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陪着老太太们,不得已往这边来,目之所及,处处触景生情。
平儿趁着人不注意,低声说道:“罢了,今儿高高兴兴的,别去想那些没要紧的了。你若稍微不自在,老太太们就能看出来。”
星河笑了笑:“谁不自在了,你又多嘴。”
平儿叹道:“是,我就是爱操心,天生的这个操劳命嘛。”
詹老太君陪着二老,一路走到玄真殿外的大银杏树下,众人围绕银杏树,赞叹观看了半天,才又去山房里歇息吃茶。
星河陪坐了会儿,老太君问起佑哥儿来,星河便出来询问,一个丫鬟道:“方才看着一堆人围着,往东边去了。”
平儿不想叫她走动,便道:“不用忙,我去把他叫回来。”
往东过了跨院,平儿突然听见焦急的叫嚷声:“快呀,快翻墙过去!”
又有的说:“佑哥儿,快回来!”
嘈嘈杂杂地:“找道士来开门吧!”
平儿心头一惊,赶紧快走了几步,却见跟随佑哥儿的七八个人都在一处上了锁的院门前着急的什么似的,却不见孩子。
平儿敛眉喝问:“怎么了?佑哥儿呢?”
众人脸色都变了,一个老嬷嬷道:“原先哥儿非要往这里跑,谁知这里有个墙洞,他竟从这里钻进去了!”
平儿顺着看去,果然见墙角有个豁口,成年人跟大点儿的孩子都进不了的,她气的眼睛瞪圆:“糊涂虫们,这么多人看一个孩子都看不住?”
说话间也大叫了几声佑哥儿,又着急地催着叫人翻墙。
谁知窸窸窣窣地,墙角边上探出个小脑袋。
平儿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将佑哥儿拽了出来:“做什么去了?有没有伤着?”
却见佑哥儿头脸、身上不免沾了好些尘灰,可并不见有什么伤。
佑哥儿笑嘻嘻地摇头,仿佛很好玩儿的样子。
这孩子年纪不大,却尤其地贪玩,一旦学会了走,小腿便跑的飞快,身法又灵活,一个错眼就会跑不见,只是这么多人跟着竟也会如此,实在叫人气恼惊心。
平儿从头到脚看过,见无碍,又给他把身上的灰尘、枯叶等打拍干净了,才道:“以后不许离开人了!不然,回头告诉你娘亲,你就再也不能这么玩儿了。”
佑哥儿是有些怕星河的,忙鼓着小嘴解释:“佑儿没、没离开……是跟舅舅玩呢。”
平儿疑惑:“什么舅舅?”
周围的老嬷嬷跟丫鬟们也诧异地面面相觑。
佑哥儿最熟悉的舅舅,自然就是容霄了。平儿怀疑这孩子开始撒谎了。
“是……是个舅舅,”佑哥儿指了指里间,认真地说道:“舅舅陪佑儿玩。”
平儿皱眉,容霄是不可能突然偷偷地跑来的,容湛也更不能干这种事,何况就算他们来了,又怎会在这青叶观上了锁的院子里?
她吓了一跳,怀疑佑哥儿是看到了什么陌生人而当作了“舅舅”,毕竟他现在的年纪,还正牙牙学语,不很明白什么叫舅舅,只怕是看到跟容湛容霄差不多的人,就以为是舅舅了。
正在这时,青叶观的小道士跑来问何事,平儿便问:“这院子里有什么,怎么是锁着的?”
小道士说:“这院子原本也是一处山房,只是最近里头屋顶有些松动漏雨,还没来得及叫人来修,怕有人误入了生出事来,所以掌教暂时叫人锁了。”
平儿问:“那里头没有人?”
“当然没有,又住不得人。”
“那……那边怎么有个墙洞?”
小道士笑道:“也是没来得及修,后来发现有什么狐狸之类的把那里经过,观主就说不必修的,叫众生自在。”
“呸。这儿有什么狐狸,必然是猫儿之类的你们看错了。”平儿啐了口。
小道士不敢反驳。
那道士去后,平儿环顾周围跟随佑哥儿的人,皱眉。
既然院子里没有人,小道士有偏说什么狐狸,佑哥儿刚才又说什么舅舅,听起来有点不妥。
她便把脸一沉,道:“你们看管不力,我本该告诉老太太的,不过老太君正是高兴的时候,我也不愿意去扫兴,就先替你们挡下来。你们若知道我的苦心的,要想不落怪罪,就都消停些,方才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别胡言乱语地把自个儿卖了。”
众人惊恐之余,无不答应:“多谢平姑娘。”
平儿这才拉着佑哥儿往回走,又叮嘱他不许把方才的事情告诉人去,也不要告诉星河。
佑哥儿害怕星河知道了会责罚自己,便也听话不说。
只是私下里,平儿询问佑哥儿那“舅舅”的模样,佑哥儿却又语焉不详。
他毕竟年纪还小,没法儿像是大人一样去描绘所见所感,只说舅舅很高,很大,还捏了他的脸之类,手粗粗的扎的他的脸疼……
平儿听了他的那些话,匪夷所思,暗暗惊怕,生恐佑哥儿真的遇到了什么“狐狸精”,盯着他的嫩脸看了半天,果然瞧见脸上有一点红,幸而没有外伤。
第122章 .二更君儿女忽成行
平儿带了佑哥儿回到山房,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间詹老太君的笑声。
门口的小丫鬟立刻迎着说道:“平儿姐姐,陆观主可巧回来了,这会儿正在里头跟老太君说话呢。”
平儿笑道:“果然是老太君福大,这么巧就回来了。”
里间,陆机正同老夫人说话,转头看到佑儿从外头进来。
陆机望着小孩儿那如描似画的眉眼,整个人微微一震。
陆风来跟庾凤臣的私交是有的,不过两人都有分寸,也不会弄得格外热切,引人注目。
只在有要紧事情、或者真正想要一见的时候,两个才会碰面。
先前庾约成亲,陆机并没有出现,只在事后两个人碰过头。
陆机知道李绝同星河的纠葛,心里当然很不懂庾约为什么突然间就娶了星河。
他虽猜不到个中究竟,却没有问出口。
一来,庾约心思深沉,有时候连陆机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要如何做,尤其是这种终身大事上,自己还是少掺和为妙;
二来,其实早在很久前,陆机就隐隐地看出庾约对于星河的种种不同。
虽然庾约没格外表示出怎样,甚至否认,但以陆机对他的了解,他对星河的处处留意,不经意中的关切调笑,却已经是很反常了。
陆机从没见过他对别的女孩儿如此,除了庾清梦外。
所以……如果说庾约心里是喜欢着星河的,因而下手,倒也是情有可原。
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再怎么薄情,他毕竟是个男人,又不是跟自己似的修道。
而且容星河,确实也是个万中无一的女孩儿,也难怪连千年不动的庾凤尘也为之动心。
在庾约成亲后,星河一次也没来过青叶观,而陆机也一次没去过国公府。
所以今日,竟是陆机第一次看到佑儿。
他望着那粉妆玉琢的小娃儿从门外蹒跚跑了进来,恍惚中竟生出一种错觉……跟极大的震撼。
就在陆机盯着佑儿看的时候,小孩子却也看见了他。
歪着头,佑儿瞅着陆机,像是看什么稀奇似的,两只亮晶晶圆溜溜的眼睛灵动地转来转去。
那边詹老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招手:“佑哥儿,又跑到哪里去了,快过来。”
佑儿虽还想看陆机,听见老夫人招呼,便撒腿跑到跟前,投入老太君的怀抱。
詹老夫人抱着他,指着陆机道:“你可认得这位仙长?”
小孩儿摇了摇头:“佑儿不认得。”
詹老夫人呵呵笑道:“你自是不认得,你是第一次见到,不过,你刚满月时候戴的寄名符,还是你父亲从这位仙长这里求来的呢。”
佑儿似懂非懂,听到寄名符,便从自己的衣裳里翻出一个缎子缝的挂坠来:“寄名符……佑儿有!老祖宗,是这个吗?”
詹老夫人笑的眼睛眯起来:“对对,就是这个。不过,这不是你满月时候戴的了,这是今年新换的。”说着抬头问星河:“这该是新的吧?”
星河正在发怔,被老太太一问:“对,是新的。”
平儿瞅了眼,笑道:“是二奶奶亲自缝的呢,里头就是那道黄绫符了。”
星河心底五味杂陈。
佑儿满月时候,庾约是给过她佑儿戴的寄名符,只随口说了句:“老太太叫戴着的。”
当时星河也没有多想,听他说老太太叫戴着,自以为是老太太给的,是老人家的好意。
加上佑儿当时才出生,瘦小虚弱的很,全不像是现在这么玉雪可爱圆润活泼的样子。
那时候他也不肯喝奶水,夜夜只是啼哭,哭声都是弱弱的,叫人甚是担忧。
星河满心里忧虑悲苦,看到寄名符,反而合了她的心意。
这寄名符,是因为孩童的八字太硬,怕家里养着艰难,于是便在神佛前寄个名号,以求神佛之力庇佑。
星河当时只是为了佑儿着急,也没想过这个宗儿。
当时看到庾约把东西给她,望着鹅黄缎上的道家朱砂符,她还满心感激跟喜悦,觉着到底是老太太,老人家想事儿就是周到呢,便赶紧给佑儿戴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那道符的功效,从那之后,佑儿夜间就不哭了,慢慢地也开始正经吃奶。
而从那之后,次年的新年初一,庾约又给他换了一个新的寄名符,星河也没有再问。
知道今日,她才知道,原来这寄名符不是老太太叫弄的,而是庾约自己跟陆机求的。
詹老太君摸着佑儿的小脑门:“当初你才出生,瘦小的跟小猫崽子似的,可把大家伙儿惊坏了,幸而你父亲在陆仙长这里求了符,你就好起来了,按理说你很该给仙长磕个头呢。”
杨老太太也说道:“是是,既然在神前寄了名,也算是仙长的小徒弟了,合该磕个头的。”
星河听见“小徒弟”三个字,脸不禁有些发白。
陆机怔怔地看了佑哥儿,又扫了眼星河。
蓦地听到两位老人家这般说,他才忙笑道:“这倒不必了,我也没格外的做些什么。”
不料佑儿非常的机灵,见自己曾祖母跟曾外祖母都这么说,他便走到陆机跟前,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抬头看着陆机口齿不清地说:“原来你是神仙,你会飞吗?”
含糊颠倒的一句话,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陆机都忍俊不禁了,亲自俯身把佑儿扶了起来:“童言无忌,倒是有趣,我也盼着有功成飞升的一日呢。”
佑儿又看着他怀中抱着的玉麈:“这是什么?我家里好像也有一个。”
陆机道:“这叫玉麈,又叫拂尘。”说着将玉麈左右甩了甩,姿态非常潇洒:“若有苍蝇蚊虫,或者灰尘之类,这样一扫就挥打干净了。”
詹老太君见陆机竟罕见地跟这小孩子说了许多话,心里诧异,不过也知道他们出家人是好清静的,尤其是陆机这样的高人。
她虽喜欢佑儿,却也担心佑儿不知又说出什么来,或者会招惹陆机厌烦,便笑道:“倒是想不到,佑哥儿跟陆仙长这样投缘。”
她身边的松霞会意,早走过来拉着佑哥儿:“快到老太君这里来。”
正好佑哥儿在外玩了太久,已经口渴了,便嚷着要喝茶。
从青叶观回来后,靖边侯府那边也派人来,要接两位老人家回去住。
星河猜到这可能是冯蓉怕二老在国公府不便,加上也想念二老,但是侯府那边,到底比不上国公府这里和睦,而且老爷子跟老太太两个若非因为冯蓉的缘故,恐怕也不愿意过去。
于是便打发来人,只说还要再住两天就罢了。
当夜,庾约颇晚才回来,身上竟有些酒气。
星河心里因想着寄名符的事儿,本想着提一句,可见这般情形,便叫丫鬟扶着他进了屋内,又叫去煮一碗醒酒汤。
正张罗着,庾约道:“不用忙,我没有醉,不必喝那些。”
声音稍微地有一点点醉意,但不算厉害。
他很少这样,星河便猜是不是有什么事,又叫人去拧了湿帕子来擦脸,一边问:“怎么了?为什么喝的这样?难道二爷不知道会伤身吗?”
庾约坐在桌边上,闻言抬头看她:“你……还担心我伤身吗?”
星河微怔,这会儿翠菊把帕子送来,星河接过来,默默地:“二爷……的脸都红了,擦一擦吧。”
庾约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一把攥住她的手。
星河一震:“二爷……”
庾约的呼吸渐渐重了,丫鬟在后见状,便悄然退去。
星河的心猛地跳快:“二爷!”扭头要挣开。
谁知庾约的手一动,竟拽的她直接跌在怀中。
星河无法再动,被他环在怀中,只觉着极大的酒气将自己包围其中。
她低着头,小声道:“二爷,你喝醉了。”
庾约沉默地垂眸,望着她缩在怀中的情形。
此刻,突然间想起的,竟是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他去跟李栎叶交涉。
当时,星河衣衫不整的,像是已经昏迷了,他解下披风将她裹住,抱起的瞬间,像是抱着一片很轻的羽。
出门的时候,李栎叶问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怜香惜玉了。”
他一个字也不想回。
他心里万般恼怒,又能向谁说,一旦开口,他怕自己的怒气会忍不住倾泻而出,大失了分寸。
“星河儿……”庾约盯紧星河,缓缓地靠近,额头几乎抵着额头了。
“我没喝醉,”他望着星河,一字一顿地:“我没有。”
双臂箍紧了人,有些薄凉的唇贴在了星河的脸上。