,就是再少些也能成。再说说是卖了,他们家的人不依旧在里头当差么,这笔生意对他们来说不算赔。”
郑扬噗嗤一笑。“瞧你说的,自己当家和给别人当差能一样么,你这说的倒像是你发善心帮了他似的。”
陆祁淡淡瞥他一眼:“你若是替他惋惜,那便将你那部分让回给他便是,我不介意。”
“别别别。”郑扬连忙讨饶,“你瞧我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陆大少您可千万别气,我还指望着继续跟着您发家呢。”
这话说的不大正经,但却的确是郑扬的真心话。这次能跟着陆祁做这笔生意,对他来说绝对是占了大便宜。郑家产业虽然也涉及酒,但是与姚城张家比起来,那根本不够看。而且陆祁能放着其他资历更久的酒厂不用,选择了他,也是表现了对他这个朋友的信任,郑扬面上插科打诨,心里的感激却是实打实的。
陆祁瞥了笑嘻嘻的郑扬一眼,懒得和他打趣,正色道:“你也别光顾着高兴,这才只是第一步,接手之后如何改善才是大事,酒这块我没你懂得多,我能出的只有人,具体还得看你。”
郑扬用力拍了拍胸脯,“放心,包我身上,绝对不给你丢脸。”
陆祁不置可否,不过他虽然不说,但是心里对郑扬的能力还是认可的。要是能把这咋咋呼呼不靠谱的外在改一改,那就更好了。
车里又安静了一会儿,但是郑扬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没过一会儿便又没话找话道:“对了,前几天我给你送去的茉莉粉怎么样?”
陆祁头都没抬,道:“静姝不在,没问。”
静姝指的是陆府的三小姐陆静姝,陆静姝平日里喜欢收集这些胭脂水粉,平日里郑家送到陆家的,也是送去陆静姝的静院居多,其实也是抱着让陆静姝品判一下的心思。
可是郑扬闻言却并未失望,反而摆了摆手,道:“我不是问静姝小姐,是在问你呢。”
陆祁抬眼睨了他一眼,一副看傻子的眼神。
郑扬啧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别以为这些涂涂抹抹的东西只有女子能用,这一批茉莉粉是专门用来涂抹手的,男子也可使用。咱们整日里执笔捧书的,也得好好养护不是。”说着,郑扬甚至抬起自己因为护理得当,不但没留下长期执笔的茧,且比一般男子更细腻的手,在阳光下左右欣赏了一番。
陆祁:“……”
看来他方才的腹诽并没有错,或许他应该重新考虑一下合作的事了。
默默离对面的人远了些,陆祁将最后一粒棋子放入棋盒中,端起一旁的茶水,正要入口,脑中却忽地闪过那晚,小姑娘颤颤巍巍将水盏置于他手边时,落入他眼中的那一截细白的手腕,还有手腕中,因为肤色过于白皙,而显得格外显眼的红痣,转瞬即逝。
陆祁动作微顿,抬眼看了一眼窗外。
时近傍晚,街道上行人稀稀落落,马车走的很顺畅,进城后没过多久就停在了陆府门口。
陆祁下车,郑扬在后面满脸不舍,嚷嚷着明天一定要去郑家和他再喝一杯。
陆祁被他吵的耳朵疼,头都没回,径直进了府。
他回来的比原定计划早,也不准备这个时候去打扰老夫人,进府后直接回了祈安院。
晚冬和采月正在院中一边浇花,一边交谈着什么,一抬头见陆祁回来了,两人具是一惊,晚冬的惊讶中还掺杂着喜悦,屈膝行礼道:“大少爷怎的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提前告知奴婢一声,奴婢好去迎接。”
陆祁脚步未停,淡淡道:“不用了,也不用惊动老夫人,你忙你的去吧。”
晚冬脸上的笑意一僵,眼中热意灭了大半,呐呐道:“是。”
待陆祁走后,一直站在晚冬身后的采月才走上前来,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忐忑道:“晚冬姐姐,大少爷已经回来了,那柳儿那边……”
晚冬正窝着火,闻言狠狠瞪了她一眼:“大少爷回来怎么了?大少爷那边又不用她去伺候,哪个新进来的丫鬟不得做几天粗活儿?我这也是在历练她,再等几天再说吧。”
采月欲言又止,终是没敢惹晚冬不快,讪讪闭了嘴。
晚冬冷哼了一声,转身去了水房。
当晚冬端着沏好的茶水送进主屋时,陆祁已经脱下了原先略繁复的衣服,换上了便装,正在整理此次去张家带回来的文书。平日里冷肃的神情被傍晚柔和的日光冲淡了不少。
晚冬轻吸了口气,咬了咬唇。
这么些年,她为了在大少爷院里留下来,一直装着本分乖巧,可是眼看着老夫人的动作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把心思打到自己身上,晚冬再沉着也等不住了。
思及此,晚冬换上自认为温婉的笑容,没再如以往一般将茶水放在外间的檀木桌上,而是缓步走过去,奉到了陆祁身边。
“大少爷一路辛苦,先喝杯茶,歇息一下吧。”
“嗯,放那儿吧。”陆祁淡淡道,注意始终在手下的文书上。
晚冬动作微顿,有些僵硬的笑了笑,道了声:“是。”将茶水放到了桌上。
不甘心就这么直接出去,晚冬想了想,再次小声开口道:“大少爷这会回来,不知可用了晚饭了?可要奴婢为您弄些饭菜来?”
只可惜晚冬的期待再次落了空,陆祁依旧眼都未抬,道:“不用了,你先下去吧,有事我自会吩咐。”
说罢,陆祁拿起压在最底下的两本账簿,转身往窗下的桌案边走去。
将账簿放在桌案上,陆祁正欲执笔落座,眼神忽地扫过案上放置的两盏烛台。多的那一盏,正是那晚柳儿拿过来的,便一直放在这儿了。
陆祁心中一动,叫住了正欲退出去的晚冬。
“等等,你去将柳儿叫进来。”
正一步一停地往门外退的晚冬,听陆祁叫住她,心中一喜,可这喜悦还没完全显现,就又听到了后半句,神色猛地一滞。
柳儿?大少爷怎么会突然提到她?
晚冬额间有些冒汗,想想如今被她罚在后院的柳儿,也知道决不能这会儿让她过来,极快地稳住了心神。躬身道:“回大少爷的话,柳儿今日身子不大舒服,奴婢便让她回屋里休息了,这会儿怕是已经睡了,不如明日再唤她过来?或者奴婢现在去试着将她叫起来?”
这话说的倒是不露破绽,一般人也都会选择前一个。晚冬垂着头,提着心等着陆祁回答。
可这毕竟是在陆祁面前,纵使晚冬面上勉强保持着冷静,方才的尾音还是有些颤,置于腰间的手指也不安的逐渐收紧。
这个动作当然没逃过陆祁的眼睛,陆祁将手中刚拿起的笔又放了回去,道:“病了?我去瞧瞧。”
“少爷!”晚冬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个回答,顿时慌了,强笑道:“这怕是不妥,若是过了病气给少爷您,怕是老夫人要怪罪。”
若说方才只是试探,那么这会儿陆祁就是确定晚冬在隐瞒什么了,语气温度骤降,冷声道:“柳儿在哪儿?带路!”
第14章 出口恶气
外院后房,刚过晚饭时辰,相比于内院的安静,后房这会儿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几个粗使丫鬟手脚麻利的杂扫烧炉,清洗碗筷,赶着在天彻底暗下来之前备好主子们要用的热水,免得误事受罚。
不过这两日这些丫鬟们比起往日来倒是轻松了很多,原因则是里头多了个被扔进来“帮忙”的柳儿。
“柳儿,那壶水烧好了,赶紧去换下来。”一名丫鬟面无表情的吩咐道,撂下这句话,便又转头去做别的事了。
坐在井边,双手还浸在水中的柳儿,抿了抿唇,看了看手下洗了一半的衣服,以及旁边还没来的及洗的另一半脏衣,垂下了眼。
前日上午她替有意捉弄她的采月去洗衣房拿了衣服回来,被晚冬借故训斥后,晚冬便将她派到了后房,还将这院里所有下人的衣服都交给她来浆洗。
说是为了省事,其实柳儿再迟钝也知道,晚冬不过是想找借口为难她。
她知道自己是因为刚来府中那天撞到了晚冬,因而得罪了她,却不明白晚冬为何会记到现在。明明她之前已经认了错了,自从来了祈安院,对晚冬也是毕恭毕敬,但是却好像半点用都没有,反而越来越针对她。
可是即使知道是针对,柳儿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想去找张妈妈,却根本没机会出去。想反抗,可如今大少爷和晚夏姐姐不在,她一个新来的,哪里拧的过晚冬这个管事的。
想到大少爷,柳儿摇了摇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大少爷不常管下人的事,而且晚冬在院里伺候了那么长时间,想也知道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柳儿神色暗了暗,心情更加低落,唯有盼望着晚夏能早些回来。
片刻功夫,方才那丫鬟又催促了一遍,柳儿叹了口气,擦了擦手,转身快步走到了灶台边。
壶里的水已经腾腾冒着热气,柳儿这次没再鲁莽的伸手,找了块厚一点的布巾,用水浸湿了,包在壶的把手上,将烧开的水拎了下来,换上另一壶冷水。
握着壶把的手,已经从原来的白皙细腻,在这两日被冷水泡的有些发白,有几处已经因为用力搓洗而破了皮,手指和手腕上甚至还有不小心被烫到的小水泡。
换完后,柳儿再次小跑回了井边,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水盆边的脏衣服又比原来堆高了不少,且都是丫鬟换下来的衣服。采月站在旁边,昂着头朝着柳儿用来坐着洗衣的矮凳示意了一下。
柳儿咬了咬唇,坐回凳子上,想着快些洗完好早点休息。可是手刚一放入盆中,柳儿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又赶紧拿了出来。
方才一直放在水中还不觉得,这会儿擦干净了手,在放入水中,伤口处顿时传来一股钻心的疼。
柳儿轻吹了吹伤口,鼻子一酸,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柳儿低着头,轻轻抽噎了一声。
陆祁走到后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神色一沉。
“这就是你所说的病了?”陆祁转头看着早已脸色煞白的晚冬,语气是极少有的寒意。
周围的人见陆祁来了,纷纷惶恐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过来行礼。柳儿也吓了一跳,反应了一会儿才赶忙站了起来,屈了屈膝,“见过大少爷。”
陆祁没有管其他人,眼神依然定在晚冬身上,冷冷等着她的回答。
陆祁平日里本就不苟言笑,不说话下人们都害怕,更别说此时明显带着愠怒的眼神和语气了。
晚冬的后背早在来的路上就被冷汗浸湿,闻言直接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陆祁这才将目光移到了柳儿身上,语气也软和了不少,“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柳儿抬头看了一眼陆祁,陆祁身后的晚冬也向她投来警告的眼神。
柳儿有些胆怯的咬了咬唇,想着这几天来无用的隐忍,还是决定将事实告知陆祁。
柳儿知道自己与晚冬在府里的资历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可她实在不想在后房待下去了,也不想再默默吃亏。想着哪怕是训斥晚冬几句也好。
说完后,柳儿又屈了屈膝,因为之前路过,声音还带着些微的鼻音,“请大少爷明鉴。”
陆祁看着柳儿不经意流露出满含希冀的眼神,眸光微动,微点了下头。
其实即使柳儿不说,陆祁也不会猜不到。生意场上的事波云诡异他都能游刃有余,更何况是后宅这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以往他不怎么管,是因为看在晚冬是老夫人挑来的人,办事也尽心,也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可如今……
陆祁看了眼柳儿手上的伤,脸色一沉,冷声道:“你们可记得我之前说过,陆府里最容不得的便是阳奉阴违,滥用私权的下人?”
采月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奴婢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请大少爷开恩,饶过奴婢这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